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离职与小说

三个月后,我终于从这家公司离职了。因为离职时我并未找好下家,总监一直在强调我是一时冲动。直到签署离职审批的时候,他仍在强调这一点,仍在劝我慎重考虑一下。

“我不是一时冲动哦,我是慎重考虑了许久。”我再这样强调也无济于事,从表象上看,我就是冲动的。好像没了工作,断了社保,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一样,比生老病死还要可怕。

“那你之后怎么办?像秦扬一样,花着可怜的积蓄到处游山玩水么?”

“那样也未尝不可。”我想说,再说,我的积蓄怎么就可怜了呢?不过我也懒于反驳,价值观不同,终究是说不通的。我便说:“没有关系,有人养我。”

他一挑眉:“你要结婚了?”

我不置肯否。

“家庭主妇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哦!”

我随他误会去,也不去解释。只是签署完全部手续后,拿着离职证明,开开心心地离开了那个拥挤,闷塞,充斥着坑脏气息,徒有现代化外观的办公大楼。

不过那句“有人养我”倒也不是我随口编纂出来的,尽管完全被他会错了意思。那句话是小雪说的,是小雪亲口说“我会养你”的,若无这句话,我怕是直到最后也下定不了这个决心。

我并没有做好裸辞的准备,这三个月里我也一直在找工作,但是并不顺利。也许是要求太高了罢!我不再接受996,那样换工作便失去了意义。但是除此之外,我便找不到比现在福利待遇更好的工作了。

我很沮丧,尤其是在小雪已经拿到心仪公司的offer,准备入职之后。我在犹豫,要不要反悔,小雪劝我:“慢慢来,急什么?又不是非要工作不可,像我一样,休息一阵子不好么?”

我摇摇头:“说得轻松!不工作,你养我么?”

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但小雪低着头,似乎在认真地思考这个事情。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不乱花钱——你本来也不乱花钱。只是房租和吃饭,我还是负担得起的。嗯,就这么决定了吧!”

“唉?”

“你赶紧把工作辞了,也别着急找下家了。反正我过几天就入职了,房租和你的生活费,我承担了!”

她见我沉默,以为我不信——其实说不上不信,只是尚未反应过来,又补充道:“我说的是真的,并无玩笑的意思。我觉得现在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思考。这些年,你一直都在埋头苦做,你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好好思考一下你的事情。你究竟想要什么,究竟想做什么,究竟想过什么样的人生。你不敢停下来是因为焦虑,你怕,但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在怕些什么。因为不知道,所以更怕了。你怕的就是这个未知。你其实一直都在怕,你一直前进不止,并不是为了克服你的恐惧,而只是为了忘掉恐惧。你觉自己忙碌起来便忘掉了,而且忙碌起来便不会再有负罪感。其实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你在逃避,自我感觉是在一直努力着,其实连方向,目的和期望的结果都不知,你只是盲目地随波逐流而已。”

我笑笑:“说得好像你比我都了解我自己似得。”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也许有偏颇吧!但人与人都是相似的,我说你的也是在说我自己了。”

其实我承认,她说的八九不离十,我惊讶的只是,她为什么会这么清楚。我以为她是那种从不会迷茫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做着理性的思考,坚定地朝着目标迈进的那种人——如果真的是那样,此刻我们也不会重聚在一起了吧!

“好吧!你说的,我考虑考虑。”

其实根本没有考虑,第二天我便提交了离职申请。我的想法很简单,小雪从来都比我理性,而我则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她提出的哪怕不正中靶心,也是有理的。如果我再细细思索下去,必然还是犹豫不决,永远陷在随波逐流的圈子里,永远做一株水草。

那就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吧!像秦扬那样。不过我没打算像秦扬那样满世界游玩一圈,我没有那个兴致,外加钱包也不允许。我只想待在家里,放松心态,休息,思考,做一次漫长而深刻的思考。

不过我倒真没想过要小雪养我,我的积蓄虽然不多,半年的吃穿还是绰绰有余的,房租有些吃力,小雪执意要承担,也只能如此了。不过她提出一个条件,半年之内,我要把我的小说写完给她看。

“你都不知道我写些什么,便想看?”有几个周末,小雪看到我在写字,但我并没有给她看,也没有讲解过里面的内容。

“没有关系,只要是你写的,我都想看。”

这是第一个条件,还有第二个条件,是,我要学习做饭给他吃。

“这可能比把小说写完都要难啦!”我苦着脸说。

“没有关系,做成什么样子我都吃。一日三餐都要哦。”

就这样,我和小雪的角色彻底倒转过来。每天早上,我六点半起床,用手摇磨豆机磨好咖啡粉,放到滴滤咖啡机里去煮,就着咖啡噗嗤噗嗤的咕噜声,用平底锅煎蛋、培根和蔬菜叶,夹在两片全麦面包片中,交叉切成四半,放在白色的西餐盘中,连同倒在马克非中的咖啡一起,端到阳台的小餐桌上。

不大相同的是,小雪都是和我一同起床。在我做早饭的同时,她会洗漱完毕。这样我们便有相当充实的时间来享受早餐。那时已是早春,花和叶都淡淡地开了。从窗子望去,像是刚刚打了底稿的画一般。清晨的阳光恰好,不温不燥,洒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

小雪走后,我便坐在沙发上看书。《汉书》已经看完了,没再买新书,便拿旧书看。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有了想法,便继续写作。

我想,是时候来讲一讲我在写些什么了。这是一本武侠小说——我大学时便很喜欢读武侠的,后来读的少了,因为没什么可读的,金古温梁都读得尽了。我产生写这个东西的念头是在和X分手之后,那之前我只写诗,没有写过别的。慢慢的,诗写不出来了,但总要写些什么。

其实是在那天和X一起在漫无人迹的马路上走的时候,有个念头忽然撞进了我的脑中:“那就写个小说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在当时并未在意。X离开后,我才记起曾有过这样一个想法。

我不记得我正在做什么的时候,这个念头第二次撞进了我的脑中,撞得结结实实,突如其来,如此出其不意,给我吓了一跳。多想无益,我就此便做出了决定:“好!那就这么办吧!那就写一部小说,写什么不重要,写成什么样子也不重要,只要写就够了。”我要写作,我需要写作,它是我生命的依靠和寄托。这样说起来似乎有些严重,但,的确如此。如果不写作,我生命中有些多余的东西就无法被消耗。我无法解释那究竟是神什么,但它如果一直积攒着,便会使我无比疲惫,乃至于生病。那不是身体上的东西,而是精神上的,无法通过去医院看医生来解决,即便去看心理医生,他也未必理解得了,因为我解释不清楚。任何需要理解的事物首先需要有人把它讲述清楚,偏偏有些感觉是讲不清的。于是便有了诗,诗是不需要理解的,只是诗人的表达。我也需要表达,表达的形式并不重要,是否被人理解并不重要,不表达便会生病。表达就需要写作,写作是为了治病。也许就和去KTV唱歌或是疯狂跑步开车一般,是一种宣泄。

在写不出诗的那两年里,我感到自己的毛细血管似乎都被堵塞了。灵感离我而去,情感和那些莫名多余的东西便如垃圾一般,堆积在我身体的角落里,宣泄不出。我甚至听得见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叫喊着:“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不论我是否情愿,我都要为它们打开一扇小门。不然我的身体也许会成为垃圾场,慢慢生锈和腐烂掉。

我忍耐着,吞着苦楚忍耐着。直到我发现了小说这绝佳的门。小说的创作过程可以是漫长的,连贯的,如果你不执着于结果,它甚至可以成为无休止的。

最初撞到我脑海中的那个念头,在它尚未生根发芽的时候,我便开始执笔了——我的确是太心急了,种子还没有集全呢,便先挖了个坑,只有一个坑而已,余下的一切,便都顺其自然了。文学当然不是这样随意的东西,但我的创作本身也不为之文学,我只为消耗体内那些剩余的,过剩的,需要消耗的东西。我不指望别人能读到它,它存在的意义决定了它必然是缓慢的,急不得的。它同时是任性的,跳脱的。它时而犹如脱缰的野马,信由驰骋;时而又如慵懒的野猫一般,晒着太阳午睡。对它的任何期待,任何苛责都是枉然的。它是自由的。

所以我并不敢保证小雪的期望可以实现,我甚至可以确定有极大的可能性它是实现不了的。因为它存在的根源决定了它不是为了完结而存在的,却相反地是为了不被完结而存在的——但这些我仍无法确定。

如前所述,对于这部小说,我并未勾画出一个大纲来。在我起比之前,甚至连脉络清晰的故事都没有。它从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模糊得甚至无法看清类别。当文字从空白的本子上依次排开,它们仿佛都有了各自的生命,不需要指挥,各自朝着既定的目标迈进。这个目标究竟是什么,作为作者的我却无法准确地捕获。一切要依照它们自己的意愿行事,我无法干涉。文字已然有了它们自己的灵魂,是它们控制着我,而不是我控制着它们。

所以,我又能给小雪承诺些什么呢?我什么都无法承诺。如果他们开心,故事会一直延续下去,永不完结。如果他们觉得疲惫,亦会在某一日戛然而止。

但我理解小雪想让我完结它的意图,我也明白她并不多兴趣(也许根本就不会看),所以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只是不予以承诺而已。

三年的时间,我草草地估算了一下,写下的大约有十二三万字,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两年前写下的。从某一时间开始,它便进展缓慢了,原因自不必我再说。

刚刚离职的那几日,我多少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早已习惯的生物钟被打破,从前视为珍贵而仔细珍惜,不敢有丝毫浪费的闲暇时光,突然成片地涌来。这种感觉,就好像突然中了头等彩票的穷人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把钱花出去一般。不同的是,我还有着排遣不掉的突然失业的焦虑感,即便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我仍旧没有办法不问自己:“这样真的可以么?我这样真的不是在白白消耗自己的时光么?”

所以在最初的那几日里,我什么都没有写出来。我那用来写诗的本子仍旧一片空白,小说只写了寥寥数字,好像什么东西被卡住了,泥沙被堆积在河口上,流不出来了。我缓了几天,直到那些顽皮地罢了工的文字休假回来,泥沙被清除出去,河水畅通无阻。而我对自己闲暇时间的掌控也慢慢有了节奏感。我每天持笔写到我的手累得写不动为止,又或者是写到肚子饿了想要找东西来吃。通常写完都是吃饭的时间。午饭如果前一日有剩饭剩菜,便把剩饭剩菜热来吃。如果没有,就煮些面条。

下午我会乘公交车去菜市场买菜,不需要买菜的时候就连续看书,然后研究菜谱。相比早饭而言,晚饭一开始的确很有难度。小雪特意给我买了一本家常菜谱,我挑简单的来做。但是这个过程仍旧算不得顺利。首先要从“切”开始,一个简单的土豆片我要切很久,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平滑尖锐的刀锋便有些心颤。因为足够小心,总算是没有切到手(其实有几次碰到了,只是刀刃没有那么锋利而得以幸免)。只是这样做饭的时间无可避免要延长,通常我一整个下午都要耗在这个买菜和做饭上。小雪六点下班,七点钟左右到家,很少有加班的时候。我做的菜量通常比较大,会有剩菜余给小雪第二天带饭,我再视情况而定决定我第二天的午饭。周末会换小雪上灶,我来打下手。做几道精致的肉菜,我们也算改善伙食了——我炒的菜基本处在可以下咽的边缘,和小雪是差得远了。周末小雪做饭也算是现场教学了。她首先矫正了我拿刀的姿势,然后也讲了讲炒菜需要的火候之类的,只不过后者比较难掌控,因为视情况而定各有不同。

如此过了有半个月,我炒菜的手法逐渐熟练了(速度变快了,但是味道上仍旧没什么改进,也许我压根就没有那个天赋吧),于是我的闲暇时间突然多了起来。想要写作,但是思路并没有那么流畅——时间太过充裕了,以前是积攒了一个星期乃至几个星期的,在一个短短的休息日里倾泻。如今早早地倒空了,后续倒是衔接不上了。这其实很不符合可持续发展的原则,所以进展缓慢。如果想要加紧进程,也许只能借助一些外界的刺激了。

我决定充分利用起我那斥“巨资”买来的二手留声机。我新买了几张唱片,一首接着一首地听,直到全部听得厌倦了。果然什么事情都需要掌握一个度,在这个范围内是享受,超过了势必会引起反感和厌倦。就像再喜欢吃水果,每天吃水果都会觉得腻一样,过犹不及,得不偿失。

于是没过多久,我的状态便是:书看腻了;唱片听腻了;小说写不出来。短期内倒是可以通过买新书和唱片来解决,但那样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而且长此以往我的腰包也支撑不住。我开始想,和我同时代的同龄人,他们的休息日都在做些什么呢?看电视?打手机游戏?刷抖音?这些我都做不了,倒不单单是不屑于做,客观条件就做不到。这个房间压根就没有网,我没有办宽带。一开始搬进来没有,至今也没有。这要是放在十年前还好说,在现代这个社会真的很不方便。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倒还可以克服,这给小雪也带来了不少不便,尤其是在她求职求业的这段时间里,我几次向她提出要不要办网都被她否决了。她说这样挺好的,也难得安静。于是我们一直保持着脱离网络的状态,像二十年前的人那样生活。

所以,同时代人的生活乐趣我是享受不到的。那么上一个年代呢?二十年前的年轻人在休息日的娱乐活动是什么呢?无非是走出门去,压压马路,看场电影,去游戏厅打打游戏。用随身听听听摇滚乐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吧!无论怎么看,都是今天的娱乐活动更加省钱环保,办个网络宽带足矣。不限场地,随便找一张床,便可轻松消磨一整天的时光。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念我养过的那只猫了,如果有她陪伴在身边,我想必不会如此孤单了。我向从前那同事要来了她的近照,她已然足足胖了一圈,与一大坨年糕无异了。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闲暇来陪伴她,她却再也回不了了。她已然不认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