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唱片与诗集

我把黑胶唱片带回出租屋里,开始打包行李。搬家的日子定在下一个周末,但此前我需要把不常用的先打包好,因为在即将来临的工作日里,我没有多少时间来处理他们。

不过算起来,我的东西并没有多少,锅碗瓢盆一概没有——我在这里的生活和大学宿舍并没有多少差异。只有衣服,书,和一些将将够用的生活用品。我把衣服挑挑拣拣,只留下三分之一,剩下的塞进楼下的衣服捐赠箱里。用过的本子和纸扔进了可回收垃圾箱。剩下的衣服用一个中号的麻质编织袋子装好,书用两个纸箱子装好封好,店主给的唱片用两本书夹着。

等到搬家的那天早上,我把日用品都塞进拉杆箱,行李用编织袋打包好,叫了一个小面包车便出发了。哦,还有X留下的吉他,装在吉他包里,背在肩上。也许在旁人看来,我便是传说中的吉他少女吧!

搬家后紧邻的是一个小长假,虽说我们的小长假照例比别人的缩水,但还是足够我整理屋子。

在那之前一周,我的心思全然不在工作上,但似乎并无人发现。我每天都在勾画如何布置房间。起居室(卧室兼客厅的空间)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可施展拳脚的余地,家具是从前都有的,从外表看也不算陈旧,尚不需要更换。只是阳台空荡荡,我便买来书桌,椅子,小型书架,单人沙发和地毯,稍作布置,让这个小阳台成为我舒适的私密空间。

唯独那个吉他很碍眼,纯属累赘。我很想将它卖掉,更换成一台留声机——我一直都很想要的留声机。留声机才应当是搁置在那个角落里的物什,而我又有了lp唱片,在我的小型书架上。不是一张,而是两张。

我在整理书的时候,无意间又翻出一张唱片来。只是这张唱片没有封面,只用一张硬纸包裹着。没有任何关于唱片内容的信息。如果不是打开里面的轮盘上布满了一圈一圈凹凸不平的纹理褶皱,我甚至会怀疑它只是一张空白的唱片胚子而已。

但那一圈又一圈好似年轮的蜿蜒封闭的纹理,又无疑证明了曾经是被人使用过的,有人把一段乐章,一个乐句,又或是一段感情,一段回忆封进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圆盘中。黑乎乎的圆盘,就好像潘多拉的礼盒,对于其中的内容我全然无从想象,没有任何线索。没有曲名,便无线索,无从想象。

这样其实很好,名字总是作曲人对于作曲内容给听者的提示,大概是并不自信自己的情感想法得以传达到。音乐好像通往作者心房的藤蔓,人们容易在其间迷路,所以有些人会在其中设置一个指示牌,或是路标,敢于不设路标的音乐家都是大胆的。,

此时此刻,这张空白的没有标题的唱片甚至比店主给我的爵士乐唱片更具吸引力。来自神秘感的吸引力。我甚至都不知道它的类别是什么,是爵士?古典?现代流行音乐?又或者都不是音乐,是朗诵的一首诗,或是一个失恋的人的一段内心独白?

这些我都无从知道,除非我有一台唱片机。

但我猜想,那多半还是爵士乐。这不是我的凭空猜想,而是基于一段不知道准确与否的回忆。

我记得把它交给我的人说过,这是一张爵士乐唱片。但那同时牵扯着一段并不算美好的回忆。说痛苦也许有些夸张,更多的羞耻且令人不快的。很多年里我都不愿再想起,连同这张唱片一起,尘封在某个充塞着蜘蛛网的角落里了。

不过事情既已过去了五年,那种羞耻感不快感多少也消淡了。X随着那本诗集的出现也多少让我有了一些直面那些回忆的抵抗力。

X究竟是从哪里得到那本诗集的仍旧是个迷。那本诗集的确是我出版的,但这件事情谁都不知道,连我那朋友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即便他是无意中从哪里得到了这本书,他又怎么会知道那本书的作者是我呢?他那时的反应显示了他分明知道,确信,而不仅仅是猜测。书上的署名是我临时起的笔名,和我和我的名字没有哪怕隐喻上的联络。那里也没有我的头像或是个人简介,他又如何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他的诗集也没有留给我。他把他的吉他留下,是否想作为交换呢?

现在回想起这本书的出版,我还真的是天真。自以为那些内容是值得一看的。我看清楚它们不具备哪怕丝毫的商业价值,我也不屑于商业价值,恰如我对那些畅销的商业小说不屑一顾一般。我追求的只是文学性,但我心里是否多少带了点侥幸心理,期望着它们能被更多人赏识呢?

今日的自我怀疑我想在那时便已有了,但是被一股盲目的雄心壮志暂时遮蔽了,就像那些曾经狂热的信徒坚信着世界末日一般,知道新千年那一天的来临。我这短短的二十多年生命中居然经历了两个世界末日。第一个新千年到来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裹着大厚棉裤,坐在奶奶家的热炕头的时候,听着老方砖电视里跨年的钟声昏昏欲睡。第二次我已上了大学,看着《2012》的灾难电影,对那无聊的传说嗤之以鼻。

曾有一段时间我还觉得要是世界末日真的来了该有多好,不再有悲欢离合家,不再有阶级民族之分,不再有人类创造出的可笑的观念和价值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真的是众生平等。

那天我坐在咖啡馆里,手中拿着一本署着我编纂的笔名的样本。那时最后一次和出版商见面,结果当然是不愉快的。因为结果太不愉快,以至于我对那次会面的内容和目的并无多少印象。也许是因为人的大脑中的记忆系统带有防御性的自我过滤机制,会把某些事人不快的回忆像清扫垃圾一样清除出去。如果我主动回忆,大概还是能回想得起来的。但更多时候我还是会不自觉地把记忆带向与本质无关的事物上,比如说:环境。

我对那家咖啡店的布置装扮依旧记忆如新,是那种商业性很强的咖啡店,一切都按照你所能想象的或是在电视上见到的咖啡店里的配备拼接而成的。我成了之前那家咖啡店的常客后,也时常把它们二者加以比较——人总是习惯于比较,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很好的习惯——他们的相似之处很少,只有两点:店里都有一台留声机,都放着爵士乐。

咖啡是什么味道的我都忘记了,那时的心思都不在咖啡上。但留声机里的音乐我却记得很清楚。当时吧台后面有一个四五十岁的秃头男子像是店主,浑身散发着一股很强烈的世俗气息,和这咖啡店里的氛围很不相衬。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人,看不出比我大还是小些。我进店的时候恰值店里高峰期刚过,那年轻人正在收拾客人用餐过后的桌子。我站在柜台前看着菜单,努力寻找出最便宜而又不引人侧目的消费项。男子接了个电话,便让年轻人帮他点餐。

我点了一份十二元的浓缩咖啡,在他转头去用咖啡机冲煮咖啡的时候,我才发现了吧台后的留声机,而店里充溢的音乐便是从这台留声机里传出来的。习惯了用mp3和手机听爵士乐的我,看到这样古老的物事,一时竟有些不太适应。

尽管这店里的装修风格处处都在追求复古,但仍无处不显示出它是现代化的。在这样现代化的房间里横空生出异样真正复古的物事——一台怕是有上百年头的留声机,一台不是作为模具,不是作为装饰,而是躲在吧台后一个隐蔽角落里的留声机,这是格格不入的,过时的,以至于有些突兀的。

即便突兀,它却是那般优雅镇定。世界这样快速旋转,都与他无关,他所存在所感知的世界仍旧是缓慢而稳健的。黑黝黝的唱针在同样黑黝黝的圆盘上缓慢地旋转,这便是它的世界里的全部,周遭的一切全都与之无关。

优雅而独立。

我想我也是从那时起喜欢上古典事物的。

这时做咖啡的年轻人把用纸杯装好的咖啡推到了我面前,问我:“要加糖和奶么?”

我那时正在出神,我应该听见了他的话,但大脑被其他事情占据了,没有及时作出反应——又或者是我记错了,他其实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把纸杯的盖子合上了。

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望了那台留声机一眼,说:“我们店里有个活动。”单听到这句话,我心头一紧,意识立刻清醒回来,心想:“莫不是有免单?“却听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能猜中店里播放的音乐的名字和作者,可以免费送您一张唱片。“

我心里好生失望,唱片对我有什么用?我有没有唱片机!不过或许可以卖点钱吧!我这才注意聆听起店里的旋律来,那旋律当然是熟悉的,无比的熟悉。我也这才注意到留声机传出的音乐竟是如此美妙。好像莱斯特·扬就在我耳边低声而又轻柔地吹着萨克斯一样。

我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一张唱片,但是拿到唱片后我再度失望了。没有封面,没有曲目,没有作者,没有歌手,又是黑胶唱片,这如何卖钱?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充斥着的都是钱,没有其他念头。那时我还在大四,还有不足半年毕业,而我的工作还没有定下来。我的家庭不算富裕,但也不算紧缺。每个月还有充足的零花钱,我省吃俭用,手头攒下不少,又做了一年左右的实习和兼职——但这一切都在那本自费出版的书里打了水漂,血本无归。

我不敢讲这件事告诉家人,也没敢告诉任何朋友。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早已将这件事情当成不理智的了吧!我带着一腔盲目的对着文学艺术的喜爱和冲动,不顾一切后果地跳入了火坑里。到了最后,连初心都忘却了。我忘却了最初的目的和心愿,只盯准了收益和钱。

因为投入过多,所以想要有所回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当然结果总不会是如此如愿的。

其实一开始投入时,我丝毫没有考虑过收益,甚至是清醒地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如果这种理想主义能坚持到底,我也不会因为最后的结果而有所怨言,那是早已预料到的。

我的想法究竟是从什么时间,从什么地方开始改变的,偏离了初心呢?也许是孤注一掷地投入,也许是责编的花言巧语,又或许一开始我的决心便没有想象中那般坚定。我说不清楚,究竟是哪一部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缓慢丢失,直至变了质;还是一开始便掺了杂质?我唯一清楚的是,那是我对满脑袋都是铜臭而早已失却了初心的自己感到深深的厌烦,反感,甚至是痛恨。在我拿着那张无名唱片,脑子里产生了那些念头,而我又意识到那些念头是如此地让人反感之后,我对自己感到深切的痛恨。

在那之后十五分钟里,我坐在咖啡店的皮椅上,店里飞扬的古典音乐也丝毫入不了我的耳。我只是在反反复复地痛斥、轻蔑、贬低自己。我忽然明白了妥夫托耶夫斯基的小说,忽然理解了他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为什么总是在作贱自己了。我发现了假象中的自己与自我行为外在表现性上的不一致。这让我恨不得狠狠地惩罚自己。惩罚自己,便带有借以惩罚这个世界的意味。

于是当责编迟到了十分钟后给我带来样书的时候,我忽然便想做一场戏,像卡拉马佐夫加的小丑一样。当然,那完全是一时冲动,而我过后会为此后悔。再过几年,我会把那当做年轻时候的笑谈。但在当时,却是有股气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有个驻扎在心底很久的小丑,利用我意志力软弱的间隙,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玩耍一番。

于是,我对责编说:“我放弃了,我不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