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潘多拉的宝盒与电话

我忽然间不再犹豫了,决定开启那尘封已久的潘多拉的宝盒。

于是紧接着的工作日(对我而言仍旧是休息日),我不再去公园,而是留在家中听LP唱片机。

潘多拉的宝盒有两个,一个是六年前我在一家咖啡店里偶然得来的,另一个是X寄给我的。两张唱片都没封面,没有曲名和作者。外包装有所不同,一个是塑料软封面的,像CD唱片一样的,一个是用硬纸包裹着的。去掉封面,内里都是一样的乌黑的金属圆盘。闭上眼,用指尖触摸,能感觉得到纹理上的细微差异,这等程度的差异你甚至感觉不到,需要借助唱盘和唱针方能明晰地辨别出来。先打开哪一个好呢?我又陷入了犹豫中,虽说是打算一口气把两个都听完,也还是要有个先后顺序的。怎么办?那就按照到手的顺序来吧!

我将数年前偶然得到的,几乎已被遗忘的唱片打开,取出放在唱盘里,放下唱针。

乌黑的圆盘静静地旋转起来。随着它的旋转,那神秘的面纱也慢慢脱落,它的本来面目一点点被呈现在我面前。

这就是一首普普通通的音乐,由钢琴,小提琴和萨克斯协奏而成,没有填词。钢琴与管弦乐器之间的协作还算协调,调子有点像城市里小酒馆的那种民谣小调。带着一点点感伤的情怀,若由人填词,坐在酒吧里边弹边唱也未尝不可,用管弦乐器煞有介事地演奏出来,却有些不伦不类了。若作为民谣小调,亦是无甚特点,聊胜于无。若想脱颖而出,可能还需要耳目一新的填词。总而言之,这就是那样一个装模作样而又有些笨拙的作曲。我能感觉到作曲人努力抛开那些商业化的技巧,但用力过猛,未免流俗,这大约是很可惜的。

我回想起我接收到这张唱片时的场景,商业化的咖啡店,放着四十年前流行的古典爵士乐的留声机,秃头的中年油腻男子店长,面无表情的年轻店员。

这张唱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很难想象,一个咖啡店会使用这样一张无名的唱片作为活动的奖品来招徕顾客。或许是某个地下乐团卖不出去的唱片放在这里免费推销,妄想扩充人气。那样的话也应该写上曲名或乐队名才是。这样一张空荡荡的唱片能有什么作用呢?

我决定换上另一张唱片,但就在这时脑子里似乎闪过了什么念头,像一只音速小鸟,飞得太快,我捉不住它,我甚至没有看清那是关于什么的念头。这种情况时而产生,多数时候我都不太在意。但偶尔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可惜,那像是和谁擦身而过一般的感受,不过也无可奈何。

我把X送给我的唱片放进唱盘中,放下唱针。从唱片机了传出的仍旧是曲子,没有人声干预过的曲子。倒不是觉得人声不好,只是自负经常与文字打交道,对文字的好坏更加敏感些,而好的实在是太少了。相比而言,我对乐曲便没那么挑剔了。作曲人的念头不会像词那样直白,它更朦胧,更易激发人无穷的想象。

这张唱片的音乐比前一张更加舒适,流畅,少了那些生涩,但仍旧缺乏一些感染力。它以一小段钢琴独奏开启,后期穿插进了小提琴和大提琴,但钢琴仍是主角。整体的调子以古典为基调,夹杂了些爵士的元素。介于古典和爵士之间,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并不违和。小提琴穿插得恰到好处,整体氛围明快,略有些感伤。

一曲终了,唱针抬起,我将它重新放下。一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其中,脱离不去。听得越久,那隐藏在明快的曲调下的感伤表现得越清楚。不错,那不是因为什么事情,针对什么缘由而产生的伤感,没有那么阴暗的内容。那是宿命感,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一边体味着春的美好,一边为这美好终将过去而伤感。在幸福的当下明白这幸福感不过时暂时的,一切终将逝去。我们注定了要孑然一身。那是古代人的伤春情怀,春既可伤,那么万物皆可伤,“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便是那样一种感情吧!既熟悉,又亲切。对,亲切。这也许是我对这首曲子的最贴切的感受了,它让我感觉到亲切。我听着它,就像听着老朋友在谈心一般。说的都是我想听的话。通过音乐,它似乎把我想说而又说不清楚的话用一些音符表达了出来。我很想表达一下:“嗯,你说的真对,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曲子会不会是X做的,会不会是X写给我的。这也许是我狂妄自大的念头,我觉得别人未必会读懂这曲子中的含义,只有我会懂,因为这曲子是写给我的。我不愿向X求取真相,我不在乎真相是什么,就让自己如此觉得便好了。这曲子是为我做的,无论它的作者是谁,它就是给我做的。

这就是我的浪漫主义,我不在乎真相是什么,我只相信我所以为的。我同时产生一个自私的念头,我要将它占为己有,不想与别人分享。就当下而言,这当然是指小雪。周末的时候,我都会和小雪一同欣赏音乐,但惟独这张,我无意于与她分享。产生这样想法的原因,一方面是担心谎言被戳破——如果她在哪里听到过这首曲子,便代表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的想象了。这不是没有可能,甚至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X也许单纯地想给我一个惊喜,于是选了一张我可能会喜欢的唱片,把封面换掉寄给我。他知道以我的性格一定会想入非非。另一方面,我和小雪某种意义上仍旧是情敌,从我的私心也不想让她听到这张唱片。于是在小雪晚上回来后,问我为什么今天没有出门时,我谎称因为天气不好不想出门。她看起来不太愉悦,这在她是少见的。也许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吧!她若不提我也不会多问,于是那个晚上我们便没怎么说话,饭后各自坐在沙发和床上看书。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我接到了秦扬打来的电话。

这时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有半年多了,我还记得他曾许诺过要寄给我唱片来着,但是半年来杳无音讯,我几乎已断了念想。或许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自己早已忘了这件事情。或许他记得,但是手机因为机缘巧合掉进了太平洋里,找不到我的联系方式,又或者本人被阿拉伯或塔吉克斯坦的恐怖分子绑架了,人身不自由——我究竟在想些什么?相比之下难道不是误入传销组织可能性更大一些么?当然本人遭遇了意外也是有可能的,只是我不愿那么去想而已。

归根结底,我们之间也只是同事,并不是多么亲密的关系,也许连朋友都还算不上,一开始甚至是糟糕的同事关系。我们总有冲突,经常在吵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系与有了转折,逐渐变成了关系较好的同事关系的呢?应该是有某个转折点在的吧!但我不太记得了,好像莫名其妙便有了进展,但随着他的离职大概率便也止步于此。

所以当手机电话铃声响起,而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他的名字之后,我非常惊讶,惊讶过后紧接着的是紧张,尤其是小雪就在一边,这更让我紧张。我好想逃到走廊里去接电话,但这样显得太不自然,我忽然恨为什么会和小雪住在一起,或者为什么没有租一个带独立封闭的一居室。为什么……哎呀!为什么太多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应该把我身体里那个一直在问为什么的小人杀掉……或许我应该佯装睡觉没有听到,第二天再打回去。如果小雪问我为什么挂掉电话,我便说是推销。怎么样都觉得不太自然。

我盯着电话屏幕思索了有十几秒钟,小雪忽然说了一声“我去洗澡了”,便合上了书,走进了浴室。我这才放心大胆地接起了电话(尽管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尽管按下通话键的时候心仍在砰砰直跳。

“喂,您好?”“喂您好”似乎是我每次接打电话的开场白。

“下班了?”我一时不确定这电话究竟是不是秦扬打来的。时隔半年多,再次听到这个声音竟觉得如此陌生。

“嗯,下班了!”要解释起来似乎很麻烦,暂且如此说吧!

“你回来了?”

“回来了。上个星期五回来的。”

那算来才五天,估计他还没有开始工作。

“都去哪里玩了?”

“说起来话长,见面详谈好不好?”

见面?我一时间大脑短路,竟没有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怎么,不方便么?”

“当然不是,什么时候呢?”

“这个星期六,方便么?”

“方便!”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其实明天见面也是可以的。但那样似乎显得太急促了,而且也暴露了我没有工作的事实。我们约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后我突然觉得可笑起来,我究竟是在紧张些什么呢?那之后几天我每天都在听X送我的那张唱片,反反复复地放,反反复复地听。越听我越觉得像是有人籍此对述说写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呢?我又该如何回应呢?

这几天里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秦扬的存在,忘记了我和他约定了要见面的事情。周五晚间小雪问我周末怎么安排,我也没有想起这个事情。直到周六早上我还赖在床上,小雪已经在厨房里忙碌(她心血来潮要再为我做一顿早饭吃),我睁开眼,猛然想起了,今天是有约会的。

我和小雪说:“中午有约了,午饭你自己解决掉吧!”

小雪略带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醒悟过来似地笑了笑:“也罢!早晚也是有这么一天的。”

“有什么一天?”我感到不解。但小雪不再解释,只是笑。吃过早饭,我收拾一下便出了门。和秦扬约定的地方仍旧是大学的校门口。地方是秦扬选定的,这儿距离我距离他都够远的。不过也可能秦扬搬了家,搬到了这儿来(他走了半年不知道房子怎么办了,是退掉了么),又或者因故想旧地重游。之前也已说过,我从大学毕业后便没再进过校门,即便一直都留在同一座城市里。感觉这种地方一旦离开变成了陌生人,非邀请不得入。

学校的大门景观仍旧未变,恒久不变,甚至连铁门的漆都没有褪色。校园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和上次见面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似乎只是同样的那些人,是我的错觉么?也许是吧!又或许人与人之间在我眼里就是没有什么差别。

你能分得清骡子和骡子之间的差别么?这样想也许会引起众怒,但我的确觉得人和动物之间没有本质的差别。人看似会思考,但说话做事不动过脑子的也大有人在。

我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来着?似乎也是和秦扬一起。哦!是买二手留声机的那次。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久得都将要遗忘了。

不同跟上次的是,这次秦扬早到了。也是,上次是我托他办事,而这次是他约我出来,性质不同,迟到了也不好。我远远地便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还向我招了招手。这时我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他站的位置似乎是我站着等他的位置,而他的装束似乎也和上次的一样(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偏差),一样的浅灰色棉T恤,一样的蓝色灯芯绒裤,一样的白色旅游鞋,不一样的是他的深灰色夹克和双肩包。双肩包很瘪,里面应该没有多少东西。一样是春天,不同的早春和晚春。今天有风所以天气稍冷些,他穿了件薄夹克外套,而我还穿着风衣。

为什么要穿和上次同样的衣服?为什么要选同样的见面地点?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如此安排?我想,这只有本人知晓了。说来奇怪,我不太记得平时在办公室里秦扬都会穿些什么样的衣服了。总体而言,他是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人物。除非他发火的时候。不过在我们最后那段相处的时间里,秦扬的性格似乎有了些转变。脾气没有那么火爆,整个人也没有那么阴郁了。在我们整个项目组都处在最疲惫最烦躁的时期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乐在其中,真是怪事。

我走到秦扬面前,和他打招呼道:“嘿!好久不见。”

秦扬了笑了笑:“好久不见!”

走近了我才发现,这家伙怎么黑了这么多!虽说按照离别时的说法,这人大半年都在外面四处玩耍。但这期间一直都是冬天,哪儿来的这么强烈的紫外线呢?

“你来得真早,等了多久了?”我看了一眼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尚有五分钟。

“不早不早,和女性约会,提前半个小时是常识。”

……这和我认识的那个秦扬不像是同一个人,是冒名顶替的么?

“你不会当真早到了半个小时吧?”

“当然不会,那也太夸张了。”

“你现在住在哪里?还在原来的公司附近么?”我们边走边聊。刚见面说了两句话,他的脚步便动了起来,也不晓得要去哪里,总之跟着他走就是了。

“没有,我搬到这附近了。”

“哦!”果然,我说他怎么能到这么早,“离这里很近?”

“嗯!还记得我们上次和我朋友那里看二手唱片机的地方么?就在那个小区对面的小区,我另一个朋友住在那里,我暂且在他那儿借住。不过安定一段时间后,总要出来找房子的。”

那就同我和小雪的情况差不多了。若是换在从前,刚认识他那会儿,听到他这么说,我八成会感到惊讶:你这家伙性格这么差,朋友倒还挺多的额!

“那你是出门前便把之前的房子退掉了么?”

“不然呢?白白放在那里消耗房租么?”

“那行李怎么办?”

“退房的时候就拉倒我朋友那里,一直在他家放着来着。反正也没有多少东西,用不上的,用旧的,该扔的都扔掉了。也是想趁此机会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吧。”

“想要什么样的新的开始呢?”

“至少不是996的。”

“也是!”

“你现在怎么样?我从原来的同事那儿打听到说,你几个月前就离职了。新工作怎么样?既然周六你能和我悠哉悠哉地在这里闲逛,至少不是996了吧?”

“不错!不单不是996,连965都没了。”

“哦?”他大吃一惊地看了我一眼,“怎么说?”

“我现在还没有工作。”

“没有找到合适的么?”

“不是!是至今还没有找。当初离职也不是为了换新工作,只是想休息一阵子。”

秦扬笑笑:“那不就是和我一样了么。”

“是啊!和你一样。”

说话间,我们已走到了学校门口。

“是想进去逛逛么?”

“当然!你不想么?”

“不是不想,只是……我们这样随随便便进去好么?不需要登记么?我随身没有带身份证。”

“不用!现在周六人来人往,门卫不会查。再说,你这身打扮,混在学生中间也不会被发现的,放心吧!”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里有没有嘲讽的意味,姑且先瞪了他一眼。不过我们的确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门,没有受到任何阻挡。坐在门卫室里的青年保安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那神情倒像是失恋了。

“周末无事可做的时候,我时不时便会一个人来这里。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待在这里,坐在曾经做过的长椅上,看着那些来来往往面无忧色的年轻人,便会感到熟悉亲切和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