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出了第一版原型设计,交给总监审核通过后,便交与设计与研发制作。
两个星期是总监给我设定的期限,这期限其实可长可短。如果给我三天,我能交付三天的设计成果,一个月也有一个月的设计成果。只是精细程度不同而已。我想在那有限的时间内尽我所能,做出最好的东西。所以即便是那单薄的休息日,我也在极力构思勾画着。
那时我还没有从拥挤的合租公寓中搬出来,房间极不隔音。隔壁从早上八点便传出噪耳的音乐声,反反复复,一节接着一节。时而有人推门出来,去厨房或是卫生间,那声音便越加清晰,如在耳边。
我能猜到他在看什么,我甚至能猜到他是以怎样的姿势来看的。每年过年回家,家里亲戚们上至老的,下至小的,稍有空闲便掏出手机来刷呀刷得,还一脸开心。从他们的手机上传出来的那东西根本不能算作音乐。X曾有一次对我说,当我们路过商店的音响传出的音乐时,他说那根本算不上音乐,只是咿咿呀呀的曲调。那从那些屏幕上传出的则连曲调都算不上,只是一些错乱的音符——甚至连音符都称不上,两个铁管摩擦在一起的声音都要比那悦耳。
有几个周末,那声音是由早持续到晚上的,即便吃饭,洗衣服,去厕所也未曾停歇过。那声音实在扰乱心神,让人无法看书,于是我不得不买了一副耳塞,堵住耳朵。3M的耳塞隔音效果极佳,只是由早塞到晚,难免耳朵疼。于是星期日的早上刚刚睁开眼,趁着那声音尚未响起之时,我立刻起床,洗漱,收拾好东西出门。
我身上背着的帆布包是X送我的生日礼物,在他许诺送我留声机的那前一年。帆布包里有一根钢笔——我去年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一根斑马的自动铅笔,一个满乐文的空白笔记本,本子里是项目原型图的手稿——电脑里当然还有一份,但我还是更喜欢先用笔纸画手稿。也不是觉得这样方便,只是禁不住用笔写字作画的古典优雅性的诱惑。此外还有一个手掌大小的专门用来写诗的小本子,是我那大学朋友临别赠予我的。她知道我有写诗的癖好,但并不欣赏。当我尚津津自得地幻想时,她便对于我的真实水平给予了客观而冷静的评价,在当时的我看来无异于嘲讽。直到后来经历的事实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我那时总是耽于幻想,而林林总总的现实,她总是比我看得透彻,望得长远。她出国后便再没有回来,我们已有四年多没见,我有些想念她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这本子已有两年未曾着新字了,里面长短不一的十几首诗也都是在刚毕业那两年写下的。这些我都没有勇气给X看,怕他太过失望而失了幻想。一首比一首差,差到我再没有勇气写下去。但这本子我还是习惯性地带在身旁,妄图抓住那一闪而过的念想。妄想灵感能像小鸟一样,一不小心撞到我的窗帘后面。哦,我的窗帘太厚了,而且常年关着,似乎撞不进来。
大学时我也常常这样写诗,用一个只有几块钱的硬皮笔记本,一根中性笔。坐在校园的长椅上,望着被雨打湿的紫藤萝,听着布谷鸟亲切悦耳的啼叫,仰头望着天空白云悠悠打着旋儿,便感觉到诗情诗意在我身体里流动,生生不息。直到某一天,也许是因为那一场意外,也许是偶然与必然交织的结果,它枯竭了,再也寻不回来了。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投入了与X的恋爱中,也是怀揣着一丝希望,能在情感中汲取一点什么。
但是什么都没有!就如我老家门前那干干的小河塘,曾经夏日的乐园,如今却是荒草丛生。水都流去了哪里呢?我问池塘,他没有给我答案。我便问那荒草,荒草不屑一顾地说:“你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是呀,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又何谈失去?
于是我的本子仍旧空白着。
在小区门口的麦当劳吃过早饭后,我原本想走到地铁站去市里图书馆来着。走到地铁站,一家小巧的咖啡店忽然吸引了我。那是一个非常狭小的门帘,如果不是看见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我可能根本都注意不到这里有一家咖啡店——一扇透明的门,门上挂着一个木牌子,上面用英文写着 Jazz&Blue,下面一行极小的镀金字“Coffee”。我忽然变改变了主意,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比我想象中的要宽敞,但没有人,刚才走出去的应当是唯一一个顾客。作为都是普通的木质桌子和木质椅子,没有沙发。壁灯很昏暗,所以从外面看上去一片漆黑,但是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台灯,是那种古老欧式的绿色灯罩,通过一个镀金的拉绳开关来控制。店主是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留着一点络腮胡子,也许实际年龄还要再小些。他正坐在吧台后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书,我走进去之后,他抬头打量了我一眼,但并没有起身,连看书的姿势都保持不变,似乎随时准备着等我一走出去,他就立刻把目光收回到书本上。
吧台上放着一个小黑板,上面用白色的粉笔写着:“手作咖啡,70元。”
我深吸了一口气,险些跑了出去。
为什么这么贵呢?平时见到那些咖啡店里三十一杯的咖啡我都觉得贵极了。我想此刻我走出去也是无妨的,那店主此刻注视我的目光中并无期待与热情。不过我还是留了下来,因为我在吧台后,店主的椅子边看到了一台留声机——我曾期待着x能送我作为生日礼物的那种复古留声机。
留声机边上是一个三层的小型书架,书架占了一整面的墙,第一层和第二层是书,第三层是一整排的黑胶唱片。却是没有放咖啡机的地方,咖啡机在哪里呢?
我问店主:“咖啡只有一种么?”
店主回答:“是,咖啡只有一种。”
他回答我时。把书放下,站起身来。他站起来,可能是因为这样比较礼貌,但仍旧缺乏那种服务行业从业者的热情。
我说:“那就来一杯吧!”然后把钱递了过去。
“坐吧!”店主示意我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又问:“要听音乐么?”
我望了一眼书架上那一整排的黑胶唱片,便说:“要。”
店主于是从那一排黑胶中抽出一张来,放到唱片机上,放在指针。圆盘缓缓转了起来,传出轻柔的钢琴曲。
就着音乐声,店主系上围裙,开始忙碌起来。先从一个铁罐中取出咖啡豆,放到手摇磨豆机中缓缓碾碎,同时点燃一个酒精灯烧水。待咖啡豆磨完后,我们一同注视着那酒精灯上的水壶开始冒白气,稍顷后,水开始沸腾。水壶盖就着摇摆乐有节奏地跳跃起来。随后酒精灯被熄灭,店主用一块白色的棉布捏住水壶把,把开水倒入细嘴壶中。取出一个陶瓷马克杯,铺上卷好的滤纸,先倒了少许水,把滤纸浸湿,放上咖啡粉,再把水缓缓倒入咖啡粉上。倒水的姿态非常优雅,而整个过程里,他的目光始终在他的咖啡器具上,未曾向我或别处看过一眼,直到撤下滤纸,把咖啡放到小碟中。我想在这个过程中,他是彻底沉浸在他的音乐中,与音乐融为一体,而忘记了顾客的存在。
迎面而来的香气也告诉我,这70元花得也许事实很值的。
店主把咖啡递到我面前说:“奶和糖在这边自取,但是我不建议加,会破坏掉咖啡本身的香味。这边的书如果有想读的可以和我说,可借取。音乐如果觉得吵也可以关掉。”
然后他便开始低头清理吧台,我把咖啡端到椅子上,寻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把台灯点开。
咖啡的确很香,和从前喝过的全然不懂。
店主收拾好吧台后,解下围裙,又坐下看书。
音乐继续温柔地响着,除了孟克的钢琴曲,其他都是没有听过的,或是听过但不知道曲名的。
“这家店还真的是方方面面都符合我的喜好趣味,”我想,“除了咖啡贵了一点。”
把咖啡喝光后,我开始埋头在我的小本子上画我的产品设计图。其间有两个人进店,看了一眼价牌走掉了。第三个人走进来时,和店主打了声招呼,店主便开始做起咖啡来。那人要了一本书,看了一会儿,直到咖啡做好,便把书还了回去。把咖啡端到我斜对过的桌子上,向我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坐下,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办公。
到了下午,肚子开始饿了,又不肯放弃这个安静的空间。我看着另一个顾客把电脑合上,只拿个手机走出去,不知是不是去吃饭。过了一会儿,店主过来收走了我的咖啡碗碟,又问我:“你不去吃饭么?”
我不置肯否。
店主又说:“东西放在这里就可以,丢不了,我会看着。我这没什么吃的,很抱歉。”
我说了声“谢谢”,便拿了手机和钱包出门,去隔壁的快餐店吃了一碗面条,然后回去继续工作。下午又进来几个人,仍旧有来了便走的,留下的都是常客。我数了数,在我下午六点走之前,真正的顾客总共不过五个人。营业时间到晚上九点,可能晚上还会有客人来访,但我仍旧很怀疑这样是否能盈利——不过这倒不是我需要关心的事情。
那之后我成了这家店的常客,几乎每一个周末都会来。只是除了第一次去是为了工作外,其他时间都是带个本子去写作,有时从店主那里借来书看。
我那被用来写诗的本子仍旧随身带着,只是其内容仍旧空白着。有时我脑海中偶尔会闪过些什么念头,徘徊了片刻,还未等我把本子掏出来,把钢笔帽拧开,它便消失了。于是通常我都是转着笔,对着那空白平滑的纸张茫茫然地发呆。每当这时我的大脑里都是一片空白,就好像有个推着吸尘器的保洁阿姨把我的那一点点痕迹清理干净了一般,趁着我准备好纸和笔的时候。我忍不住几次大喊:“哎呀!别这么勤劳了,休息一下如何?”但是没有人理会我,每次都还是会被清理地干干净净。
好在我写小说的思路只是源源不断的。通常我每天八点出门,在门口的麦当劳吃过早饭后,便来咖啡店。来的次数多了之后,我一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落座,不用开口,店主便起身开始给我煮起咖啡来了。每次煮咖啡前也不用再问我需不需要音乐,而是直接从架子上随机抽出一张唱片来,放在唱片机上。我盯着那唱片在细细的指针下缓缓地,静静地,优雅地旋转,时间像是在此静止了,我好似处在一个时间凝滞的空间里,除了那旋转的指针,什么也望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甚至连咖啡的香气也闻不见。我的感官视野里只余留下那黑乌乌的生了锈的指针,它的转动便是时间的全部。就好像盗梦空间里的那个永恒的陀螺,我好像沉在梦里,各种想法纷纷涌入:有关小说,有关诗歌,有关爵士乐,有关X,有关我的朋友,有关工作,有关生活,裹挟着我的闸门都松懈了,洪水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而我根本就抵挡不住。然后在某一时刻——通常是咖啡地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便醒了。那些想法也突然间不见了,不像是被吸尘器吸走了,没有那么大功率的吸尘器。我想是被山洪冲走了,毕竟水过无痕,至多留下些漂浮物。
有一次咖啡递到我面前时,我猛然从梦中惊醒,发现唱片机里正在播放《I Hadn't anyone till you》,也不知怎的,忽然便落下泪来。
店主古怪地望了我一眼,但什么都没说,依旧沉默地收拾物什,只是在一曲终了后换了一张唱片。
那天我什么都没有写出来,只是摊着纸笔落落地发呆。我这究竟是怎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