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产品经理与程序员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比我年纪大不上多少的年轻女性,画着不淡不浓的妆。穿着半职业半休闲的衣服,有着我所憧憬的那种职场女性的干练。她与我沟通的过程中一直维持着淡雅的微笑,说话不紧不慢,徐缓有力。但是在我的话出口后,她的笑容僵住变了形。

那并不是由于生气而导致的,这于她并没有什么损失——她的提成已经到手了,这之后不过是义务而已了。她大概只是感觉到吃惊,可笑和难以理解吧!

“您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同时简单解释了一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讲得语无伦次,她未必听得懂,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懂。

“但是你要知道,合同已经生效了,你的钱已经拿不回来了。”

我说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

她又徒劳地劝阻我一会儿,最后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感觉自己双颊发烫,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我甚至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我觉得她一定是在可怜我。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要拿出一份书面证明,由我交给出版社。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写,我可以给你拟好,你只要打印出来签字邮寄给我就行。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别冲动,还是有机会反悔的好么?”

我点点头,同时明确地表示:“我不会反悔。”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样书给了我,然后离开了咖啡店。

她离开后,我浑身乏力,很想大哭一场。咖啡店里客人来来往往,似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店主和那个年轻的店员仍旧在吧台里忙碌,即使我在这里哭一场也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吧!

但最终我也只是把眼泪忍了回去,翻了翻样书,看了看里面陌生又熟悉的文字,它们是这样的陌生,竟好像不是由我写出来的一般,与我,与我存在这里的本人没有任何关联。

我把书留在了咖啡店的皮质沙发上,离开了那里。

五年过去了,我对当时的自己由嘲笑转为了同情。五年来我始终将它当作难以启齿的事情,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办法理解那时的行为。而当我稍稍理解的时候,却又无人倾诉了。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买一台留声机,放在X的吉他所占据的那个位置。

这听起来挺可笑的——我只是为了两张唱片去买一台花销过千的留声机。这同时也意味着我要把X留下的吉他清理掉。我不清楚他这把吉他究竟值多少钱,是否可以在二手市场脱手,又或者干脆扔进楼下的垃圾桶里,也许不出五分钟便会有人把它捡走,又或者根本无人理会,这我无法知晓。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产生了已有一段时日了,但我迟迟没有付诸行动,可能意识到了我买它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那两张黑胶唱片,而仅仅想借此把X的吉他连同他的记忆从我的房间里清除出去。我拒绝承认自己对此还有些不舍,只是让自己相信,我只是太忙了,没有时间去实践。

直到有一天中午,和公司新来的项目经理在一起吃午饭时,她提到她的一个亲戚在本市开了一家二手乐器行,我便顺势问起她留声机的事情。其实我本意是想向她打听那把吉他能不能被卖掉,但是一开口不知怎么得却变成了留声机,就好像有个小人躲在我口腔内嗓子附近的地方,阻止我把吉他说出去。

“留声机?”她听到这个词后露出了一点困惑,好像花费了几秒钟时间来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又在理解了之后对这个词在这个语境下出现感到困惑。

“我不确定他的店里是否有这样的东西,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他家在这一行是有些人脉的,不然作为一个外地人也不好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开起这样一家店的。”

她说话的语调总是让我回想起那个咖啡店里见面的出版社编辑,无论是公司的会议中发言,或像是这样日常交谈,她都能讲语速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使人感到安静放松,又不失有力。

我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我的语速总是很快,不知不觉中声音也会放大,给人以压迫感。于是每次和项目里的开发测试开会,如果没有她在其中控制局面,我们很容易便会变成争吵。

她是两个月前来到我们公司的,一来便被安插到我们项目组。在她之前我们都没有“项目经理”这个职位,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也就是产品总监实际上承担了项目管理的任务。但他太忙了,无暇顾及这边,只是项目初始阶段掌控一下,之后便放任不管了。

我想,之所以引进这个职位,多半是我的缘故,我和研发团队总是沟通不畅。

每一次需求评审会我自以为把内容解释得足够清楚,需求设计文档也明明确确摆在那里,他们还是会在开发的过程中向你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些是明明白白地写着的问题,有些是显而易见我觉得是属于人类常识根本无需纳入文档中的问题(很显然这些程序员明显不具备我所谓之“常识”的部分),有些则属于我产品设计上的漏洞,但是我很奇怪在需求评审会上为什么没有人能提出来。每当我讲解完需求之后,问还有什么问题和不明确的地方的时候,面对的只是一张张漠然而疲惫的面孔,像一根根木头。而我也感到泄气。我和他们一样疲惫。

他们一次次地跑来问我问题,我的工作无时无刻不在被干扰,这更让我心烦意乱。尤其是在产品上线投入运营后,各种线上问题不期而至,接连不断的客户投诉,来自研发和测试的不间断的骚扰,我每天疲惫于诸多问题和干扰中,工作进展缓慢。于是我当着负责人的面和研发的负责人沟通,希望他们能避免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这位研发负责人是那种一眼便能看出很难接近的人,总是铁青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研发部门的某个头头,后来才发现他只是一个小组长,还是这个项目组建的时候才升上来的。他的年龄比实际看上去要年轻,总是睡眠不足的样子,开会的时候都在打瞌睡。

他反问我道:“什么叫显而易见?你觉得显而易见的内容别人未必觉得显而易见。”

我心想:“如果你承认你的理解能力那么差,那我也没什么办法,或许你应该回去上上小学常识课和语文课。”

当然,我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提出了我的第二个建议:“我希望有什么问题或不明确的地方,尽量在项目需求阶段提出来,而不是在项目执行阶段。”

他想了想,答应了。

下一次评审会的时候,其他人仍旧默不作声,除了他以外。一开始我觉得他只是在照常提出问题,我于是耐心解答。但是我越发发现哪里不对劲,当我回答完问题他又立刻提出一个新问题。慢慢地我发觉到他不是在提问题,而是在反驳,甚至诘难。这样我们便从提问与回答变成了争论。

一开始还算有节制,在争论中开会时间不可避免地延长,但总归得以结束。在争论中我总能发现自己设计中的漏洞,并加以补充。产品总监在得知我们的会议氛围有所活跃,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但是渐渐地,我却发觉到这种有某些东西似乎是变了味。而最终在某一天,它以冲突的形式收了尾。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所发生的事。那是一个星期一,我们的评审会一般都不会定在星期一,因为星期一有例会。但是秦扬——那个与我有冲突的研发负责人从周二起要休年假,所以我们破例改到了周一。

而周一,尤其是周一的早晨本来应当是一个星期的美好开始,却是从一场混乱开始的。

混乱的起因在于我找不到我的门禁卡和身份证了,没有这两样东西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走进公司的大门——办法自然是有的,但我相当疲乏困顿的大脑没有办法清醒地去思索这些事情。我当时只是觉得我必须要找到这两样东西中的一样不可。

此前我不止一次地丢失门禁卡,需要用身份证去门卫登记才能走进大门。所以我至少要找到身份证。

我翻了一遍前一天读过的每一本书——之前丢失的门禁卡都是在某一本书里找到的,我时常把各种重要卡片当作书签来用。但是没有。我又把其他的书也翻了个遍,仍旧没有。

已经到了平时出门的时间,我无奈又泄气地坐在床上,徒劳地试图回忆每一个我可能随手把它们塞入的地方。但是没有。我的大脑一片混乱,什么都想不出来。我感到很累很苦,只想躺下来继续睡一大觉。

我在床上静静地坐了十分钟,直到发觉到我不得不出门,否则便要迟到的时候,才从床上站起来。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硌在了脚下。我把它捡起来,发现是我的门禁卡,卡在了床底柜的缝隙中。

也许恰是这个早上发生的风波使我那一整天都心情不佳,沉不住气。秦扬像往常一样挑我需求中的毛病,而我越来越觉得,他是在刻意针对我。

于是我终于忍不住,说道:“你的脑袋是长在了地上么?自己看不见?也不会想么?”

话一说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但不包括他。他那时的神情让我甚至怀疑他是早有预谋的。他一次次地讥讽我,挑我的刺也许只是为了让我发作,他好顺理成章地说出后面的那句话。

“你能做出这样的垃圾,就不要怕被别人说。”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把手中的比丢到他那张摆着冷笑的嘴上。但是我忍住了,我把笔扔在了桌子上,走出了会议室。

我没有回到工位上,我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我去到休息室,但休息室有人,有来面试的等在那里,于是我又去了卫生间。

我很想大哭一场,他的话深深刺痛了我。不是因为他把我辛辛苦苦设计出来的产品称作“垃圾”,而是因为他说的没错,那就是垃圾。没有一点想法,没有一点原创,有的只是剽窃和抄袭。作为一个主做爵士乐的app,却没有一丁点爵士乐的风格和个性在其中,和市面上那些大众流行音乐app没有两样。一样的内容,一样的播放界面,一样的广告,一样庸俗的推荐词。

我明确地知道它是垃圾,只是快速迭代的商业化产品,任何一个这样的(稍有人力和资本的)随随便便都可以快速推出七八个类似的产品。但我无能为力。这样本就不是我的本意,不是我最早设计出的样子。我所有的想法和创意都被砍掉了,今后也将被砍掉。我早已习而惯之,不会再做尝试。我深切地明白了工作就是工作,我只是拿钱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既然别人不需要我的想法,那我就不必有想法,我只要安心做一个复制机,做一个搬运工即可。

如果没有他的话,我早已麻木而心安理得地相信着这些。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感到身体被无力感掏空。我没有哭,不是因为哭不出来,而是因为这是在公司,不是在自己的家里,我不能在这里哭。我已经不是一个初入职场的小白,我应该有能力承受这些不快。

我还要去道歉。无论他是有意或是无意,我都应该去道歉。是我先口出脏话的,我必须先道歉不可。

我回到工位上,秦扬不在他的工位上(他的工位就在与我相隔一个过道的位置上),他旁边的人说他被总监叫去了办公室。总监也找过我,但是我不在。

我去了总监办公室,在那里我和秦扬相互道了歉。然后总监把我留下,让秦扬先回去。他简单地批评了一下我的失态,但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他又提到他正在为这个项目招聘一个项目经理,项目经理会负责跨部门协调,我以后只专注于产品即可。他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我没什么想法,我本不擅长沟通,如果能让我更专注于产品,我会很开心。

他说好,不过对于产品经理来说,沟通还是必要的,一定要注意加强。他又说项目经理人选基本已经确定,不出意外,半个月后便会入职。

半个月后,安琳入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