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到了，也都进入了忙碌状态。秦扬和另一个开发以及测试在讨论些什么，安琳正在写文档，见我到了，便放下手中的工作，将我拉进了会议室。

“究竟是什么问题？”我见她神神秘秘的，忍不住问道。

“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是什么大问题？为什么把我们叫到这里来？不是说客户觉得很严重么？”

“是！客户觉得很严重，因为缺少一项功能。这个当时是我砍掉的，因为不那么重要，也于客户对接人沟通过了，都有邮件确认……但是这件事情他们高层不知道，他们在验收的时候发现少了这部分功能，所以很生气。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他们内部沟通的问题。他们要求加上这个功能，被我拒绝了。但是他们直接找到了我们的高层，这就没有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做了。不过我们只要在下周一上线之前把它做出来就行，而且我们只保证简单功能的实现，秦扬他们已经进入开发了……”

“那，需要我做什么？”

“这块功能点不需要设计，所以开发完成前都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开发完成后你和大家一起测试验收即可。”

“那……”

“我之所以把你拉到这里是想和你聊聊天，我们最近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

我忍不住瞥了一眼办公室的方向：“这样好么？大家都还在辛苦地加班……”

“好不好的，我们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们也不会写代码呀！”

那倒也是……

“你不要总想着别人，多看看你自己。”

“我自己怎么了？”

“你和我刚来的时候见到的你，感觉变了很多。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最近连续加班的原因，你看起来很疲惫，完全没有以前那么有活力了。而且你对工作也没有从前那么有热情，刚看到你时感觉你还像是个活泼的女孩子，虽然性格有些内向，但很干练，尽管你行为处事还有些孩子气。你不擅长沟通，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这是你的弱点。但是这并不妨碍你可以把工作和事情做得很漂亮。我擅长处理你不擅长的事情，但是不得不承认，我并没有你对工作的那份热情。”

“这些是我从前对你的印象，但是现在的你，有点像我第一次见到秦扬的那种感觉了。当然他比你严重得多，他的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一般，没有一点活力，都很难想象他是刚刚三十岁的年轻人。我也担心你慢慢会变成他那个样子。”

我忍不住再次瞥向办公室的方向，想象着秦扬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的模样，和我梦里他弹钢琴的样子莫名其妙地重合在了一起。

“但是他也很享受工作，不是么？”

“也许吧！也许从前是，也许现在他仍旧以为自己是。但是我看不出来，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在自暴自弃。不过和你相反，从项目开始后，他倒是比从前有活力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原本他便比你们更擅长于处理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也许是因为经验丰富。他更清楚怎样自己我调节。而且你知道么，他也有离职的打算了。”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我的确很惊讶，他还从来没有提过。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今天出事情之后，我第一个给他打了电话。在你们还没到之前，他最先到的，我和他聊了聊，他说他的合同要到期了，他在考虑还要不要续签。他没有说太多，但我觉得他在重新审视他的生活方式，他也许也在考虑这样对自己，对身体的无端消耗是否是值得的了吧！”

她也许是发觉到一直都是她在说话，没有我插嘴的余地，便停下来，等着我说。但是我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就要离职了吧！”我点点头，这在项目里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人尽皆知。

“最开始说出这话更多是一时冲动，但是冷静下来后仔细考虑，我仍旧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你已经找到下家了么？”

安琳点点头：“下周是我的最后一周，再下个星期一我便会去新公司上班了。”

“还是做同样的工作么？”

“是的！我还是喜欢这份工作。薪水待遇和现在差不多，稍微低一点，但是是正常965的，论时薪，还是比现在的高些。你知道么？一般实行996的公司有两种，一种是用略高于市场价的工资作为绑架你时间的代价。但其实996比常规的965的工作时间多50%，一周的工作时间至少是60个小时。如果根据我国劳动法的计算规则，工资要比正常的高出一倍才合理。所以你把你现在的工资打个五折，看看是什么样子，是真的高？还是只是想象的高？这还不算那些脸稍微高点的工资都付不起，只是画大饼口头承诺的。”

“所以呀！给你一个建议，远离996，也远离那些以加班为文化的公司。你所得到的好处只是暂时的，长远看这对你对社会都无益处。还有啊！这次项目结束后，抽空去体个检吧！我听秦扬说你最近身体不太舒服，体检完再休个年假。”

聊到这里我们便回到了办公室，安琳说了很多话我并没有完全听进去。我的心思都更多在办公室那边，大家都在工作，而我们却在休息和闲聊，这让我很不安。只是回到了工岗位之后，我也确实发现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快七点的时候，我和安琳给大家买了晚饭。晚饭后我们核对了进度，比想象中乐观很多，安琳便让大家回家休息。

“好好睡一觉，明天睡醒再来。”

第二天一进公司，秦扬便宣布：“可以进入测试与验收了！”

我惊讶到：“这么快？昨天不是说开发进度50%了么？”

“早点结束，早点回家。”秦扬淡淡地答道。

于是测试验收同步进行，过程很顺利。再加上部署上线回归，大约5点钟下班回家。

我偷偷问秦扬：“你昨天下班回家后自己偷偷又做了吧？”

他看向我的时候，有明显的黑眼圈。

“早点做完，早点下班不好么？不然今天还得到半夜。明晚直播，我们都要同步上线。今天不睡个好觉，明天更难熬。”

“你写到多晚？”

秦扬抬头看着我：“你操心这个做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问问而已，不说算了！”

我不再理他，拎着手提包走出办公室。

直播当天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起床，尽管前一天睡了很多，仍有睡眠不足的感觉。身体很疲惫，每个关节都不舒适，就好像他们都受够了我长期的压迫，忍不住要站起来反抗，每一个都叫嚷着“我要休息”“我要休息”一般。

不过一想到今天过后应当算是彻底结束了，我多多少少还有些宽慰——也许是自我安慰吧！

这天直到晚上我都我所事事——其实是有事可做，但是大家都不想做。今天所有人的任务都只有一个：反复测试线上产品的功能，确保不会出现任何问题。这种很重要但是无人在意的工作是最容易偷懒的时候。作为产品，别人可以偷懒，但是我不能偷懒——这是我一向秉承的信念。越是到最后阶段越是容易松懈，就越会出现问题，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每次越到最后我都约容易紧张，越要认真去做。

但，这次是例外，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精神。我总是在走神，总是在焦躁不安，总是在想别的事情。我隐约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有种不好的预感。

中午我叫上安琳一起吃饭（秦扬又带饭了），我把我的不安感告诉了安琳，我不敢告诉其他人，怕把我的焦躁感传染给别人。安琳安慰我说我只是太累了，她劝我请半天假回家休息。我说：“算了！休息也休息不安稳。”

中午吃完饭，我回到工位上趴着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后发觉嗓子疼，头很晕，浑身酸痛，上下眼皮合在一起是感觉到明显的热量——我发烧了，不得不请假回家休息。

我回到社区门诊测了一下体温：38.1度。医生给我开了药，输了液，便让我回家休息。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的不安感都没了。我睡不着，但我只想休息。

我为什么会发烧呢？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医生说我除了嗓子发炎没有其他症状，可能是午睡的时候着凉了。我想会不会是心理因素呢？因为我的不安感，因为我想逃避，所以我的身体做出了应激反应，以此自我保护。

我到家的时候收到了安琳的信息，她让我不用担心晚间的直播，她会跟进，我安心休息便好。

我听她的话，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然后蒙头大睡，群里有很多消息，我一条都没有看到。

我是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前一天晚上发生了许多事情。

首先是线上事故，服务器没有承受着当天晚上的并发，直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服务挂掉了。

在修复的过程中，测试小妹子晕倒了，被送去了医院。不过没有太大问题，只是贫血，外加睡眠不足。

因为事故的原因，我们的全员都被追究了责任，说好的奖金也被取消了。安琳争辩说，那不是我们的责任，当天晚上实际的并发远远超出了客户所要求的，是他们自己的预估问题。

总监说：“那你们事先应该预测到这种情况，并做好应急方案。”

安琳冷笑道：“您哪给了我们这样的时间？”

“而且不该生病的生病，不该晕倒的晕倒……”

这两句话听得我头皮发麻。不过他并不是当着我们的面说出这两句话，而是安琳转述的。这明显没有任何用途的牢骚话，我想以他的资历还不至于当着我们的面说出口。他对着安琳脱口而出已是失态了。据安琳所言，他很快便把话题岔了过去。这句话说出口后，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吧！

不过单是知道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已足够使人寒心。

我休息了两人，回去上班（其实烧第二天就退了，但我还是倚着生病的由子多休息了两天）。测试妹子也休息了两日才上班。那天我们开了项目总结会，会议是由总监主持的，他的总结与安琳私下里对我转述的大不相同。他说：“尽管项目结果不尽人意，但大家都已付出了足够的努力，未来的日子里还要再接再厉”等等一类老生常谈的话。在我内心里却激不起半点波澜。

那星期最后几天，我们的工作是写项目总结，因为还没有新的项目可以接手。

安琳周五便办好了离职手续，在总监特批下，我们提早下了班，一起去吃饭。

安琳刚来的时候，我们同样是这些人。同样吃了一顿饭，那时候大家还互不熟悉，秦扬还是和谁都无话可谈的冷面男。如今大家熟络了，促成这样的安琳却要离职了。要走的不只是安琳，测试小妹子也说，这次晕倒后，她妈妈来看她，对她的现状很不放心，要她换一份工作。于是她打算近期便离职。秦扬提到了他的合同还有一个月要到期，他没有续签。除了安琳，大家都很惊讶。而我，即便此前已经听说过此事，但一直无法相信，直到从秦扬的口中亲耳听到。

“扬哥你真的要走？你不是在这家公司已经待了很长时间了么？”

“是啊！待了五年，五年的时间足够长了。”

“待了五年，就这么走了，不觉得可惜么？”

“不会，我倒是觉得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太久了，也是时候该换换新鲜空气了……先不说这个了，你有什么打算呢，诗绘？”

“我么？”我能有什么打算呢？我什么打算都没有。尽管安琳和秦扬都说要好好考虑考虑，似乎都在诱使我换一份工作，但我下定不了这样的决心。如果在两年前，我大概不会考虑这么多。工作不顺心就换，那是年轻人才有的资本。我还年轻么？我至少还是比安琳和秦扬年轻的，那么我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老了呢？

从今年开始，我已经过不了五四青年节了呢！

“我没有什么想法……或许还是想一想比较好呢？”

秦扬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下去。我猜想他可能是有话想说，但是人太多没有说出口。

吃完饭后，秦扬手下的年轻人提议要不要再去KTV，安琳笑着说，她晚上还要赶车，要趁这个周末回一趟老家，于是就此作罢。我感到很遗憾，我很想再听秦扬唱歌，想再听一遍《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