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在东北的严冬坐车当真是一件没有舒适感的事情。穿得臃臃肿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连走路都觉得艰难,却又只能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蜷曲着身体,由安全带紧紧地捆着,动弹不得。车内又闷热,空气混浊。在高速上尚还好,驶下高速后,乡村路崎岖而颠簸。头晕晕沉沉却又难以入眠。

这样漫长而又没有尽头的旅程里,窗外的景色是唯一的慰藉。早上出门时还是阴天,中途便开始放晴,用手套拨开窗上凝结的厚厚的霜,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干枯的稻田,混杂着沟壑中的雪痕。平原中的雪不易堆积,而那越往东越进山里,雪越发地凝重了。山和平原都被裹上了一层厚重的棉被,在若隐若现的日光下闪着金影。蜿蜒的河流结成厚重的冰,又填了满满的雪,早已望不出其原本的姿态。

我的头被车子颠簸得越发地疼了起来,再没那个心思去欣赏了。车子不久又进了市区,一切的诗情画意便也消失了。四处都是为准备过年而忙碌的人群,我们好不容易下了车,拖着厚重的身躯走在又脏又滑的街上,慢吞吞的人和慢吞吞的车相互拥挤着,谁也不肯让谁。因为肚子饿得紧了,寻了一家老字号的麻辣烫店来吃午饭,两个人竟花了六十元。一边感慨着这等偏僻小县城的物价怎这样高,一边再度坐上大巴车回村子。

又是一个小时颠簸的山路。车子在村子的道口停下后,日头正斜斜地倚在天边。夕阳下渲染着淡黄的雪和村庄,有一种苍茫的宁静之感。

第二日便是除夕,东北的习俗家家户户也差不多,早饭后首要的事情便是贴对子。一大早婆婆便熬好了浆糊,我已有些年头没有见过这东西了,现在市里都是用透明胶带来粘,但东北老传统里都是用浆糊的。只是浆糊要热着才有黏性,一端到室外立刻便凉了下来——只怪今年的冬天太冷了!过年这七日最低气温到得零下36度,印象里这是小时候才有的温度,近年里的冬天总是越来越暖了,加上久居城市的热岛效应,而平原又较山区暖些,很难感受到这般凛冽的寒意了。冷却下来的浆糊黏性不强,再加上有风,对子贴得很艰难。我负责看着簸箕中的对联,免得它们被风吹跑,一边帮看对联贴得齐不齐。浆糊则时不时被拿进屋里加热一下。刚贴上的对子时不时便被风吹落一个角,还要重新返工。

总算完成这项艰苦的工程,赶紧回到热乎乎的坑头,等着吃晚饭。说是晚饭,其实是下午两三点吃的。在我家一般是三点,婆婆家早些。饭前总要放一挂鞭——我家搬到市里后便不放了。菜品依着人数的多少由六到十几不等,总是要双数,饭前拟定好菜谱,但做着做看却又总是多了,没有不剩的。饭中喝了两杯红酒,红酒还是去年爸妈来串门带来的,最终还是被我喝掉了。

因为喝了点酒,头晕晕的,吃完饭,刷完碗便去睡了一小觉。再醒来,天已黑了。冬日里的夜是安静的,哪怕除夕之夜也不例外。没了夏夜的蝉鸣,公鸡也不再任意时间打鸣。去年来时,家里那只一脸傻相的大黑狗也不见了(似乎是被卖掉了)。小孩子也不再成群结队地在户外疯跑,多都是躲在温暖的坑头玩着手机呢!

除夕夜特有的热闹,是在包完饺子后开始的。我们尚未准备好的时候,便已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烟花和炮竹声了。我们也迅速裹上棉衣,圈脖和帽子,裹得严严的,只露出两只眼在外面。然后拨开那遮在门前的厚重的棉布帘子,一头扎进夜色中。公公已在院中摆上桌子,放上一盘饺子、水果、香和酒,在桌前烧纸,烧完和蛋子以及他小弟祭拜。似乎只用男性祭拜,女性不用。我家是没有这种祭祖传统的,可能因为祖上的习俗不同,东北都是闯关东来的嘛!

祭祖后才是放烟花,院子四周尚堆着浓浓的雪,仅把门口前通向院外的一条路扫了出来,下面仍旧积着薄冰。烟花被一字摆开在冰上,二提脚直接插在雪中。我们远远站在院子另一侧,蛋子去点烟花,点完再立刻跑回来。这时候村子里四处都是烟花,家家户户竞彩一般,谁都不肯相让。只见那一束火花窜到天上,在不远处的高空里短暂停歇后再猛然炸裂,炸出无数朵五颜六色的闪亮的火花,再四散飘落下来,落在地上,房顶上,鸡棚上。因为四处都是雪,倒是不用担心烧坏了什么。只是眼见着有两枚火花向着我们奔来了,立刻尖叫着四散逃开了。自家买的烟花射程都不太高,比不上那种大型烟花半空便可冷却下来。经常是火花子四射,时而也有事故发生,人们对比还是欲罢不能。这可是一年一度的狂欢呀!在寒冷深邃的夜里,那划破长空的火焰美丽,不仅是劳碌一年的慰藉,也是新一年里的希望。

烟花冷了下来,星星仍旧闪亮着,它们眨呀眨的,仿佛诉说着它们的美丽不逊于那些人造的烟火。我一颗两颗地数着,却是越数越多,越瞧越多,数到了北斗七星的时候,婆婆催促回屋去,外面太冷了。马上午夜,我们该去吃饺子了。

初一的早上,因为前夜的寒冷,门被冻得牢牢的,费了好大力气才撞开。这似乎也预示了这个繁忙的一天的开始。吃完早饭,赶着忙地洗脸,洗头发,梳洗完毕后,挨家挨户去邻里拜年。从大门出去,沿着村路向东走,遇到蛋子看起来相熟的一家,且家中有人的便推门进去。通常走到院子便有主人开门相迎,被让进去喝一点茶水,吃点花生水果,稍坐五分钟后,起身告辞,前往下一家。这样一圈下来大约一个小时,回到家后几乎来不及休息,再由他的堂姐开车带着我们去几个姑姑家拜年。

去亲戚家不比去邻居家,不能空手。早在北京时,我便准备好拜年礼物,一共十一份,各含一箱坚果,一箱烤鸭。这不禁使我吐糟他家的亲戚是真多,我家才四份。因为亲戚多,每家照例也只是寒暄,小会坐一下,亲戚会留下吃饭,但照例也是要拒绝的。走完一圈后,我们赶回家去吃晚饭。

此后连着三天也是每天都在会亲戚,不是去亲戚家,便是在家中招待。无论在哪里,小孩子总是很多的,因为这边普遍都是二胎。早年东北计划生育严格,农村也不例外,二胎多数是政策宽松后生的,大大小小,上下两代,多大的都有。小孩们凑到一起便免不了吵吵闹闹,好在如今人人都有手机,经常是各玩各的,互不干扰。

一个繁忙的年便这样过去了,初五早上,我们坐上大巴车回我家,短暂停留两日后再返北京。和他家人来人往的亲戚相比,我家是安静的,安静得甚至有些冷清了。亲戚分散在各地,经常聚不到一起去,邻里间也没有什么来往。我不时也会回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小镇里一家十余口人热热闹闹过年的情形。

可惜城市没有烟火,也没有星星。

(于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