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冬天与摇摆乐

我们下了地铁,她拎着她的拉杆箱,我背着她的双肩包。甫一出地铁,便有一股寒风掠过了,她打了一个寒战,又把裹着的羽绒服缩了缩。不过起不到多大用途,羽绒服只遮住她的膝盖,下面是单裤单鞋,脚踝还是露在外面的。

我忍不住道:“你若早说你没有衣服,我便把我的带来借你穿了。”

她说:“没事,不是不远么?我们快些走便好。我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冷。印象里也没有这么冷的。你看,以前冬天我都也不穿棉裤的么?”

我想想也是,从前冬天,她都只穿单衣单裤,外面披一件羽绒服或是绒衣,都是长至脚踝处的。只是鞋子比现在的厚,也不会露脚踝在外面。她虽然这般说,我仍旧觉得她是突然决定回国的,不然不会如此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们加快脚步,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我住的地方。一走进小区,她便感叹道:“环境还不错,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毕竟是租的房子,在预算允许的范围内,我肯定是会选择最好的。”我更期待她走进房间里,我自我感觉布置良好。但是当我们走进房间后,她只感叹了句“真暖和”便没有别的了。而在我们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她脸上的失望神色更加明显了。

先是衣服,我的衣服不多,柜子里应该还有空位。但是我一打开柜门,柜子里堆积的衣服便散落在了地上,和小雪箱子里一件一件整齐叠好的夏季服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只得从收拾柜子开始,小雪和我一起,把我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掏出来,一件件叠好。不同季节的衣服分别放置,不常穿的衣服放在最上层,整理的过程中发现几件也许都不会再穿的就扔掉了,留着也是占用空间。

“还好你的衣服很少,不然像你这样胡乱放有的找了!不过看起来你并不怎么买衣服是么?这几件你说常穿的已经旧了。还有这个,大学便见你穿了,居然留到了现在。”

“嗯,我是很少买衣服。主要是没有什么时间去买,我又不想网购。下了班便不想再看手机电脑了。周末实在是不想出门,我宁可看看书,写写字。”

“你还在写诗?”

“不写了。”

“为什么?”

“写不出来。”

“那你写什么?”

“写小说。”

把我的衣服收拾好后,腾出了三分之一的空间留给了小雪放她的衣服。除了衣服,她只带了一些必须的文件和证件。生活用品什么都没有。她一直住酒店,的确也不需要什么。不过住在我这里好歹牙具是需要的,所以收拾完柜子我们便出去吃午饭。临走前,小雪翻了翻我的厨房,看到什么都没有,她似乎更失望了。

“你从来不做饭么?”

“很少做。没有那个时间。偶尔周末会自己做个早饭。”早饭只有三明治,所以我只有一个煎蛋用的平底锅。

“那你平时吃饭怎么解决?”

“公司食堂,三餐都有。休息日就出门吃或是点外卖。”

吃完午饭后,我们便去超市买她的日用品。除了日用品,她又买了一堆菜、水果和调料。

“你这是做什么?”我惊讶道。

“做饭呀!”

我笑道:“我连锅都没有,怎么做饭?在外面吃不好么?”我正盘算着晚上去吃点什么好呢——中午我们只吃了快餐。

“你不是有一个平底煎锅的么?那个足够了。”

买完菜回家后,小雪把菜分拣好放入冰箱里,然后我们躺在床上稍稍休息了一阵,顺便聊聊天。

“你在国外的时候也是自己买菜做饭吃的么?”

“当然!那边的餐厅消费较高,又要给小费。相较而言还是自己买菜做饭比较划算——一开始是因为这种原因,我不得不学着做饭。在那之前我可是连煮饭都不会的。但是做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自己竟然喜欢上了这件事情。而且我越来越感觉到,真正的生活里是少不了厨房的。只有真正自己买菜,自己吃饭,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在生活。”

我默不作声,秦扬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的生活算什么呢?我也许真的只是活着而已。工作,赚钱,活着,仅此而已。

“不过超市里的东西还是贵,所以我也只买了很少。我们明天去找找菜市场吧!我特别想念国内的菜市场。”

“离这最近的菜市场好像要很远。”

“没有关系,这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其实我更想躺在床上看书或睡大觉。

我们没怎么来得及聊天,我便睡着了。也许是因为早上起了个早,也许是因为面对六年未见的老朋友,多少有些尴尬和紧张。再醒来后,天色已近黄昏——冬天的天黑得真早。

厨房传来流水哗啦哗啦的响声。小雪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已在厨房里忙碌。我连忙起床,赶去帮忙,不过什么也没有帮上——我连切菜都不会,只能帮着洗洗菜,递个盘子什么的。

因为工具所限,小雪也发挥不出什么,只炒了两个菜:麻辣鸡丝和清炒冬笋。不得不说,手艺还不错,单是闻着就很香,吃起来倒是差点味道,总觉得淡了点,也许是因为我常年在外面吃饭,口味偏咸吧!

我这时才发现,屋子里缺少一张像样的饭桌,因为基本不在家吃,饭桌也没有什么必要,好在椅子还有一个备用的折叠椅。我把书桌收拾出来,把饭菜都端到了阳台上。

饭后我刷碗,小雪坐在床上休息。她坐了一会儿,像是坐不住,又站起身四处看。

“你开始学吉他了么?”我刚把盘子刷完塞进橱柜中,便望见小雪正坐在沙发上打量那把吉他。我突然有些紧张,吉他下面刻着X的名字,被她发现了怎么办?或许她已经发现这是X的吉他,他大学便用这个。不过吉他外形也都大同小异,她既然对X没什么兴趣,大概也不会注意到的吧!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小雪又走过去,把吉他端了起来,细细看了一番,问:“我可以弹一下么?”

我惊讶道:“当然可以,不过你会弹吉他?”

“不算回,只稍微学过一阵子,弹个小星星还是没有问题的。”她说这便弹了起来。我在心里默默地跟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听着是那个曲调,但多少有些偏离了。小雪似乎也发现了。

我说:“看起音不准了呢!嗯,可能年头久了吧!”

“不是你买的么?”

“不是。别人送的,应该有个七八年的历史了吧!”

“那保存的挺好,看起来还挺新的。”小雪简简单单地接受了我的说辞,也没再刨根问底。

“你会弹么?”小雪又问。

“不会,完全不会。”

“为什么?我以为你至少会学一学的。这吉他看起来品质不错,找一家吉他店把音校准便好了。”

“想学来着,但是一直没有时间。”

“人就是喜欢拿没有时间当作借口。”

我笑笑:“的确是没有时间,你住一阵子看看就知道了。”

我忙完了手里的事情——把厨房的台面清洗干净后,走到床边,把蒙着留声机的布掀开——因为不怎么用,怕落了灰不好清理,便用防尘布遮住了。

“想听的话,听听这个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哎呦!你居然还有这老古董,不错呦!我刚才就一直在猜想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放在这么明显的位置上,又被遮住了。”

“你掀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那样才不好,岂不失去了美感了!留一点神秘感和距离感才好,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的确,这是我从前常放在嘴边的话,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我至今没有打开潘多拉的宝盒。我新买了几张黑胶唱片,都是听过的,熟悉的,小雪也同样熟悉的老爵士乐。但那两张没有封面,没有名字,没有作者的,至今仍尘封在我的柜子里。我有几次忍不住把它们从柜子里取出,又最终放了回去。感觉还缺乏时机——还缺一把钥匙来打开潘多拉的宝盒。时机尚未到来,我仍需等待。等待的途中,我只能拿那些熟悉而安全的,平安过渡与消遣了。

我把莱斯特·扬的《I Guess I'll Have to Change My Plan》放进留声机中,放下金属指针,然后我们谁都不说话了。在轻快的钢琴曲后,从缓缓旋转的轮盘中传出轻柔的萨克斯。在听见莱斯特·扬之前,我从未想过,萨克斯原来也可以和钢琴曲一样柔软。而把我引入莱斯特·扬的,正式我这位身处爵士乐社团的朋友。在那之前,我只是自称喜爱爵士乐而已,只凭着那么几首“现代化的仿制品”。从小雪这里,我才知道了爵士乐的起始,知道了“摇摆大乐团”,知道了摇摆乐,知道了爵士与蓝调,知道了公爵。但我更偏爱塞隆尼思·孟克和莱斯特·扬,前者或许是听了X那首吉他弹奏的《I hadn't Anyone Till You》而产生了兴趣,当然相比而言还是原钢琴版的好听,吉他弹奏出的爵士乐也别有一番味道。但莱斯特·扬则纯粹是小雪的个人喜好,因为社团里没有人会吹萨克斯——这是一大遗憾。但是人们也可尝试用其他乐器去演奏,这也是社团的乐趣所在。,同样一段曲子用不同乐器演奏会是不同的味道,但唯独莱斯特·扬的萨克斯,一旦换了乐器,便与市井街头寻常的调调无异了,好像唯独莱斯特·扬独奏的萨克斯才能把那乐句中的灵魂展现出来。而在今天,我们只能从黑胶唱片里得到最原始,最怀念的欣赏了。

莱斯特·扬的音乐最适合一个人在安静的夜里欣赏。一个人的房间,关掉灯,借着阳台上的月光和夜里城市独有的霓虹灯的影,用一小杯浅酒小酌,听着淡淡的音乐,喝着淡淡的酒,想着那一点小小的心事。闭上眼,感受那一点轻轻淡而凉的风。

我相信小雪也和我一般的想法,她侧身倚在单人沙发上,眼睛斜望向一边,满腹的心事而不肯坦露。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莫非是莱斯特·扬又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于是一曲终了后,我又换上蒙克的《Everything Happens to Me》,我在唱片店里还发现了《I Hadn't Anyone Till You》,但我没有那个勇气去买。倒是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会勾起一段伤感的怀旧情怀,而这伤感中有一大部分似乎是伪装而来。音乐是伪装的外衣,有了音乐,这伪装便可在一定领域内被内化为真情实感。音乐暂停后,伪装便又恢复了伪装,它的真实感便会被淡化。这是音乐的力量,好的音乐是不需要填词的,音乐本身便可讲述它的故事了。创作者凭借音符讲述它自己的故事,听着又将其内化为自己的故事,基于每个人不同的情感和经历。同样的莱斯特·扬,我和小雪听到的也许是不同的莱斯特·扬,塞隆尼思·蒙克也是同样。

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有时听音乐,有时不听。听与不听要视写作内容而定。通常来讲,严谨的内容是不适合听音乐的,音乐会干扰思路,可能会是使你偏离写作的方向。但我写的内容恰巧是无需严谨的,我的写作只是在表达一种想法,它们可能是杂乱无序的,有时隐秘的。即便是本人也并不一定完全识得它们,需要借助一定的外力将它们激发出来。特定的音乐可讲特定的情感导向一处,让那些分散的,疏离的想法汇集成流,便可顺着一个出口倾泻出来。

听完《Everything Happens to Me》后,小雪说,不要一次听完,留一些,日后再享受,反正她还要在这里住一阵子。

“那好!”我讲唱片收起,用布将留声机冲更新蒙住。

距离上床睡觉还有一些时间。

“晚上你都做些什么呢?”小雪问。

“周末么?如果没有特定的事情要做的话,就看看书。”

“平时呢?”

“平时下班回家就要睡觉了,也没有做些什么的时间来做些什么。”

“哦?那我也看一会儿书吧!”

小雪从我地上的书堆里挑出一本来看,而我继续在看我的《汉书》。不过说起来,我的书堆也实在没有几本像样的书,基本上没有现代人写的,最近的也都写在两百年前。这些老古董级别的书,现代年轻人都不感兴趣,所以我也找不到可交流的对象。

我不知道小雪喜欢什么样的书,以我对她的了解,她除了专业相关的,从不看别的书。她似乎是那种,除了专业的和工作的其他一律视为闲书,和当下的电视剧,电影,游戏,音乐都是为同样的娱乐消遣。只不过她更偏爱音乐而已。我的想法和她也没有多大差别,我从不觉得读书有多高尚,不过都是消遣罢了。

小雪最后挑出一本《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来看,那是我前几年对资本主义历史感兴趣的时候买的。后来我的兴趣又转向了中国的历史,便买了《史记》,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看完,看完意犹未尽,便又买了《汉书》。只是抛开史书的价值而言,单论文学性,《汉书》较《史记》还差了一截,读来总不过瘾。不过既然买了,总要读下去,反正权当消遣而已。

当天我们睡得很早,虽然下午也小睡了一会儿。但总觉得还没有休息够,看了会儿书,洗了澡后,便早早上床睡了。

一个人睡了多年,突然身边多出一个人来,多多少少有些不习惯。好在床够大,又是两床被子,也能容忍。终究是没有独自一人睡觉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