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最开心的时候,除了那短暂的灵感畅通期,便是和小雪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晚饭后,我们坐在餐桌前聊天,聊到很晚。聊到小雪不得不去洗澡睡觉为止。她不在的时候,我便会觉得寂寞,除了写作的时间。也许写作也是在和谁聊天吧!在现在这个社会能找到聊到一起的人似乎并不容易。同事或朋友之间似乎更喜欢就当下热门的小说、电视、歌手、或是游戏手机、电脑键盘进行交流。在这就是旅游、电影、美妆、小鲜肉。这些都脱离我的认知范围,所以我和别人无话可谈。
但是小雪则不同,我们对当下的流行,看似发生在身边,其实离我们很遥远,遥远得无从感知的时事一概不知。我不知道像小雪在这之前是什么样的,是和我一样保持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还是受了我的影响?或是受客观条件所限?在我们大学时期,推送机制还未成熟,那还是一个需要主动获取信息的时代,是一个长辈们还对互联网嗤之以鼻的时代。短短几年间,互联网便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不需要再主动获取,主动检索,信息便会主动找上门来,源源不断。门槛降低了,从前的排斥者,摇身一变而成了拥簇者。人们再不用担心时间要怎样被消磨,人、人的大脑都在这巨大的信息洪流中被磨平,逐渐放弃了思考。在这种现象刚刚出现端倪的时候,我便断绝了互联网,也没有思考那么多。只是觉得吵闹,想清净清净。小雪可能基于另一种想法,她是一个要强独立的人,不想被什么牵着走。
所以,我们之间的谈话更多是偏形而上的。我们会就一个抽象的问题讨论许久。这其实是延续了我们大学时的游戏,大学时我们也尝尝讨论诸如此类的话题。只是那个时候比现在更加固执,更孩子气。常常会就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而又乐在其中。那时也许干脆就是把驳倒对方当成了这项活动的目的所在了。在争论中,我们时常会失去理性,变得偏执而狂躁,这显然与最初的意图不符了。现在这种偏执少了很多,我们会提出自己的观点,然后尽量理解对方的观点,最终我们会发现,许多事情,原本便是无解的。
周末我们一起出门,不过也不去人特别多的地方,只是就着附近的公园逛一逛,或者一起去买菜。
有一天小雪问我:“你平时都不出门的么?”
“怎么会?我要出去买菜的。”
“除此之外呢?天气也转暖了,花都开了,不出门逛逛?登个山呀什么的,或许会对你写作有所帮助吧?”
“那下个周末我们一起去?”
“我不行的,”小雪拍了拍她的膝盖,“你也知道,我这里不行,不能做剧烈运动,也走不了太远的路。所以我陪着你,最多方圆五公里。你自己出去走走。不要一直宅在家里。”
就这样,我被小雪硬是拉到了外面——她在上班的时候也把我带出了门,半推半拉的,我甚至都没有想要要去哪里,只胡乱往书包里塞了本子和钢笔。把小雪送上地铁站后,我独自站在站台前思索着:去哪里好呢?
想了半天没有结果,甚至有就此回家的念头。
不过站在站台前看着往来的人群倒也蛮有意思。人们的脚步极快,像是在奔赴一场重要的聚会,每一天,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如果某一个人的脚步稍微放缓了半拍,后面的人必定会想办法超越过去,寻找空隙,或者干脆发表抗议。如我这般闲站在这里的,似乎哪里都觉得碍事。在别人的抗议声中,我不得不换了几次位置。最终我也随着人流涌进站台,走到轻轨二层顶边的窗户边向下俯视入站的人群。从远处看,这一场景相当有节奏感,配上巴赫的D小调第二协奏曲应当非常带感——可惜我手边没有耳机。这其中有一部分人练就了非常可叹的本领——一边走路一边看手机。耳朵里塞着耳塞,手机拿在手中,一边走一边看,居然不会摔倒,也不会撞到其他人,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人流渐渐疏散,但早高峰仍旧拥挤。我仍旧下定不了决心要去哪里,只是觉得挤早高峰并不明智。于是我坐上了反方向的列车。我记得有一站的站名就叫xxx公园,等了任意一趟车,上车后确认站名,果然有xxx公园。既然可作为站名,想必是个不小的公园,至少会比我小区对面那个一眼望到头的社区公园要好些。那个小公园没有多少树,人工栽培的花倒是有一些,大部分空间是被小孩子的娱乐设施占据的。
坐了三站,广播里报出xxx公园的站名,我便下车。和我一同出站的寥寥无几,冷冷清清,像是被人遗弃的场所,无精打采的。我想象得出于此同时另一边换乘车站的景象——不久之前我还同属于那边的一员。拥挤,吵闹,需要有站务引导员来维持秩序。人们脚步匆匆,即便你并不着急,狭小空间的大潮流也决定了,你无法放缓脚步。你的脚步放缓,便会妨碍到其他人,那样势必引起不满和冲突。这种情绪一旦泛滥成灾,最终无一幸免。在这里没有个人的存在,有的只是社会主义迅猛发展的洪流,你若不想参与其中,便躲得远远去,不要在中间挡路。巨大的洪流容不得有个性的浪花的存在,你抵挡不住,只会被吞没。与那些风风火火的换乘站相比,这个“xxx公园”站就好像孤僻落魄的失败者——至少在胜利者眼中是如此,它自以为的淡泊闲散的情调并不被理解,在胜利者眼中,那只是失利者的自我安慰而已。
出了地铁站,对面便是那用作站名的公园了。从面积上看的确是够大,一眼望不到尽头。我随着指示牌的引导,走到十分钟左右才走到公园的正门。这个公园是城市福利性建设的,所以不需要门票。不过有个公园管理者模样的中年人坐在大门边玩手机。有人走近便抬头望一眼,似乎想凭借多年练就的火眼金睛在两秒钟之内迅速判断出对方是否怀有某种危险性。在抬眼望见了一个女学生模样的人(不是我自吹,我这身运动衣,牛仔裤,运动鞋和帆布包,未着装饰的模样还真的像刚刚进入大学的学生,不止一次买票的时候人家问我要学生证。此外就是这个时间能有空出来闲逛的独身青年大概也只有大学生了吧!),便立刻失去了兴趣,任由我走了进去。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公园里的人还真的不少。虽然就人口密度而言甚至比不上我租房子小区对面的社区公园节假日的盛状,但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繁忙工作日(连学生都在上学的时候),能出来闲逛的只有退休老人、带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的全职家庭主妇、以及失意或游手好闲的年轻了吧!而我恰就属于后一种,混迹在这里多少也有些格格不入。
天气恰是最好的天气,积攒了一冬的尚未褪去的寒意,为初春和煦的阳光冲淡。风温柔地拥抱着刚刚钻出地面的小草和依附在枝头的嫩叶。桃花已成颓势,正是杏花大展其风的时候。常春树错综其间,辛苦地守了一冬的绿,如今也要让位给那些新来者了。
往林子深处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却越发热闹起来。麻雀,喜鹊,乌鸦,还有看不见身影的布谷鸟争相叫嚷着。有的是在放声歌唱,有的单纯是想证明自己的嗓门大。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嗯,是春天的气息!
有多少年不曾这样做过了呢?
我找了一处带树荫的长椅坐下,从书包里取出写小说的本子来,摊开放在膝盖上写字,就像从前写诗一样。用这行方式在这种环境下写小说倒还是第一次。就着花香和鸟鸣,感觉真是不错——就是在膝盖上长时间写字很不舒服。若是能有个石桌子就好了,如小区对面那个小公园里一类的,只是那里常年被下棋的老人占据着。
专注地写了一会儿,写得累了,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把本子和笔塞回书包里,想再四处走走看看花,顺便找找看我说的那种没有被占据的石桌子。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琴声。
那究竟是什么琴声,我分辨不出来,以我狭隘的乐器了解,我只能断定那是一种琴,而不是管弦乐器,当然也不是吉他。且是直接从乐器上发出的声音,不是从音响放出来的,也没有伴奏。
我向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听。琴声并不连续,也不算动听,多少有些笨拙。我能想象出有一个笨拙的人在吃力地做着练习。穿过一片常春树林,另一侧的马路边的长椅上,我寻到了那声音的来源,是一个在拉手风琴的年轻人。年轻人这个范畴似乎宽广了些,是大学生,还是如我一般失意又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并不得知。单单从外形和穿着上判断不出,现在的人都趋于年轻化。
我在相隔一个长椅的位置上坐下,佯装随意地路过,并不想刻意围观,怕惊动到他。既然在这个人少的地方练习,想必是不想让人围观的。或是觉得害羞,或是怕吵到别人,又或许两种想法兼有,总之还是不要对他产生干扰的好。
我在近距离稍稍听了一会儿,不再望向他,只专注地听。琴声时而响起,时而停歇,像是穿插在鸟儿们的大合唱里似的。但那不像是干扰,更像是和声。他究竟在弹什么曲子呢?因为太零散了,所以听不出来。嗯,即便听得出来也未必是听过的。不过一般学琴的都会用些名曲来练习吧!多少应该有些熟悉才是,究竟是什么呢?
还没等我猜出来,他便收拾好琴离开了。我并没有注意到他要离开,所以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也吓了一跳,看样子他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一个听众。不过我一直在仰头望天,并没有装作关注他的样子,所以他只看了我一眼,走掉了。
第二天,我跟随小雪一同出门,假装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一样,混迹在涌进地铁的人流中,只是在入站后走向相反的方向,坐了三站地,在xxx公园下车,守在门口的保安大叔这次都没有抬头看我。公园里的桃花较昨日开得更加颓败了,俨然残兵败将一般。有几株玉兰生出了花骨朵,不过待之展开还需一阵子。我在公园里好好转了一圈,一边赏花,一边寻找可用来写字的石桌。我的书包里除了纸笔外,还带了水和三明治,这样不会因为肚子饿了急于回家吃饭。公园门口的桃树和杏树像是放在那里招揽迎宾的,再往里走还有生得不那么耀眼的丁香和黄刺玫,模样不起眼,倒是香得很。我这时才发觉到原来靠近地铁口的那边还是侧门,另有一个正门,这边人更多,小孩子们聚在一起吵吵闹闹的,此外还有一个不小的篮球场和羽毛球场地。篮球场里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在打篮球,羽毛球那边却是冷冷清清,无人光顾。这边的确有我想要的那种石桌石椅,也闲置物人占据——可以闲坐的空间相当充足。不过这里太过吵闹,不适合写作,我又折身走了回去。看样子舒适与安静是无法兼顾的,为了写作考虑,我还是宁愿选择后者。
回到昨天坐着的那个地方,我又听到了琴声。这次倒是瞬间便听出了那是什么琴——手风琴嘛!已经确认过了。琴声较前一日连贯了许多,也许昨天走后他又回来练习了,或者是去别的地方练习了也未可知。我从灌木丛中穿过去,脚踩在树枝上发出声响。琴声顿了一下,那年轻人一抬头,恰和我四目相对。不过他似乎并未受多大影响(也许压根就不介意有听众这件事情,只是本人便好这个地方,倒可能是我多想了),又埋头练习。我仍旧走向昨天那个,和他相隔一个长椅的位置上坐下,继续仰头看天。
琴声稍微连贯了,但仍很模糊,只是有了大体的轮廓,还听不清曲目。约么中午的时候,他收拾起琴,背起背包,再次离开。这次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没有再吓一跳了,而是忽略了我的存在。路人而已嘛!
我取出三明治来吃,填饱肚子后,又取出笔和本子开始写作。写了有一会儿,那年轻人又回来了。果真是中午出去吃饭,下午继续回来练习。我假装未发觉,继续低头写作。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稍稍顿了一下,也许看了看我写的东西,也许什么都没有看,只是稍微停顿而已,或者注意到了别的内容。而后又回到座位上继续练琴。我就着他的琴声写作,写累了就继续望天。
这样的状况又持续了两天,我每天和小雪一起进地铁,去公园,闲逛一圈后,在固定的长椅上入座。他总是比我先到,也许很早便来了,来了就开始练琴,直到中午休息,收拾东西出去吃饭。我则吃自带的三明治或饭团。下午他回来继续练琴,我则写作。我不知道他会练到几点,因为我总是先走的。我只能待到下午三点左右,之后便要回家,买菜,收拾屋子,准备晚饭了,俨然家庭主妇的生活。
几天下来他的琴声已明朗起来,不单轮廓,连脉络细节都清晰起来。只是仍旧没有熟悉之感。第五天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问一问他弹的究竟是什么曲子。但是当我走到原来的位置上,却没有望见任何人影。我以为是我记错了位置,又或是他厌倦了这个位置,又去周围转了转,仍旧没有。没有人,也没有琴声。我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等待,结果等了一天,他也没有出现。
我对小雪讲起这件事情,她也产生了兴趣,于是我们周末两天又去看了看。周末不同于平日,公园里吵吵闹闹,汇聚了各种各样的人: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还有老师带着一群放假的小学生,带着帐篷在各处安营扎寨,简直没有安静的地方。我和他专属的两个长椅也被占据了。再也没有我等闲人的空间。我想即便没有特殊的缘由,他也不会在周末来这里的。于是我们失望地回去了。在那之后两个星期,我仍旧每天去公园写作。桃花早已谢得干净,连带着杏花都已有颓落之势,早春已将将地过了。玉兰已然开到一半。有的人已将棉衣脱下,换上单衣。还有人坚守着“春捂秋冻”的原则,不肯换下那陪伴一冬的暖和和的衣裳。
春天已然到了最旺盛的阶段。那个练琴的小伙再没出现过,我对他并没有多少期待,我到这里只是为了写作——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但是没能再见到他,我出乎意料地感觉到了失落。连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都感觉寂寞的不得了。我想听琴声,想听音乐,那个小伙子弹的究竟是什么曲子呢?因为不会再有答案,我越发好奇了。
小雪让我把调子复述给她听。我凭着印象哼了一遍,没有得到答案。
小雪思索了一会儿,又说道:“据说手机上有那种听歌识曲的app,你唱给它,它或许能给你找到答案。”
“能行么?我唱得也不准。”
“试试看!”
我们又尝试了一遍,还是没有结果。最终我认命了:“这可能就是这样一种缘分吧!机缘使得我遇到了它,只是偶遇,却无法完全认知。吸引我的也许恰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这种美感。但它也许同样像潘多拉的宝盒一般,轻易开启不得。需要机遇,只是这机遇,我掌控不了。”
“潘多拉的宝盒……”小雪就我的话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失掉了兴趣,独自坐到阳台上看书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有没有可能,他并不是在练习什么曲子,而是在作曲呢?”
那时距离我们谈论这个话题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但是我没有费多大力气便明白了小雪在说什么,也许是我脑子里也一直在想这个事情。
“或许吧!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是慢慢地认定了这种可能性。我回想起初次相遇时那断断续续的乐章,那比起不熟悉,更像是不确定,没有把握。就好像害羞的女孩子躲在厨房门口怕见生一般。她胆怯着,瑟缩着,琴声里似乎也是战战兢兢着的。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向前踏步, 她的胆怯被一点一点克服,变得美丽大方,她不再是羞怯的小姑娘,脱落成大美女,叫人认不出来了。
无论我如何想象,大概都不会再有答案。我心里明白,如小说一般我和年轻人机缘巧合下再次重逢的场合是不会出现的。错过便错过了,已经错过的,再也无法挽回,这也许是缘分使然,而那偶然邂逅的断章已在我心里保有一席之地,也许会驻扎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