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气陡然转暖。在经历了半个月过山车似的以十余度温差颠簸的天气后,终于平稳地驶上了三十度的高原。我从柜子的最上层取出了堆积了一冬的夏天衣服:雪纺衬衫,素色棉质连衣裙,透气舒适的阔腿西服裤,还有半身长裙——一一洗干净后,放在阳台上晾晒,把那积攒了一冬的阴郁气息晾晒干净,使之沾染上阳光的味道。
阳光的味道,四处都有阳光的味道。这是最可人的季节,即便风和细雨不时交着班席卷城市,那阳光的味道始终褪散不去。它坚定地捍卫自己的职责,将温暖洒向大地。即便不久之后便要为人所厌恶,也绝无怨言。
我和秦扬差不多每周见面一次(有时甚至每周两次)。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某种变化,那也许类似于香水在某个人的身体上与空气中的某种漂浮物激起的化学反应。我似乎觉得空气中的气息发生了变化,像是掺杂了些什么。秦扬曾数次与我暗示,但是我懒于点破。我享受着这种不确定的暧昧感,一切都沉浸在朦胧的诗意里,不言自明。
的确,我们已非少年。但恰因为如此,才要肆意享受着生命中(或许是)最后的诗意。
我们一起在校园里散步,回味着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华。我们走在树林里,阳光穿透树叶洒落在他身上,透射出斑斑驳驳的影。和我那些堆积在潮湿的柜子里的夏季衣服一般,秦扬身上的霉气也被晾晒干净了。在此之前他也许始终生活在寒冬里,即便是夏天,他也把自己封闭在梅雨季的房间里,望不见太阳。太阳是有的,太阳是无辜的,太阳始终存在,始终坚守着自己的职能,但是对那些每天躲避着他的人是无能为力的。
“工作怎么样了呢?有眉目了么?”有一天我问。
“还没有,这种事情急不得,急则生乱。”
我依旧惬意地享受假期。秦扬则已经开始找工作。
“的确,是急不得。我那朋友也这么说,她的工作差不多也找了半年。”
“你的朋友?是现在和你一起住的室友么?”
“是啊!她是我的大学室友,也真是奇妙,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居然还有机会再做室友。曾经我甚至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呢。”
“只要想见,总归是有机会见到的。”
“是啊!”我忽然想起来,“你之前不是也说,你去见了一个朋友。见了大半年?”
“嗯!”他点点头,“大体上差不多吧。的确是很远的,一开始也没产生这个念头。只是想要出门,但对要去哪里始终没有明确的注意。我知道,可去的地方有很多,有那么多美妙的景色,有那么多特色的城市和建筑,有那么多的历史名胜古迹,但我仔细想来,却又都没什么兴趣。风景也好,建筑也好,它们再美妙,好像都与我无关。我没有真正地,想要去看一眼,想要去欣赏一番的欲望。对于我而言,那是看一眼也无妨,但其实无可无不可的内容。你觉得呢?”
“我么……”我眼睛瞥着他那有污渍的白衬衫的衣角,“我对所谓‘旅行’这件事情始终没有多大兴趣。不如说许多人都是没有兴趣的,只是佯装兴趣。也许有一部分人是真的有兴趣,并且享受其中。但更多人不过是产业营销的结果。本身旅行就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情,是要付出努力的……我觉得任何所谓‘兴趣’都是要付出努力的,那不是单纯的享受。旅游产业把它包装成了‘享乐’,他们拉着昏昏欲睡的人们四处跑,上车睡觉,下车拍照,仅此而已。”
秦扬笑了笑:“我在问你,问你的想法,你为什么总会扯到社会上去?”
我瞪了他一眼:“是你说我总是不愿说出自己的想法来的,我说多的,你又嫌我啰嗦。”
“我没有嫌你啰嗦,我只是觉得你对这个社会存在偏见。”
“偏见也罢,正解也罢,都是我的看法,发自内心的。”
“好吧!好吧!那么回归正题。你个人对这件事情本身的看法如何?”
“我对它没有兴趣,我的生命里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不能告诉你。”
“好吧!”他颇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们那总归是有相似的地方的。我对这些事情也没有兴趣,我的生命力也有更重要的事物。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那我也不告诉你了。”
他不理会我瞪着他的眼神,继续说下去:“于是我毫无目的地收拾了几天行李,把东西打包好,该扔的扔掉,该卖的卖掉,剩下的租车拉到我朋友那里。最后把房子退掉。在这些事情都做完后,我仍旧没有想要去哪里的想法。于是我寻求我朋友的意见,就是我现在仍旧住在他家的那位朋友。他给我想了一个地方,我买了张车票就去了,提前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反正也是旅游淡季,住宿什么的也了那里就找到了,不需要提前预定。我找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馆,把住宿手续办好之后,向旅店老板打听这城市里都有什么好玩儿的。那老板似乎很诧异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就到了这里,不过还是很热心地给我讲解了一番,顺便塞给我一张旅行社带来的广告。他说像我这样什么准备都没有的随团走比较方便省心,现在淡季人少都有折扣一类的。我谢过了他,但还是打算一个人走。我回房间翻看旅行社的宣传手册,越看越觉得提不起兴趣来。”
“为什么提不起兴趣呢?”
“就是提不起兴趣。景区么,无非就是那些,山啊,水啊,古城古镇啊,介绍都是千篇一律的。我对历史本就没多大兴趣,如果让我选择,我宁可选择自然景点。但偏偏那宣传手册上的自然风景又很普通——从相片上看来就是很普通,都没有我老家的山沟子里的小河滩好看。”
“然后呢?你不会哪里都没有去吧?”
“是的,我哪里都没有去。我在旅店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走了。那天晚上我心血来潮给我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询问了一下他的现状,他现在在哪里,都在做些什么。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产生了想要和他见面的念头,无论如何都想见面,无论如何都非见面不可。”
“听起来你和你那朋友关系很好啊。”
“还好吧!他比我小几届,是我的学弟。我们大学的时候的确很要好。他身上有某种与众不同的地方,一直吸引着我。现在也是一样的。大学的时候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天真,走向社会后,各自经历着不同的事,各自有着些许变化。但他似乎一直都没有变化,一以贯之。他的理想,信念,性格,特质在经历了这么多年后,居然都没有什么变化。”
“你期望他产生什么变化么?”
“不是。倒不如说恰恰相反,我非常倾慕他的恒定不变,始终如一。我在与他见面之前,多少是带着点好奇心的。我有些好奇,过了这五六年,他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结果还是没变,还是和从前一样。和他聊天,说话,就好像这五六年的时光都凝固了一样。我们没有去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我们仍旧在大学里,在教室里,野心勃勃地谈论彼此感兴趣的事情。”
听起来很让人羡慕。
“那么你大半年都在他那里?”
“是的。除了想见他之外,我还有些事情必须向他确认不可。”
“什么事情?电话里讲不了的么?”
他把眼睛斜过来,用目光偷偷地扫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收了回去。
“私人性质的事情。”
”好吧!不过既然你那么倾慕那个朋友,为什么干脆不留在那边?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我不觉得这个城市有什么可留恋的地方。我留在这里,只是自然而然的,无处可去而已。
”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我对这个城市多少是有些厌倦了,就这样放弃一切,换一个城市,重新开始。也还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那为什么……“
”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这个城市还有我想见的人。“
一只白头翁忽然落在他身后的杨树枝上,古怪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像是由三十多岁嗓音沙哑的中年男子口中发出的,与他小巧可爱的身躯极不相衬。
”如果被拒绝了,我也许就会离开。“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我冷静地说道。或者自我感觉我说出的话还是冷静的。但其实我心跳的很严重,如果我们站得再近一些,对方也许都听得见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不知是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提出的用意是什么。
稍顷后,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是拒绝了的意思么?“
我连忙摇头:”当然没有!不如说,我对你是怀有相当程度的好感的。但是我感觉许多事情都还没有理清头绪,我好像还身处迷雾之中,还需要一些时间,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头绪。我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混乱,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混乱?哪里混乱?“
我摊摊手:”就是这样。就是连哪里混乱都不知道。“
“好吧!”他又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你不会是另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吧?”
我愣了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那好吧!其实我现在也还是一样,虽说还没有到思考混乱的程度,但许多事情也还没有捋顺清楚,既然如此,我们就各自思考一阵。等到冷静下来,再做判断也不迟。”
于是那天我们就此分开。
我的确是还有许多需要思考的地方,它们已困扰我许久。但是以我目前这等混乱的程度,大概是无法思考明白的,于是我决定向小雪求助。
打从秦扬出现起,小雪便与我疏远了。倒不是彼此之间有什么隔阂,只是当中出现了一个异调。就好像钢琴和小提琴协奏曲中突然穿插进管风琴,多少失去了起初那心照不宣的和谐。以往周末的时候,我和小雪总是会一起去向哪里,玩倒是没什么可玩的,更多时找个合适的地方,两个人一起谈心。其实若要谈心,家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在同一个位置待得久了,多少便会生出乏味来,我们便到外面寻找新鲜感。可是哪里的新鲜感会是持续性的呢?
秦扬出现以后,周末我便不在与小雪一同出门了。通常我上午便会出门,晚间才归来。有时周六日都是如此。晚上我到家的时候,小雪都在家迎接我,我们照例说几句话,然后一起看书。我不知道她白天去了哪里,有没有出门。她也没有问我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只知道她最近开始看房子,似乎是打算搬出去了。
直到那个周末,我和秦扬说我需要一定时间来考虑后,之后的周末我便没有出门。小雪很惊讶,直到她开始做午饭时,我都还在房间里,还帮她一起做了午饭。
“怎么?吵架了?”午饭的时候,小雪神经兮兮地问我。
“吵什么架?我们还没有到可以吵架的关系呢!”
小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狭小的圆桌上放着三盘菜。盘子很小,每一盘的菜都很精致,只是觉得似乎不够吃了。小雪没有想到我会在家吃饭,只炒了两盘菜。看到我中午还没出门还帮她忙的时候才临时加炒了一盘。
“菜就这么多了,想多也没有。下午要出去买菜了。”
我点点头,我的脑子里想着事情。小雪说的话此刻就像是一段从未听过也不感兴趣的曲子,并没有多少内容能进入我的耳中。
“怎么?这么久的时间了,关系仍没有进展?”
我摇摇头,目光凝视在白色的陶瓷盘子中间堆积成山的小黑牛肉粒上,夹了一块,塞入口中,又香又脆,不愧是小雪的手艺。
“问题出在哪里?”小雪问道。
“问题出在哪里?”我也自问。也许我所搞不清楚的地方恰是这里。如果问题明确了,那我便也没有什么可以迷茫的地方了。
房间有些闷热,所以我打开了窗户。
“我总感觉我和他之间像是隔着一团不透明的东西,”我好想看见它似的说道。事实上一闭眼,那东西的形态便会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白白的一团,好像云朵,又好像水蒸气。
我话一出口,小雪也好像看到它似的点点头。
“你觉得它给你们之间的关系带来了障碍?”
我点头:“这东西就像阴影似的,虽然无形,但是会让你心情抑郁。其实说不上它真的有什么影响,但它就是无法让你安心。”
“那东西在,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影响,但就是让你觉得不安。我这样子理解没有什么问题吧?”
我点了点头,的确,一语中的。
“那为什么不找他谈一下呢?”
我愣了一愣:“谈什么?”
“谈那东西呀!把你与我说的话对他说,然后和他一起分析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你与我,很难捋顺清楚。我能做的,只是顺着你的思路引出你想说的内容而已。这会让你好受一些,但未必便会是最后的结果。只有你们开诚布公地谈,找到你们彼此都认可的结论,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也许,的确如此吧!
“谈谈这个人吧!”
“谈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是可讲的就行,你还是从未和我提过他呢吧?”
“哦!”
“他是你的同事么?还是在哪里认识的?”
“是我上一家公司的同事,不过也还算大学同学吧!”
“哦?那也还算有缘哦……不过等等,大学同学?那是我们同学么?我也认识么?”
“不是我们同届的,比我们大两届。也不是文学院的,你认不认识我就不知道了。”
“名字叫什么?说来听听。”
“秦扬。”
“秦扬?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她思索了一阵子,但似乎没有得出什么结果来,“估计还是不认识的吧!然后呢,你们怎么相遇的,来讲给我听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