老家的院子

我不止一次梦见老家的街道,梦中最多的是我童年的故居。

我在那里生活了多少年,我至今不是十分清楚,或许准确的数字只能从我父母那里求证了。我想大约是五年到六年,搬离那里时大概是小学六年级。我还记得刚搬家的那段日子,我经常感到难过,心里满溢着对刚刚逝去的生活的不舍和思念。我性格中的多愁善感大概便是起于那时。或许是隐约感到我的童年结束了,白天对于我不再有吸引力。我沉迷于夜晚,沉迷于灯光下以及灯光熄灭后的时光,那是唯一真正只属于我自己的时间。

我怀念刚刚逝去的生活,以至于有时整夜地大哭不止。这种感伤无人可与诉说,在我尚年幼的心里也分明知道,无人可理解。大人会说,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愁和伤感呢?可偏偏小孩子是最易伤感的,他的伤感也是最纯粹的。而大人被压抑着的感伤,便只能在梦中体现。因而越长大,我容易沉浸于梦里。

如今让我描述那个我生活五六年的老家的模样是有些困难的。倒不是因为记忆模糊了,哪怕过了这许多年,一些场景仍旧深刻地留在我记忆中,时不时便会重现在脑海里。但是梦会使记忆中的场景扭曲,每个梦中的场景都各不相同,他们混杂在一起,连同记忆,一同构成我的印象。其真实性如何,却是无处可求证的了。

12年前我曾经回过那个地方,惊讶于我竟认不出它来了,若是无人与我指明这里便是那里,我不敢相信那便是我生活过五六年的地方。忆记中的痕迹一丝也寻不见,我居住过的房子,我过去吃饭睡觉的地方已是一片废墟,连院子的痕迹都望不见了,我要怎样勾勒出我梦中,我记忆中的场景呢!它已然不复存在了!

便是那周边残留的轮廓也与我脑海中的大相径庭。我一时间竟是恍惚了,我所在的,所身处的当真是现实么?如果我的忆记存在着如此之大的偏差,那它存在的价值又是什么呢?

因而此刻我所描述的,或许已非现实中存在之物,它或许在过去的某一时刻存在过,但那曾经的存在既与我描述之物存在偏差,其准确性又无处求证,那它是否还可被视为存在之物,我想是值得商榷的。当下我只想把它当作我脑海中的场景来看待,那或许不同于现实,也不保证真实性。那里存在着我的想象,存在着一厢情愿,存在着美化,但那是作为我意识中的存在之物,是属于我心里的一处空间。

在唠叨了这许久之后,我现在开始要描述它了。作为我曾经生活了五六年的地方,它的存在首先不是房子,而是一处院子。这院子的所在过去是一个工厂,作为工厂,其面积可想而知。它是由三侧房子围成的,一侧由栏杆围着,紧邻着山。院子里由沙土地铺成,四处还残留着工厂的痕迹。堆砌着各种废弃的钢筋水泥,不时又有生活垃圾充塞其中,而这又恰成为我童年的欢乐场。小孩子是从不会嫌弃垃圾堆的,尤其在那个玩具并不丰盛的年代,这种大人嗤之以鼻的地方,却是小孩子发掘宝藏的场所。他们在这里捡拾大人遗弃之物,小心珍藏起来,再次利用,以示对成人世界的模仿。而且小孩子并不贪心,哪怕只是一个废弃的碗,一张铁皮,一块砖,我们也能愉快地玩起过家家来。这快乐来自我们自己寻找而来的宝藏,并不依赖于大人的施舍。

我会从院子里找寻各种宝物,一个废旧盒子,一个卸了角的小铁盘,旧矿泉水瓶,破旧衣物,有时也会从外面收集宝物,珍藏在我的乐园中。当道具集齐后,我一个人扮演多个角色来演出戏剧。戏剧的脚本便在我脑海里,要多少便有多少,儿童想象中的世界是永远不会贫乏的,那个世界丰富多彩,但也单纯,充满着对未知世界的憧憬。那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迫不得已和无奈,没有虚情假意,只有小小的心灵里所梦想所渴望着的一切,不加任何修饰与美化,只有原初的纯粹。也有时会邀请小伙伴来演出,但每个人心目中都有只属于自己的完美场景,容易出现分歧和冲突,且不易解决,小孩子还没有学会妥协。

有时我的戏剧中也会有其他角色加入。那是来自大自然的生灵,是天生的配角,它们或主动,或被迫地加入你的戏剧中来,为你的表演增添一点自然原生的色彩。这其中最出色的配角便属各种昆虫了。

夏天草长莺飞的时候,院子里的蒿草奋力猛长,直至高到小孩子的腰了,猫在里面都不会被人发觉到,便有无数的小虫在其中奔波跳跃。其中最惹眼的是蚂蚱,它们也因此成了最短命的。且看它们鼓足劲儿跳来跳去,只要抓住时机捏住后腿,它们便哪儿也去不了,只能任人摆弄。我曾把捉住的蚂蚱一个接着一个塞进矿泉水瓶中,然后拧紧瓶盖,任它们相互挣扎跳跃,绿的,黄的,灰的,棕的,种种颜色重叠在一起,任它们如何努力也难以逃离困境,最终便被闷死在瓶内。短短几日时间,瓶子里满满都是蚂蚱的尸体,一层又一层,后继者仍在先来者的尸体上挣扎。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印象深刻的场景之一,我至今仍能回忆起那个装满蚂蚱的矿泉水瓶,同时惊讶于少年时期的自己的残忍。如今即便是在小区和公园里也很难看到蚂蚱了,即便看到,我想必也是会感到害怕而远远地逃开,若是把那一整瓶蚂蚱放到我面前,我多半会觉得恶心。想来也是奇怪,人一到成年,胆子反而变小了,害怕的事物反而变多了。那些在现在看来恶心只想远离的昆虫,童年时多半不感到害怕,反而是珍贵的玩物。

我童年时最害怕的一个是蜜蜂,一个是飞蛾。蜜蜂曾经也是不怕的,幼儿园时还会用纸折成指套来捉蜜蜂,直到有一年我被蜜蜂蛰了,手肿得老高。我家窗檐下曾经结出过一个马蜂窝,路过那里时都要躲得远远的。有一段时间里,院子里似乎还曾经住过一个养蜂的,因而夏天,蜜蜂也是常客。我害怕蜜蜂纯粹是源于对被蛰的恐惧,不带有其他意味,但其实蜜蜂并不会主动蛰人的。但害怕飞蛾则是一种单纯的心理障碍了。

飞蛾在东北话中被称为扑愣蛾子,一到夏秋时节山区便会泛滥,城镇里也都是。城里常见的是小型的,白色或灰色,夏天便聚集在路灯下,多在夜晚出现。隔着窗一望,有时会误以为是下了雪。老家的院子因为靠近山区,飞蛾要远大得多,且颜色各异,甚至带有复杂的图案。其实细看来,那图案是颇有艺术感的,并不逊于花蝴蝶,但那在我看来总是带有某种诡异,像某种古老巫术的图腾。我曾经读到过一本有关长白山历史的书,书里说,这种活跃在长白山流域的飞蛾,被满人视为人死后的阴灵。童年时代的我并不知晓这样的说法,却有相似的感受,只觉得这东西阴森森的,是不祥之物,可见这并非我一个人的偏见。

这种蛾子喜欢待在暗处,或是在夜晚出现,或是隐身在仓库的角落里。仓库可是小孩子的乐园——假如没有这些可恶的侵略者的话。我在玩耍的时候不时便会被这些可恶的侵略者惊到,夜里便会做起噩梦来。我曾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满是扑愣蛾子的房间里,若那是现实,我可能会被吓哭,对这种飞蛾的害怕甚至波及到了美丽的花蝴蝶,看到个头大,带有复杂图案的蝴蝶我也会害怕,只因为它使我联想到了扑愣蛾子。这害怕也只是使我对它敬而远之,还达不到噩梦的程度。

即便我有些害怕那大花蝴蝶,小蝴蝶却是不怕的,我最喜欢那种纯色的小蝴蝶,粉的,白的,黄的。我捉蝴蝶很有技巧,要首先要耐心等待,等到它两只翅膀合拢的时候,用手一捏捏住它的翅膀,它便再挣扎不得了。我曾这样捉住两只粉色的小蝴蝶装在一个透明的小包中,被囚禁的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最初还在里面飞来飞去,直至飞不动了,蜷缩在小角落里一动不动。一天下了一场雨,口袋放在外面被淋湿了。雨停后我打开拉链,蝴蝶的翅膀沾在包的塑料壁上,已没了生命气息。

比起蝴蝶,夏天最大的乐趣还是捉蜻蜓,小孩子都有大人给制作的蜻蜓套,用一根长长的竹竿,绑上白布制缝的袋,对着半空中飞着的蜻蜓一甩一挥,便可将那蜻蜓套在口袋中了。口袋的出口被那竹竿卷住,蜻蜓被闷在袋里,飞不出来。这时小心把手伸进口袋中,把蜻蜓捉出来即可。把蜻蜓套进口袋对我并没有什么难度,那个时候那个时节,蜻蜓飞得满天都是,随随便便便能捉到。难的是把蜻蜓取出来,我有些害怕,因为有的蜻蜓会咬人。大人通常都是把蜻蜓握在手心,而我讨厌它的翅膀在我手心扇动的感觉。因而我通常都是央求别人帮我把蜻蜓取出来。蜻蜓的种类有很多,眼睛大大的叫“大头”,还有红色尾巴,身体较一般小的叫“小辣椒”。有一种黑的叫什么我忘记了。这两种蜻蜓都比较凶狠,会咬人,有几次我的指尖被咬出血来便不再捉了。这几种蜻蜓都比较罕见,更多的还是那种黄色的小蜻蜓。如今在城市里,蜻蜓本身已成了稀罕之物,那种珍惜品种更见不到了。

蜻蜓捉来做什么,我却是不记得了,可能一部分直接放生了,有的捉到房间里,让它们在纱窗上待着,直到饿死为止。更残忍的,是用针线把多个蜻蜓通过肚子或是尾巴串在一起。和男孩子一起玩时,曾有人用不知哪里弄来的打火机把蜻蜓烤了吃了——小孩子的残忍总是会超乎你的想象。

无论蚂蚱,蝴蝶,还是蜻蜓,都是季节性出现的昆虫,这种种娱乐都是夏日限定。另一种更加随处可见的是蚂蚁。只要有土地,便有蚂蚁,它们随处都是,甚至房间里的每个角落也不能幸免。在土地里寻找蚂蚁窝是一件开心且有成就感的事情。更喜欢的还是捉来大个头的蚂蚁并养在透明的小玻璃盒中。还会和小伙伴们竞争对比看谁的蚂蚁个头更大。当然盒子里的蚂蚁和其他昆虫最终都是同样下场,不是闷死,便是因为缺乏食物饿死。

除了这些小昆虫,我童年的伙伴里还有许多小动物,只是都是家养的。偶尔也有外来的访客,但都是匆匆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你尚未看得清它的模样它便去了,只留下那一瞥浅浅的印象。如今我仍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一只带花毛色的松鼠,和一只灰白色的猫头鹰。

在我住在那么的短短几年里,家里养过的牲畜种类是很多的,我记忆中至少有猪,鸡,鹅,兔子,还有用来看院子的大黑狗。在院子里和我们一同借住的人家还养了牛和羊,这些构成了我童年的玩伴。

养过时间最长的可能是鸡和猪。猪是不大好玩的,我和它们也没有多少交集。我还是和小鸡玩耍的时间多一些,最初是一窝金黄的小鸡雏,软和和,金灿灿的,养在西侧的一排空房间里。我便在那房间里握着那小鸡玩,一玩便是大半日,还把小鸡搂在怀里,放在裙子上,最终都是沾上一身屎。

小鸡雏长大后,便开始在院子里四处溜达,我拿着不锈钢盆,站在院子当中用筷子敲,四散的小鸡便会聚笼过来,等着我给它们撒吃的。但有时我的盆里却是空的,只是故意拿了个盆来敲,使它们聚在我脚下,只因喜欢看它们张着翅膀,飞奔过来的模样。飞奔而来的小鸡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吃的,便慢悠悠慢悠悠走掉了。小鸡们并不会因此而生气。

再长大的母鸡又孵出了小鸡雏,我照例玩儿起了小鸡雏。这次却不那么顺利了,有的母鸡会护着小鸡,并不让你碰。遇到凶狠的,会挥舞着两个翅膀,张着嘴,满院子跑着追着啄你。有的母鸡却很温顺,你把小鸡雏捉走,当着它的面带走,它也不为所动,像不在乎似的。

大白鹅小时候也是金黄的,憨憨的,很可爱。家里买了十多只,养在一个半截货车车斗里。那个年纪的我,还可以轻易爬上货车,翻进斗里(现在倒是不行了),和小鹅一同玩耍。夏季的暴雨突至,一个家中没有人的日子里,暴雨打死了三分之一的鹅,又有三分之一因为啃食被雨浸湿的纸箱而死,最终只有不足三分之一长成了大白鹅。第一只金黄的小鹅死时,我曾为它挖了个墓埋上了,那是对我童年好友的珍惜,但是当死去的鹅越来越多时,我对它们的死亡便越发没了感觉。一物生,一物亡都是自然之理,不必刻意。

对于兔子,我的印象不深,只记得是在笼子里养的,我从后山里采来不知是什么草,把它们尽数喂死了。

借住在院子西侧那排房子里的,曾有一户是养羊的。他家里还有牛和马,我对它们并没有太大兴致,我还是喜欢和小羊玩耍。十几只羊里我最喜欢的一头是羊角受了伤的。这头小羊有些离群索居,并不喜欢和小伙伴们玩耍,可能因为羊角受伤使它有些孤僻。我喜欢它,因为它和我有些相像。然而这头小羊较其它羊死得早,早早夭折了。

再来描述一下我所念念不舍的院子吧!在我记忆中,那院子的面积是很大的,但那或许是我的人比较小的原因,其实也没有很大,远没有我们小学的操场大。但相对一般人家的院子,它还是足够大的。对于一个孤独的小孩子而言,大得有些奢侈了。我可以在院子里疯跑,学习骑自行车(最终也没有学会)。土地都是沙子混合泥土,一下雨便泥泞不堪,但那样也阻挡不了小孩子出门玩耍。小孩子才更喜欢这样的地方,既可以往水坑里跳,也可以玩泥巴。院子中间有一道矮坡相连,分割为上下两部分。那坡度不算大高,也不算陡,但从上坡的尽头还只是勉强可看见坡下的人影。

大门在院子的西北角,是一个涂着黄漆的大铁门,镂空的,上面嵌有狮子头。铁门的大小足够一辆大卡车通行,但那很少敞开,人的日常通行是由西侧的小门。有时门没开,我们(我和为数不多的小伙伴)还会攀着铁门翻过去,铁门早已锈迹斑驳,黄漆褪了一半。

从大门走进,左手边是一排房屋,靠近大门这一侧的是我们家起居生活的地方。那大概是从前办公室一类的地方,两个房间,一个客厅(外屋地)兼厨房,还有一个小小的用于倒废水的房间。厕所在室外,像那个年代多数农村平房那样,不过是用废旧车厢搭成的。厕所的位置便在一进大门的正对面。前面是一个废旧的花园。花园里没有花,又或许是曾经有过,但最终枯萎了。总之,记忆中又或梦中的花坛总是荒凉的,被我亲手埋葬的那只小鹅的遗体或许便在那泥土地下,随同落叶残花一同,化作养料,却没什么可滋养的。

花园边曾经有一阵子有一个废旧的车头,有遗弃的座舱,里面有完好的方向盘和有些破损的坐垫,即便那坐垫满是尘土且破旧不堪,对小孩子而言,却是颇有吸引力的神秘空间。我跑进车里玩过家家,这样的一个私密空间真正地有家的感觉了。

起居室的东边是一排库房,这里曾经有一个空房间用来养猪,我至今有冬天夜里陪着妈妈去仓库里喂猪的记忆。只有这么一个镜头,或许这猪并没有养多久。养猪以外,这仓库用来做什么,我丝毫不记得,多半是空的。那里面总是阴森森的,不见阳光,但夏天凉爽,似乎也可用来避暑。有一个房间曾经堆满苞米胡子,我喜欢在里面打滚。

记忆里有时会出现几个小伙伴,也许是住在周围的人家的孩子,但我丝毫不记得他们的模样和来历,这些人只在我的童年一闪而过,或许我们曾经度过一些愉快的时光,但没有留下多少波澜。便连我曾经最好的玩伴——我的表姐,最终也是路遥人疏,再无多少联络。感情都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淡去,只留下记忆的残片。

记忆最深刻的,无疑是我生活了几年的那个房间。我无意于描绘出其最准确的模样,因为那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户人家,没有现代所谓的家居装饰可言,一切都是简单而随意的,纯白的老式家具,床,老式沙发,折叠饭桌,平时我们多是坐在地上吃饭。有一个大的桌子,只有在家中来了客人时会用得上。没有暖气,家中取暖是通过小屋的火炕。

小屋是我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放在炕上,与大屋连接的墙上开了一个窗,从炕上跨过去便是大屋的床。这是为了给大屋输送暖气,但在童年时的我看来,那只是父母用于监视我的窗口,象征着我毫无隐私的童年。

比起现实中的老屋,我更想描绘的是我梦中的老屋。那是一个与现实相关联,而又不全然相同的存在。梦里的房间永远是灰蒙蒙的,永远是黑夜,像极了那常年不见天日的仓库。而那也不再是我童年的故居,而是我当下的居所。在梦里,成年的我会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回到这里,又或许我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过。有时是我自己一个人,有时是同我的父母,仿佛回到了童年时的感觉。又有时是我和他,在梦里,我带着他回到了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或许是象征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已接纳他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在阴冷的房间里,门被厚重的门帘紧锁着,又或者是那是一扇根本关不严的门,锁不上的锁。我们生活在一无所有的房间里,门外,是变幻莫测的世界。梦中的世界从不近似现实世界,那是游离于现世与幻想,甚至游离于现世与彼岸的世界。那里有我的产物,也有不是我的产物。它便像是一幅抽象画,画中的物体,它的色彩,都是我精神世界的体现,但是我解读不了,我并不了解我自己。

从大门走进,花坛的正前方,是由北向南的一排房屋。最北边是曾经用来养鸡的空房,后来鸡被挪了位置,这里引进了一户做电焊生意的。再往前,是养羊的那户人家居住的地方。斜坡以下的地方,则是我家曾经的磨米房了。磨米房紧连着院子南侧的一排房屋,又或是一堵墙。究竟是一排房屋还是一堵墙我记不真切,若当真是一排房屋,我似乎只有在梦里才进去过,也仅仅在梦里,我可从那里穿行,穿过那里,往往是不存在的另一个世界。而现实里,或许那是一排紧锁的房屋,又或许那只是一堵墙。磨米房正对的是东西的一排房子,也是近乎仓库的存在,我有在这里玩耍的记忆。但房屋只到坡下为止。坡上是一排槛栏,有一扇门,推开即可通往后山。

这便是我院子的全部,连同梦与回忆。在回忆中,院子是作为我曾经生活过的空间而存在着的,但是在梦里,那是更为特殊的存在。少年时期的我回忆起那里,是将其作为童年乐园而看待的。搬离那里同时关联着我并不算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的结束,虽则那并不存在因果关系,只是时间上的偶然性,但那却是我内心的感受和既成的事实。对那里的怀念也是对我永久逝去的童年的哀悼,因而总是带着伤感以至于痛哭流涕。

随着年龄的渐长,见到的世界更广,对那里的怀念也逐渐淡化。我仍旧时不时会感到对逝去生活的怀念和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伤感。伤感不单单是由怀念所引发,还有对当下境况的不满。但是值得伤感的内容多了,那份感本身便已淡化了。因而成年后,我不会再有因为怀念某件事情而痛哭流涕之感。又或许是被压抑住了,被压抑住了的情感进入了精神世界,便以梦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在梦里,那更像是一个归宿,一个逃离现实的避风港。梦里的我总是居住在那里,以一扇门与外部阻隔,门外的世界变幻莫测,门内则是一成不变的。时间在这里是停滞的,这是我永恒的居所,只要我想,便可回到这里,哪怕那已成为现世不存在之地。

(于202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