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X(我不想提及他的名字,就暂且像称他为X好了)的恋爱过程比我最初想象的还要无趣得多。他的工作很忙,而我们住的地方又距离过远,一个月最多能见两次面,有时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我从没去过他住的地方,他当然也没有来过我这里。我们约会都是在外面,在公园,在电影院,在咖啡馆,就和地球上任何一对普普通通的情侣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唯一一次我们从野生动物园回来,错过了公交。那是一个四月的暖阳春日,街边的玉兰发出艳丽的香,自以为艳压群芳,实则早已落在桃李之后了。
他提议“我们走一走吧”,我们便走了一走,一走便走了三个多小时。
“你闻得道么?”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什么?玉兰花香么?”
“不是呀!玉兰花早已过去了。”
“哦!那是什么?”
“春天的气息。”
他学我一般闭上眼,重重地嗅了一口。
”春天的气息,说的不就是花香么?“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就是那个呀!尘埃,芳草,和日光的混合体。”
他微微一笑,忽然吟了一句:
春风不解愁,却把绿红吹瘦。
好像有人拿热水瓶戳了一下我的脸,我感到自己的两颊发烫。
“你究竟是从哪里看到的?”
“书呀!”
“书?什么书?”
“你应该很清楚的。”
“……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他特别欠扁,但没有办法,我又打不过他。
“每次看到你的诗,总会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朋友?大学同学么?还是……”
他点点头:“大学同学。从前也是爵士乐社团的,比我大两届,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毕业了,所以你应该没有见到过他。”
“他怎么样了呢?”
“我从前和你说过,我曾经组建过一个乐队吧?”
“是吧!”老实说,我并不记得,也许他是和我朋友说的。
“那个乐队是我一个同专业的学长组建的。一共四个人,我学长是leader,也是萨克斯手,他还在我们学院的乐团里演奏。我当然是吉他手,还有一个弹二手贝斯的,至于我说的那朋友呢,他什么也不弹。”
“什么也不弹?那他做什么?唱歌么?”
“他会弹钢琴,也会电子琴。不过电子琴我们没有,要向院里乐团借,但也不是经常借的到。他会一点点吉他,但弹得不怎么样,我们又有吉他手了。所以多数的时间他都在一旁坐着。不过他可是我们乐队的灵魂人物,少他不得。”
“为什么?”我不得不承认我被勾起了一点兴趣,一点点而已。
“你知道一个乐队的灵魂是什么么?”
我们沿着街边已走了两个多小时,我感到脚底板被水泥马路硌得生疼,脚腕酸得发胀,便提议休息一下。我们遂在路边的台阶上小坐一会儿。街上目之所及望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呼啸而过的车辆。我们身后是一排已经枯萎的桃树,尚有即可无精打采的残花挂在枝桠间。
我们坐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我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是音乐?”
“是创作!不会创作的乐队演奏得再好也只是演奏机器而已,创作才是音乐的核心呀!”
“他会写歌?”
“会作曲。作得有模有样。我们那乐团前后也就一年,排过三首曲子,其中一首还去参加了学校的文艺演出。不过并未得到好评。也不至于有差评,只是平平淡淡,无甚亮点。现在回头再看看他写的曲子,也的确是那样。虽不乏真情实感,但技巧拙劣,缺乏天赋,打动不了人。”
“不乏真情实感,但技巧拙劣,缺乏天赋,打动不了人。我的诗给你的也是这种感觉吧!”
“是的,不过我说打动不了人是指针对大多数人而言,不包含我。我可是被你打动了。之前我也说过,你的那本诗集,我一直揣在包里,时不时就掏出来看看,读一读。因为读得次数太多,自然而然便背了下来,倒不是有意要背的。我从不会有意要做些什么事情,那样对我来说太无聊也太傻气。以你从前对我的了解,你也应该知道。我从不读文学,更不会读什么诗。要不是因为一个意外使它到了我手里,我也绝不会有机会去读诗。”
“究竟是什么意外使得这本书到了你手里呢?”
我紧揪不放,但他丝毫不理。
“他的音乐也是同样。在当时便打动了我,但当初和我一起组乐队的人后来都评价说,其实并不怎么样,只是聊胜于无。我们都坚信创作才是一个乐队的核心,但是除了他以外,我们谁都做不出来。”
“他后来怎么样了呢?从事音乐相关的工作了么?”
他摇摇头。他摇头的样子显得很不耐烦,也许会使人误以为他对你的问题感到不耐烦。其实不然,他只是对那问题的答案感到气愤乃至痛心而已。
“他放弃了,做了个八杆子都搭不到边的工作。”
“那不是很正常么?连你也承认,他缺乏天赋,做了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天赋是一方面,总要努力尝试过才行吧。而我所说的缺乏天赋,更多是天赋不足。比起我们,他还是有天赋的,欠缺的更多是技巧,缺少专业经验,毕竟不是那个专业的。如果受过专业训练,再加上他的天赋,应该还是能做的不错的。”
“也许人家压根就不想做音乐这一行,只单纯是一个兴趣,反而是你多想了呢?”
他静默了一阵,路上一辆车都没了。只有风吹动桃树叶沙沙的响声。一时间我忽然怀疑我们究竟身在何处。我们仍旧在地球上呢?为何地球这般安静,望不见一个人影?我们莫不是被拖进了一个异域世界?由于地球磁场的异常突变,我们被悄无声息地卷到了月球上?然后随着月球漂泊到了几万光年之外的太空?我脑海中偶尔便会出现这种程度的胡思乱想。若说不可能,也太过决断,只能说可能性不大而已。
“你有想过成为作家么?”他忽然一问。
“怎么忽然问起我来了?不是再说你的朋友么?”
“我不是说你们两个人很相像么?所以想先问一问你的想法。”
“也不是没有想过。”
“所以才出了书?”
“那只是被人忽悠了而已。”
“被人忽悠?”
“不提了,我不想提。”我生怕他基于好奇心紧追不舍,于是有补充了后半句。
他果真不再提,只说:“你是曾经想过的是吧?但是一样放弃了?”
“是,放弃了!如你所言,我缺乏天赋,技巧拙劣。和你们,和你那朋友不同的是,我不是业余的!我是文学专业的,我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正因为如此,我更清楚自己的欠缺。”
“或许吧!”他或许是坐的累了,站起身,抖了抖裤子。我也站了起来,于是我们便继续前行。
“再过一个月便是你的生日了吧!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突然间的跳转话题,我的思路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沉浸在方才的问题里。他于是又问了一句:“嗯?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脱口而出道:“留声机吧!”
“留声机?这倒是个好主意呢!”
他这么说着像是答应了。我盲目地等待了一个月,也没有到他送来的留声机,却是等来了他的吉他以及一封宣告离别外加我们感情结束的信。
于是那天是我们最有一次见面。
那之后我经历了离职,跳槽,涨薪,以及从合租生涯中解脱,搬出来一个人住。
而他则从这个城市再度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