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爵士与蓝调

九月,夏夜的余温缓缓散尽,秋风迫不及待地跑来横扫落叶。我和小雪开始收拾各自的行李。结束了不足一年的“同居”生涯,我们又将继续各自的旅程,各奔东西。

虽然早在一开始便已知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但当它当真到来时仍旧感到恐慌和不舍。就好像我们都知道死亡是人生命的最终归宿,却又无法坦然接受一般。

归还房屋之前,我们把各种家具物什,可以变卖的都卖得干干净净,无人要或有所磨损的则果断遗弃。留下的尽是一些贴身物什而已,除了那台二手留声机与吉他。吉他我已决心变卖,已不再有犹豫不决的理由,作为旧日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具有重要象征性的物什,我必须割舍不可。否则将持续畏首畏尾,无法坦然接受未知。但是小雪接纳了它,在我准备挂到网上卖二手的时候,她忽然说道:“别卖了,留给我吧!”

我知道小雪不大会弹吉他,这许久以来也不见她有讲学习的欲望。她之所以接纳它我想是因为知晓它的出身与来源——这并不困难。我可以确定她已知晓,只是我们只字不提,彼此心照不宣而已。也许除了知晓以外还有其他象征性的存在?我不敢确定。我对与小雪分别那五年仍旧一无所知,小雪对我也是一般。我们都无意于探寻过去,还是放眼未来吧!

“你和秦扬是怎么说的?”搬家的前一天,在出租屋附近一家安静的小酒馆里,小雪问我道。

一个星期前小雪刚刚把头发剪短了,这是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我一次见到她剪短发。像是把她身体里那一部分不知名的忧郁也剪掉了,重拾了活力和干练。

“什么怎么说的?”

“就是你怎么回复他的呀?你不是考虑许久,最后给出答复的么?”

“那还能这么说?答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答案是已经知道了,但我更想知道的你是怎么给他答案的。总觉得以你的个性不会只说一句‘那好吧,就这样吧’的话来的。”

“哦!好吧!那很简单,我就对他说:‘我想听你弹钢琴。’”

“就这样?”

“就这样!”

小雪若有所思。

第二天,秦扬来帮我搬家。这是自我与他交往以来,他与小雪第一次见面。但是他看他们见面的状态却不像是初次相识。尤其是秦扬,我在他眼中望见了一点异样(似乎是有些诧异),我也懒于去追问了。(毕竟都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彼此认识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诧的事情。)

我帮着秦扬把我们所剩无多的行李搬上租来的面包车,我与小雪拥抱了一下便算作是告别了。

似乎也在与某段青春一同告别。

面包车把我们拉到一处颇有年代感的小区前停了下来,我们一言不发地把行李运向新居——秦扬租下的一室一厅的房子。家具齐全,所缺少的他早已添置得当。除了我带来的贴身衣饰外,只添了一台留声机。而它的容身之处早已预留出来,在客厅一角的三角桌上。

“这位置怎么样?”秦扬问我。

“甚是得当。”我笑着说。

我拿出秦扬送我的柴可夫斯基的《四季》的第二张来放,就着满屋子的音乐声,我们一个做饭,一个收拾行李。

我把刚封好的纸箱子又一个个拆开,取出里面的衣服,包,鞋子,手提电脑,化妆品,书,笔记本,LP唱片,文具,洗漱用品,浴衣,吹风机……一件一件地把它们归置到应有的位置中去。每一件物品都早已留好它们恰当的位置,我像拼图一样把那些缺失的部分一块块填起,直到它们最终变得圆满充实起来。

拼图拼好后,音乐也已停止。我从书架上取下唱片,把柴可夫斯基的《四季》换下来。我并未注意到我放上去的是哪张唱片,直到那熟悉的钢琴前奏响起。

我一转身,望见秦扬站在厨房门口。目光凝视在唱片机上,似乎望得出神了。受他的吸引,我也把目光投向唱片机的方向,那里有什么呢?无非是铁质的唱片在唱针下静静地旋转罢了。好像静止的时间。

我再次看向秦扬,他的身体像是被音乐凝结住了一般,我瞥见他眼角似乎有泪光,轻轻地唤了一声:“秦扬?”

他闻声侧过头,把目光抛向我。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一股奇妙的熟悉感,就好像忽然闻到某种熟悉的气味,或是听到似曾相识的旋律。它们轻轻地瘙痒着你,撩拨着你。有一段回忆呼之欲出,却又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秦扬,”我轻轻地说道,“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秦扬没有回复我,我的声音也许被音乐吞没了,并没有送达到他的耳中。

就这样,我们同时被禁锢在音乐的结界种,各自寻求着各自丢失的内容。

直到音乐结束,空气忽然安静——不过那刹那而已。厨房里传来铁锅烧开水后的“噗嗤噗嗤”的声音,和我在那手作咖啡店里煤炉上布满锈渍的小铁壶里的“噗嗤噗嗤”声略有不同,那声音多少带了一点警示意味。秦扬如梦中惊醒般,立刻折身返回去。

我坐回沙发上——沙发很陈旧,要么是屋主留下来的有年代感的,要么便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我回想起那一闪而过的熟悉感,此刻仍有少许飘渺的余韵萦绕着,但捕捉不到。这种感觉让人心而又难受。哦,大约就和写作的灵感一闪而过一般让人难过。

十余分钟过后,秦扬从厨房里喊我,让我帮忙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去。我回想起与秦扬初次见面的情景(如果那当真是初次见面的话),总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办公室里的那个男人不像是同一个人。除了外貌和名字外,我甚至很难找出二者的同一性来。

“你那么盯着我看做什么?”秦扬抬头看着我问道。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一句话:太会做饭的男人不可信。”

秦扬笑笑道:“这样的话,厨师岂不是都找不到老婆了?”

“开玩笑的。”

我们对方才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但那疑问一直压在我心里,难以释怀,我感到那或许也是我从前感觉到的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屏障。但在我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之前,它势必要被解决,否则我们只能再缺少安全感的情形下前进,势必每一步都忐忐忑忑。

或许我们关系的发展不单单是偶然,其中也包含某种必然性。道家谓之道,佛家谓之缘。偶然与必然相交织的点,于我,尚尘封在记忆中。可能还需要某个开关才能开启。于他,则是有意隐瞒。他知道的似乎远比我多,我们从一开始便处于信息不对等的境况,我内心始终对此有所不满。直到最后做出决定,是因为我相信了,坦然接受,是一切的开始。

两年后,我和秦扬一同去到了他的老家。

他的老家在一个三线小城市,市内一处普普通通的楼房,普普通通的人家,如同我们一般普普通通的人生。唯一显得不那么普通的,是客厅一角的钢琴。

我忽然想到,当年我提出的要求。秦扬至今还没有实现,我至今还没有听到他亲手弹奏的钢琴曲。我向他提出过几次,他只是皱着眉头道:“到哪里去找钢琴呢?我老家倒是有,要么你跟我回去?”

“不要!”我果断道。

如此的对话发生了两次,第二次的时候,我终于答应。

据秦扬所说,这家钢琴是他上初中的时候买的。距今已有二十年了,但丝毫看不出陈旧的痕迹,保养得很好。秦扬离家这十年,大概也是用布遮着,也许前一天刚刚擦过。

与他父母简单聊天后,他把我领到他的房间等待,他去给钢琴调音。我坐在床角,打量着房间里的书桌和书架,书桌上满是划痕,记录着使用过的年代感。但桌面上空空如也。书架上倒是满满的,有一台老式的磁带机和一排卡式磁带,都是古典音乐。磁带和古典音乐总觉得不搭,我很难想象正值叛逆期的青少年会如此对古典音乐感兴趣,这个房间里所存在的一切能在多大程度上体现出这个人的喜好呢?磁带上两层是书籍,我扫了一眼,仍旧不像是初高中学生所感兴趣的——不如说,以我这两年内相处的了解,他对书本身便没有多少兴趣。所以第一眼看到书架上的书量,我倒是被吓了一跳。他父母都是教师,想比自幼对他的管教多少是有些严苛的吧!

我试图在这里寻找与我所了解所想象的秦扬童年相符的内容,最终,只找到一张罗大佑的磁带,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而在他那个年纪那个年代所流行的,却什么都没有。

这也是我们之间最大的相似点吧:我们都落后于时代,从孩童时期到现在都是如此。

书架上有一本带着书皮的书吸引了我的注意,书皮是白色的,可能只是白纸。白色的光秃秃的书脊被挤在角落里,显得孤零零的,像受气的小朋友,因为遭受了身边人的排挤,而封闭了自己的内心。

我忍不住想抽出那本书来看看,秦扬便在这时喊了我的名字。我去到客厅。

“叔叔阿姨呢?”我见客厅只剩下他一个人,便问道。

“他们出门买菜去了,一会儿便回来。”

钢琴的琴盖已被打开,露出黑白的琴键。秦扬已在钢琴前的椅子上坐好,并示意我坐在旁边的空椅子上。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开始跃动之时,我仿佛又回到了梦中。梦中那个模糊的人影缓缓清晰起来,渐渐地,和眼前的人影重叠了。

他弹的《献给爱丽丝》,即便我并不具备多少古典音乐的知识也听得出来,技巧性不能说有多好,尤其是后半部分甚至有不连贯的感觉。

没等弹到结尾,他停下,对我笑笑道:“哎呀!后面忘记了。”

我摇摇头:“你也说了有很久没有碰过钢琴了。不过,没有琴谱的么?就是那种立在钢琴上面的?”

他不言语,却用手指再次将琴键按下。又一段熟悉的旋律响起了,不同于《献给爱丽丝》的那种熟悉感,它所给我的感触更深,那似乎还勾连着某一段回忆。

一开始我还有些怀疑,但是到后面,尤其是到高潮的部分,我确信了。他所弹奏的,恰是X寄给我的那张唱片。无名唱片。虽然编曲不同,唱片里是小提琴和钢琴合奏,更富裕层次性和感染力。呈现在秦扬指下的,更简约,更粗暴,更原始。

待琴键全部归位之后,我问他道:“你是那种只听过一遍便能把谱子记下来的天才演奏家么?还是说,你曾经,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

他看着我,看了少顷,但那少顷的神情却像是要把目光用锤子钉在我身体上似的。随后,他把目光收回到黑白琴键上,用中指轻轻敲了两下1。

“这是我写的曲子。”

“唉?”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写的”这三个字的含义。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写的,我写的最后一首曲子。此前我只给一个人弹过,也把谱子写出来送给了他,作为我们的临别赠品。我却没有想到他会把它编好,录成唱片,看起来,他的行动力仍旧远远超过我。”

他?

“你认识肖遥?”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又用无名指按了两下3。

“他是我大学的学弟,他一直认为我很有才华,必定会在音乐上有所成就。我也一直相信他的话。所以大学毕业后两年里,我始终没有急于找工作。一边作曲,一边兼职打工。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写出来,甚至连大学社团期间那种水平的内容都写不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有什么东西枯萎了,莫名其妙地就枯萎了。没了那东西,我只也能麻木地活着,再无任何意义。所以我始终不敢承认,不敢放弃。我假装它还活着,假装对自己还抱有期望。我不敢对我的人生做出任何改变,继续做着兼职,也不去找工作。晚上回到租的房间里,面对着空白的五线谱和电子琴发呆。直到某一天,发生了转折。”

“什么转折?”

“我在我兼职的咖啡店里捡到一本书。”

“书?什么书?”

他站起身,走回卧室。我隐隐感觉到,那个紧闭着记忆的阀门,似乎就要被打开了。

他从卧室里取出一本书来,恰是我看到的那本,用白纸作为书皮包裹着的。他把它递给我,我摘下书皮,淡蓝色的封面,嵌着几个大字:《爵士与蓝调》。

“你……都看到了什么?”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

“都看到了!这本书的作者,那个女生,以及她与编辑的谈话,我都听见了。”

我感到胸腔有些难受,在颤抖,于是紧紧地握着书皮。白色的纸被我抓住皱来,秦扬从我手中抽走了那本书。然后我住了我的手。

“我发觉到,原本这世上还有如此与我相似的人。我更加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们竟然还会再见面。”

我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被他紧紧握住。

“所以你一开始便认出我来了?然后还故意欺负我?”

“哪有?毕竟只是那么短暂一面,又过了那么多年。我哪能记得住?我对你的名字还有些印象,你还记得么?你不但把书留下来了,还留了你的学生证也在里面。我当时还心想,哪有这么粗心大意的人呢?这都能丢?我从学生证里看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但我已经毕业了,懒得再回去。我就把它连同那本书给了肖遥,让他想办法给你还回去。我也没有想到你们居然是认识的。我更没有想到,他只把学生证还了回去,书却自己留了下来。”

这便是我一直在怀疑的,这本书为什么会在X手中的真相?

“那时比起你的人,我对你的名字和你的文字印象更深。诗绘,很好听的名字!我大概想了起来,但不敢确定。直到那天聚餐的时候,你提到了你曾经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里得到一张LP唱片。”

“那张唱片是?”

“那是我大学时候写的,唯一一张花钱录成了唱片的。我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它随意送出去。那样便有些同过去告别的意味了。”

原来如此!那张唱片,至今仍对方在书桌柜子的角落里。连同那些我不会再看的书一起,归入了不会再听的行列里。这样让它孤零零的有些可怜,但终究也只能如此。我想作为创作者的秦扬也明晰这一点,最不会怜惜它的便是他自己。

恰如我这本书里矫揉造作的文字一般。

我随意翻动着书页,那些曾经如此怜爱而引以自傲的文字此刻却如同模糊跳动的音符。

我把梦存在了玻璃橱窗里

但是忘记了掩上门

于是,它被猫儿打碎了

我再次把目光抛向在秦扬的指下微微颤动的白色琴键。盯视得久了,那琴键似乎也自动跳跃起来,我想象着一个接着一个可爱的小精灵,在演出开始的时候爬到琴键上来,在演奏者发出指令后,他们各自跳跃在各自的琴键上。精灵有的是黑的,有的是白的。也许那并不是钢琴发出的声音,而是精灵们的大合唱。

“精灵们真可爱。”我忍不住说道。

“啊?”秦扬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忙摇摇头:“没事。”又把那本书捧在手里,“那么这里的内容,你都已经看过了。”

“看过了!”

“感受呢?”

“读着很舒服。如果让我详细地描述一下,就是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感受着微风轻扫着落叶的那种感觉。只能让人感到舒适,但难以扣人心扉……不过我也因此才能作出这首曲子。”

我吃了一惊:“这曲子和我的诗有什么关系?”

“也许有。也许没有。看你自己的感受了。 ”他再次用手指在琴键上轻轻地敲动,缓慢的奏起那曲子的起始乐句。

“作曲也许与作诗是相似的,你想传达的,与别人感受到的往往是有偏差的。”

因为缺少指路牌,于是人们便会迷路。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秦扬中断了音符望着我。

“这本书你不是把它送了出去?这么又回到了你的手中?”

“哦,这个呀!”秦扬开始用中指敲击4的音,“我把它要了回来,从肖遥的手里。之前不是说过么?我休假那段时间,我去见了一个朋友。因为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想要和他确认一些事情。当然我不知道他把我送给他的谱子录制成了唱片的事情。我想他是先我一步把我了情况,所以把唱片给了你,又把书给了我。作为他,持有它怕是已不再合适。”

我笑笑道:“那你才合适咯?”

“至少我们两个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迷雾散开了。我作为这故事中的女主角却有被边缘化的感觉,一切都像是不由自主的。我的自我意志并未起作用,只是在偶然与必然的角质作用力下,被推动着前行。

秦扬又用手指轻轻敲击琴键:33455432。

“你答应我的事情……”

“什么?”

“亲手弹钢琴给我听。”

“刚刚不是弹过了么?”

“我还要再听一遍,《爵士与蓝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