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去了最近的菜市场(公交要半个月多小时),买了一大堆肉菜,又新买了一口炖肉的锅,一些调料。新添了碗筷,当晚炖了牛肉吃。
这时我才真正发觉到,小雪的厨艺是有的。牛肉炖煮得极烂,味道也恰到好处。唯一的缺点是等待的时间长了些,尤其是牛肉下锅二十分钟后,那满屋子飘散的肉香,让我垂涎欲滴,我几次问小雪能不能提前开过,都被无情地否决了。因为厨房与卧室没有隔离,热气充散在房间里,阳台上也结了一层水蒸气。电磁炉上的焖锅扑腾着热气。我闲得无趣,跑到窗台上,用手在窗子上结的水蒸气上画画。这一切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住的房间,冬天烧着热炕,炕炉上的大铁锅里炖着鸡或鱼。整个房间里布满着喧嚣的温馨。那时我总是嫌弃大人们的吵闹,嫌弃屋子里的麻将声吵得我无法专心读书。总是想着快些长大,住进安静的房间,独自一人。如今这愿望实现了,却总像是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是生活的感觉么?
漫长的等待是有结果的,尤其是在肚子饿了一阵,又不理会它的惨叫,不给它喂吃的之后。我想我的肚子也许不知道骂过我多少次了,但是它不会说话,只会用叫来表达抗议。就像我家的猫一样。
我的猫呢?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养了一年多的猫,在我搬到这里一个月后,便被我送走了。原因是我没有那个闲暇和余裕来好好照顾她,即便她总能给我带来安慰。在深夜独自一人回到空荡荡的房间里,她总是会甜甜地叫着,竖着尾巴,凑到门口来迎接我。当我走进门后,她还会躺在地上,伸个长长的懒腰,把下巴伸过来让人抚摸。她的毛是如此的柔软,出奇地具有安定心神的作用。在每个休息日的时候,我坐在沙发上看书,她便跳到我的腿上,安静地伏在上面。
即便如此,即便有她的陪伴,我仍旧会觉得寂寞。我想她也是寂寞的,只身蜗居在这个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无人陪伴,无人与她玩耍。天性全部被扼杀,一只偷偷溜进来的虫子都能让她兴奋不已。而我又不得不忍痛把她的新朋友请出去,因为它和我并不能相容。我时常从她凝滞的目光中望出抑郁和寂寞的神色。不过那多半是我的自作多情,因为猫是没有表情的,我望见的只是我自己的寂寞。
我最终决定将她送了出去,送回了她原来的家,送回到她母亲身旁,那里已有一窝新的兄弟姐妹们在等待着她,她大概也不会觉得寂寞了吧!
当时领养的地方是在我之前同事的家中。前一阵子因为想念她,我与那同事还联络过,她给我发来一张她的相片。还是从前的模样,没有多大变化,即便从小就被领走,她在那里仍旧适应得很好,毕竟是出生的地方,只是她又变成了只身一人了。她母亲去世了——相比一般家养的猫,去得着实早了些,据说是生孩子落下的病——做母亲的都躲不过的痛。好在她已经不会有这种感觉了——我很早就夺去了她做母亲的资格,我有时觉得这很残忍,但又无可奈何。人总是会用自以为是的“为了你好”的话作者伤害别人的事情。她的兄弟姐妹都被领养走了,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不过她的新(旧?)主人闲暇比较充裕,相比我而言,更有充足的时间陪伴她玩耍——我是这样想的。但是上一次与她聊天,她提到她们公司也开始加班了,虽然名义上还是双休,但是周末经常被叫去加班,晚上8点回家也算是早的了。而且她听说他们上层最近也在考虑要不要正式启用996制度,于是她研究着要不要换工作了。原因呢,听说是从某个大厂挖来的新的高层领导,觉得公司由上到下太过闲散,需要整顿一下。
这个社会究竟是怎么了呢?
吃完饭后,我开始与小雪谈论她的工作,她似乎还很理想主义。我与她坦言,她刚刚从国外回来,不一定能适应。但是以她的资历和经验,进个国企或外企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并没有聊太多,好像也没有多少话题可聊。我们似乎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虽同在地球,却这般遥远,比我们刚毕业那一会儿还要遥远。虽然这种距离感我在那时都已料到了。她在我看来便是天之骄子,她未来一片明朗。而我呢?我什么都望不见,尤其是在那梦想破灭之后,我觉得我对我的人生便不抱有多大希望了。人生便是人生,我们为什么总要想着明天,想着未来,而毫不介意地挥霍着当下呢?这对今天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呢?我都想为当下打包不平了。
是的,这里总有不甘。因为嫉妒,因为羡慕,我们就是不肯好好生活。我们觉得生活是在浪费时间,觉得生活就是罪恶。我知道的很多人,他们觉得读“闲书”就是在浪费时间,他们宁可去读公众号里那些拾人牙慧的东西,也不肯静下心去读一读原著。他们整日声称没有时间,却在互联网,在手机里浪费了多得多的时间。何必呢?
没有理想,也没有生活。我的每一天只是在浑浑噩噩地活着而已。只是活着而已。吃饭,穿衣,工作,赚钱,和养猪场里的猪也没有什么差别。
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认真地去做个平凡人呢?
小雪的到来使得我的生活有了很微妙的变化。这变化的确是微妙的,一开始我并没有察觉到。显而易见的变化是我开始带饭。小雪对找工作似乎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她把厨房的橱柜冰箱都塞得满满的,每天起得很早,把早饭做好后再叫我起床。这于她这样我不知道,于我真是一种享受。
每天清晨一睁开眼,便有咖啡连同简单的香气飘入鼻中,咖啡是现磨现煮的,为此她买了小型磨豆机,手冲壶和咖啡豆。每天早上我都是被那磨豆子的声音所叫醒的,但并未醒得透彻。往往还在梦中,便有一只大手试图把我从梦里拖拽出去,我当然是不愿的,吵闹着要把我的梦做完。那梦太吸引人了,不是在破案,便是在指挥军队打仗,梦中的我似乎无所不能。挣扎许久,紧接着飘来咖啡的香气,这香气比咖啡店里的还要香,我瞬间便清醒了。随即还有煎面包和鸡蛋的滋滋声。啊!这是怎样一个美妙的清晨呀!即便为此要早起半个小时也丝毫不觉得遗憾呢。
小雪说,还想再买一个吃饭专用的桌子,我说可以,不过要我掏钱——现在厨房里添加的这些物什都是她自掏腰包,这让我很是过意不去。我还应她的要求换了一个排烟机,原来的那个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以往我不做饭倒是没有影响,如今却是不行了。
早饭吃完后,我拎着小雪准备的饭盒(通常是前一天晚上剩下的饭菜)便出门上班去了。晚上下班后,小雪都坐在沙发上看书,不过已有些困顿了。通常我去洗澡时,她已上床睡了。房间每天都收拾得很干净,桌子椅子地面都是擦过的,厨房和卫生间也收拾得亮堂堂的。阳台上的书她看得很快,一本接着一本,书的顺序一直在变换。没过几个星期,我的存书已经被她看去一大半了,但丝毫没有见她有出去找工作的迹象。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她:“你的工作怎样了?”
她回答我说,有一家心仪的已在面试中,不过他们家的面试周期很长,最多可能长达半年,所以也不急。
我惊讶道:“那这期间你不打算再看看别的么?总不至于死守着这一家吧?”
她淡淡地说道:“如果被拒绝了,再看也来得及。”她微微沉思了片刻,又道:“我住在这里不会妨碍到你吧?”
我笑道:“怎么会?每天有人做这么好吃的饭菜,我求之不得呢!”
这是实话,我当真不希望她离开。但我心里也诧异,她看起来这些年已有了相当的继续,不然也不会如此从容,花钱也全不在意。既然如此,搬出去一个人住岂不更快活。我原本只以为她只是临时在这里住几日,但从她为这房子增添的许多物事来看,她似乎是打算长期住下去了。她还曾提过要负担一半的房租,被我严词拒绝了。
“你这房间为什么没有办网呢?”我们坐在阳台上新买的小型圆餐桌前,小雪忽然闻到。餐桌上放着夜宵和红酒,这天不是别的日子,恰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元旦的公休日难得从31日便开始放了。小雪说:“我们喝点酒吧!”然后便像变戏法一样,从柜子里掏出一瓶红酒来,醒了半个小时有余。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反而是一种干扰,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办,这样的确很不方便吧?”
“那倒没有,我觉得这样很好,没什么不方便的……一开始的确是觉得很不习惯,但慢慢也发觉到这样很好,很好。”她看起来是略有些醉了,说出的话都不似往常那般富有逻辑性。
“我反倒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好。”
“我?我怎样了呢?”
“你每天下班太晚了,我们都说不上几句话。周末也不在家,你真的有那么忙么?”
“嗯……也还好……”
“我没来之前,你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你有生活么?”
生活?那的确是奢侈品了,最平淡,最朴素的奢侈品。
“坦白说,我对你挺失望的。”
“是么?具体哪方面呢?”
“我在你身上,已经几乎看不出来曾经的那种诗人气质了。”
“诗人气质……么?”
“这和你是不是写诗没有关系。我对你曾经写的诗并没有多大兴趣。但我喜欢你身上的诗人气质。你对身边的一切感觉都很敏锐。你总是发呆,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不在意这个社会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你有你的理想和信念,不会轻易受他人影响。你对当下流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现在的你呢,在兴趣和喜好上,似乎和从前没什么变化,但好像丢失了某种执着,好像,迷失了自我。”
小雪把杯子里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在暗淡灯光的映衬下,脸颊绯红。她看上去越发兴奋,而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我沉默着。
“以前我欣赏你的诗人气质,但我嘲笑你的理想主义。我当时想,迟早有一天,你会被现实所打败的。因为你的意志并不坚定。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事情,有很多偶然,也有很多必然。我对很多事物都感到失望,对人,对事,也对这个世界。曾经不屑一顾的,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了。很多信念都在崩塌。所以我开始怀念从前。我想念你,想念你的诗人气质。所以我回来了,我回来并不是因为你,但我的确想见你。”
我沉吟良久,组织词句:“其实我觉得,你的失望不是因为我的变化。而是你的幻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我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些气质,是你擅自将我美化。因为我们太多年不见,你对我的认知产生了偏差,还夹杂了你一厢情愿的遐想。”酒精在我的脑子里多多少少也起了一些作用,所以我有不少话,也想一吐为快了。“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是像你所说的那样的。我总觉得自己是有与众不同的地方的——也许是有的,但那不能算作是根本性的。就像你爱吃萝卜,我爱吃黄瓜一样。”
“我不爱吃萝卜。”她突然打断我的话。
我瞪了她一眼:“那好吧!就像我爱吃萝卜,而你很讨厌它一样,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你不是也不吃萝卜么?”
“别打岔!其实我这个人,从本质上而言,和别人并无差别。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和值得称道的地方。”
“就本质而言,当然没有差别。本质上都是人嘛!难道你不是人?”
“从前没见你喝这么多酒,没想到喝完这么能抬杠!”
“啊!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
……这丫头绝对是故意的。
“好吧!不过我想表达的话,你绝对明白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寻寻常常的普通人。那些所谓的‘气质’是你擅自强加在我身上的,我并不能为它们负责,你所感到的落差和失望,其原因也并不在我。要怨就怨你那控制不住的想象力吧!从前你可比现在要清醒得多。”
她看上去有些泄气,也许是生气兼失望。我也很生气,擅自给别人加上自己想象力的产物,又擅自埋怨别人,哪有这样的事情?于是我们好长时间谁也不说话,各自生着闷气。直到我慢慢冷静下来,也许她说的没有错,也许有些偏颇,但就其本质而言,并没有错。有什么东西正在我体内失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从我身体里缓缓流走,但并未殆尽。也许为时未晚。如果我能及时抓住它,它或许还能缓缓流回。
但,我要怎么做才能抓住它呢?我不敢,那样势必要放弃许多,放弃什么呢?那会不会也只是我的焦虑,我的假想而已呢?除了我自己,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我不愿再细想,我感到疲乏,我想睡觉。
我看得出小雪也有些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一颗很好看的小脑袋也晃啊晃得。便说:“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
我正要起身收去空了的酒杯,小雪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袖。
“我说,你要不要换个工作?”
我停下来,笑了笑:“怎么?我太忙了,没有时间陪你,你觉得寂寞了?”
小雪摇了摇头:“我是过客,迟早是要离开的。但是我不忍心再看你被它消磨下去,你迟早会被它磨平的。那样就很令人悲伤了。”
然后她松开了我的手。我一边默默收起酒杯,把它们一个个洗干净,一边想着她的话。冲到酒杯里的水,一大半溅落在了身上我都没有注意到。我一直在思考着小雪的话。
嗯,也许,这就是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