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在六年未曾踏过的碎石铺就的甬路上,的确是熟悉而亲切的感觉。一切似乎都未曾发生改变,甬路上破掉的地方,散落掉的石子依旧在那里胡乱任性地堆砌着。是六年来未曾有人修葺过?也许不是,也许现在坏掉的和从前坏掉的并不是同一处。但可以确定的是,即便修好了,仍旧会有另一处继续坏掉,周而复始。这种周而复始的感觉会让你感到,会让你产生这种错觉:时间是停滞的,一切都未曾改变。
“没有女朋友么?”我心不在焉地胡乱问出了这么一句。
“没有!”
“没有过么?”
“没有过。”
“为什么没有过呢?”
这些问题不过脑子似的抛了出去,直到我发觉秦扬似乎以古怪的眼神盯着我看着,我才反应过来:真是的!我对这种问题刨根问底做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大概是因为我和别人相处不来。”
“是么?但是看起来你的朋友还挺多的。”我才是不擅长与人相处的那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生存——在小雪来之前。而且我有预感,我迟早再次会回归到孤身一人。小雪在此只是过客,她迟早会再度离开,我终究还是一个人。
“那些都是大学时的朋友了。”
“那时和现在有什么不同么?”
“大学时我还算是好相处的一个人。现在……你也看到了。”
“我们现在不也相处得挺好的么?”
秦扬看着我,笑了起来:“我们好像还吵过架来着,忘记了么?”
“忘记了!”我说的当然是假话,我都差点哭了,怎么可能忘得掉。秦扬看上去也不信。
“那你的记性可是有够差的了!”
我们走进了紫藤萝长廊。这个季节的紫藤萝还未生长起来,还是冬天一般纤细的树蔓伏在大理石石壁上,叶子还未发芽,但是已不显萧条了。为什么呢?还在沉睡中,已被春天的旺盛的生命力感染了么?
我们在同时大理石制成的长椅上坐下,抬起头,目光恰好落在那沉睡中的纤弱的藤蔓处。从前,我不也是恰坐在这个位置上写诗来着么?依旧是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但那时从未觉得一个人有何不妥。因为被什么东西占据了,被诗占据了,不是么?
“这段时间都去哪玩儿了?”我仰头望向他那黑了两度的脸,真真切切,连脖子都黑了两度。
“很远很远的地方。”
“怎么?去火星上逛了一圈?”
“去看了一个朋友。”
“看不出来呀,你居然在火星上也有朋友?”
他瞥了我一眼:“你的幽默感还挺强的!”
“哪里!哪里!本质上,我还是缺乏想象力的人。”
“也许吧!不过这本身也是一个不需要想象力的世界,少许的还被视作幽默感,人们戏称之为‘逗比’,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夸奖的词汇,多了更是被当作怪物了。”
“当个怪物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免得人家和你太接近。俗物接触得多了,身上不知不觉就会沾染上傻气了。”
他扭头看向我:“你这想法还挺愤世嫉俗的。”
我耸耸肩:“现在才发现么?我本来就是愤世嫉俗的人。”
“没发现!你从来都不表示自己的想法,这如何发现的了?”
我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如此。即便是在我们熟悉之后,也是他的讲话多一些。为什么呢?因为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想法么?还是我在有意地封闭自己?其实并不是有意的吧!只是我始终觉得我的想法也好,我喜欢什么也好,我休息日做什么也好,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没有关系。不是可作为谈资的内容,也不是可拿出来分享的东西。所以我始终没有办法理解诸如朋友圈、微博、twitter这类社交平台的存在价值。但是如果不谈论这些内容,又能谈论些什么呢?从前欧洲上层阶级的沙龙都在谈些什么?政治?文学?自由主义?存在主义?今天呢?演员,明星,游戏,绯闻,这些又有什么差别?无非都是在打发时间罢了!
“你看!”秦扬忽然说道,“此刻你的脑子里大概又涌出了无数的想法,但是你又不愿说出来。是我还不值得你信任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想法,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发呆?”
“看你的样子分明是在思考。”
“也许只是给别人的一种错觉,也许我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发呆而已呢?”
“那你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想么?”
“好像还是想了一些的。”
“好像?你对你自己的想法也这么不确定么?还是想用这么模棱两可的词汇糊弄过去?”
“真的,我糊弄你干什么?”是我的错觉么?怎么感觉这家伙好像又恢复了从前那种咄咄逼人的姿态,神经质一般,是本性难移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玉兰花的香气隔着好远传了过来。啊!这附近是有几棵玉兰树的,但是我没有发现它们的影子。哪里去了呢?因为羞于见人所以躲起来了么?又躲到哪里去了呢?
“你知道为什么以前我总是喜欢怼你么?”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欺负你而已。”
……这家伙性格还真的是恶劣啊!
“从前学生时代不是经常有这样的男生么?见到喜欢的女生,就像做点恶作剧欺负她一下,借此来找存在感。”
“也许吧!但是这样调皮捣蛋的男生是不会有人喜欢的。”
“真的么?”他佯装惊讶道,“我还以为这样的男生会更受欢迎呢!”
“那是你的错觉。”
哼!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呢。
风轻轻推动紫藤萝蔓发出细微的吵动。远远的我听到了教学楼里的下课铃声,于是在碎石板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多了起来,他们来来往往,有说有笑,尽管脚步迅捷,但行色并不匆忙,和每天早高峰地铁里来往的人群有着本质上的差异。
要是能一直待在校园里该有多好啊,我对这个世界也该少一分厌倦吧!我真希望世界是弧形的,像科幻小说里所写的那样,年复一年,永远是一个轮回。其实我们的生活不也正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有多少变化呢?只是脑门上的皱纹在生长而已。
秦扬站起身来:“肚子饿了,要不要去吃饭?”
“吃什么呢?”
“你来想吧!”
“你请客?”
“我请客……就算作是对从前欺负你的补偿吧!”
“一顿饭就想打发掉我?没那么容易!”
“那你还想怎么样?”
“我的礼物呢?说好的礼物呢?”
“哦!在书包里。吃完饭就给你。这样就可以了么?”
“当然不行!远远不够。”
“那好吧!”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看样子不能随随便便欠女生的债,有的还的了!”
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新开张的,但人气还挺旺,装修也很新。我说它是新的,是相对于我读书时候的那些饭店而言——除了一些连锁快餐店,绝大多数都已经不在了。也许被时间的洪流不知冲到哪里去了。时间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不仅使人头上长皱纹,也在摧毁旧的事物,不管人们喜欢不喜欢,统统丢进垃圾桶,或博物馆。至于是这两者之间的哪一个,仅仅由书写历史的那一小拨人决定。
足够令人惊讶的是,那家曾经会演奏爵士乐的饭店还在,只是还没到开门的时间。我们路过那家店门的时候,我说:“这家店居然还在。”
“你也常来这家店?”秦扬问我。
“是啊!大学的时候常来。毕业之后只来过一次,那时它就发生了些变化。当时还觉得可惜来着,也许是时境使然吧!时代的洪流,谁也违逆不了,我们每个人都只是这时代中的微小分子,看似自由,其实我们可以选择的空间是极为有限的。即便是在有限的自由里,能享受到这份自由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更多的人甚至懒于思考,懒于抗争。我们的活着,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哎呀!我都在说些什么?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好像毫不相干呢!”
秦扬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虽然逻辑不是很通顺,跳跃性太强。不过难得你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我还挺开心的。只不过呢……”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身为一个产品经理,这样的语言表达能力,总觉得前景堪忧呢!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转个行?我觉得我这个职业比你的有意思的多。”
我瞪着他:“你怎么这么热心地做程序员的传教士?”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不适合产品经理这个职位而已。”
当天吃完饭,我们便各自回家。临分手前,秦扬从书包里取出了他买给我的礼物:柴可夫斯基的《四季》。
“原本是说好了邮寄给你的,但还是觉得亲手交给你比较好一些,这样也算是一个约你见面的借口嘛!”
我默默地接过他手中的唱片,多少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还以为会是爵士乐呢。”
“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年纪应该多听听古典音乐了。”
我忍不住打了他一下:“我多大的年纪?我还年轻着呢!倒是你,都三十了吧!”
“是啊!”他叹了一口气,“都三十了,还一事无成,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
“你开始找工作了么?”
“当然咯!浪了大半年,存款都告急了。我也是时候需要有些收入了,不然怎么追妹子呢?”
“还是要做程序员么?”
“不然呢?我也没有其他吃饭的本领。”
“程序员这个职业,想摆脱996,很难吧!”
“难归难,也不是没有办法,事在人为。”
我们就此结束了话题,我乘地铁回家。回家后,我受到小雪灵魂拷问式的盘问,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感兴趣,对于我和谁在一起,一起做了什么。
我无法向她解释,我自己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我把秦扬送给我的唱片放在唱片机里,放下唱针。安静而舒缓的钢琴曲充满了房间。小雪拿起一本书,坐到沙发上读了起来。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也许尚有许多事情要做,但也不急于这一时。
黑胶唱片的封套里,附带一张小册子,里面有这张专辑的简介,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包含了从一月到十二月十二首钢琴曲。一月是壁炉边,我们便好像当真坐在壁炉边一般。
我放下小册子,倚坐在床上,开始享受音乐。闭上眼,脑子里似乎浮现出了秦扬在弹钢琴的模样。他把十根手指放在钢琴键盘上,就像从前在办公室里把手指放在电脑键盘上一样。他的手指修长,在黑白键盘上缓缓移动,动作优雅而沉稳(因为钢琴曲的旋律是舒缓的),忽而又急促起来,有节奏地快速跃动。哦!这是一个欢快的二月!
三月是萌动不安的,像有些调皮又害羞的小女孩儿。努力保持着矜持,又掩盖不住她身上透露的生机和希望。
现在是几月了呢?我已经有多少个月没有工作了呢?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好像每一天都没有变化,也没有期待。这和工作时也没有多大差别。只不过我不再把希望寄托在那些难得的节假日上了,每一天都是一样的,那么也就没有哪一天是值得期待的了。
四月是什么样的呢?四月也许是温柔而又活泼的。她丝毫不再掩饰她身上的活力,完完全全地把她的魅力释放了出来。在度过那段青春靓丽的岁月后,她最终成长为一个温柔而优雅的女性。
于是,五月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