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肖邦与留声机

和秦扬碰面之后,他示意我跟随他走。我问他要走多久,他说不远,大约十分钟便到了。我想,还好,时间不久,和一个人在一起走很久而什么话也不说真的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更难受的是你拼命挑起话题,对方却无任何回应。

不过让我惊讶的是,还没等我考虑好是该开口还是该沉默的时候,秦扬却先开口了。

“我昨天做了个梦,”这还真的是个有些奇怪的开场白,“梦见罗大佑就在我身边,在教我弹钢琴。”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不过我不打算打断,我觉得后面还有下文。

“不过他弹得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糟糕透了。于是我妈妈把他撵了出去。她觉得他还没有我弹的好。”

好吧!这个结局还算出乎意料,尽管我不觉得好笑,但我还是笑了笑以示尊重。

“你会弹钢琴?”我问。

“会!我过了钢琴十级。”

哦,对,安琳说过他是艺术特长生,这和他的气质倒是很不相符,和程序员的群体印象更不相符,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想要做程序员呢?”我脱口而出这样的问题,问完便后悔了,希望别太突兀。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他似乎花了些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紧接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没什么特定的原因,只是自然而然便这样了。”

于是我不再提问,对于紧闭着的人,你什么也问不出的。还能谈些什么呢?我可不记得我昨天做了什么梦,以前我倒是经常做梦,各种离奇古怪的梦,各种表达不安的梦。但是我很难从梦里抽寻一些意向放进我的诗里。我无法准确描述那些模糊的事物,我能写出的只是切实的事情。从这一点看来,我便是做不了真正的诗人的。我的感觉缺乏敏锐度,也缺少诉诸抽象的能力。自从换了工作之后,我的梦越来越少了,仅有的也是关于工作。又一次我梦见了秦扬,我和他因为工作上的事情争吵,我气得当众哭了,我一边哭他一边冷笑。当然这只是梦,现实中不至于此。但这多少加深了我对此人的偏见。我固执地认为他是一个冷血的,缺乏同情心的,乐于嘲讽他人的,缺乏趣味性和艺术细胞的人,但是这些固执印象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如果不谈论梦,还能讨论些什么呢?讨论天气?天气的确很不错,温热的阳光伴随着柔和的风。天也蓝的透彻,又不似秋天那般高远神秘。我更喜欢春天,春天更加柔和,只是春天太短暂了,你时常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个季节的天气便在夏和春之间兜兜转转,难得像今天这样一个折衷的天气,它们之间可能偷偷达成了什么隐秘的交易吧!

我胡思乱想着,直到秦扬说了声:“到了!”

我们于是沿着一条坑脏拥挤的小路,左拐右拐拐进了一个老旧小区。大概是上个世纪建成的,我甚至有些惊讶于它们还存在,居然还没有被拆迁。小区看起来很大,但我们并没有走多远,他朋友住的楼就在小区一进门左手边,紧邻着的是一排被塞得满满的垃圾桶,列队停放在垃圾分类的宣传广告牌下面——只是清一色的黑色“其他垃圾”箱,那些红色绿色的都不知哪儿去了!

单元楼的铁门虚掩着,门禁大概是坏掉了。楼道里充斥着一股大概是灰尘和厕所的混合味道。我们爬楼梯上了三楼,停在一个老旧的镂空铁门前。秦扬敲了敲门,但没有人回应。秦扬自言自语道:“这家伙不会还没起床……”一边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隐约听见了手机铃声在房间里响了起来——这门是有多么不隔音!电话铃响了有一会儿,随后我们听到了门内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男人猛地把门打开,看了我一眼,又立刻把门关上。

秦扬于是对着电话话筒说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中午十一点见面么?”我隐约听见他的听筒里传出几声“抱歉”,其他的便听不清了。秦扬又说了一句:“好!那你快点吧!”随即挂断了电话。

秦扬对我解释道:“这家伙昨天醉酒,所以睡过头了!我们稍稍等他一会儿吧!至少等他把脸洗一洗,换个衣服。”他又笑笑道,“他大概也没有想到我会带个女生来。”

过道太狭窄,我们于是又下楼转了转。我问秦扬:“你朋友也是我们学校的么?”

秦扬回答:“是!不过他比我小两届,是我的学弟。哦对,你们应该是同一届的。”

“难怪,我觉得他有点眼熟。”

他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小区里很安静,绿植覆盖率很高,我们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了坐,秦扬看了会儿手机,像是在和谁发信息。麻雀藏身在新绿的枝叶里叽叽喳喳地叫。真好!我住的小区遍听不见麻雀的叫声,也许是绿植太少了,而且紧邻着大街。

几个年纪大的退休老奶奶坐在另一侧的长椅上闲聊八卦。我很好奇他们在讲些什么,又听不清楚,想来不外乎是谁家的孩子考学了,谁家的孩子嫁人了诸如此类的。从前在老家我总是很厌恶这些闲谈,但在一个陌生孤独的城市待久了,这样的生活气息反而让我有种安定感。

我想象那个穿红色布衫的刚退休家的女儿刚刚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她在埋怨退休后也得不到清闲还要帮忙看孩子。而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在夸耀她的孙女考了很好的大学,而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精瘦的老人嘲讽说,考个好大学不如嫁个好人,她外孙女读的很垃圾的学校但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家庭等等。

我这些想象也是从他们偶尔提高嗓门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揣摩出来的,我喜欢这种联想游戏,这有利于我的小说的构思,直到这游戏被秦扬打断。他说:“那家伙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于是我随着他起身走回那阴暗古老的楼道,重返三楼,那沉重的镂空大铁门已是虚掩状态,秦扬推门走了进去,门内早已等待的人立刻迎了上来。

“久等了!刚刚真是抱歉,我昨晚是喝过头了,把闹钟也定错了,定成了今天半夜十一点了,所以一下子睡过了头。还好我把手机从静音调成了铃音状态,我迷迷糊糊地还以为是闹钟的铃声,不然我都听不到电话铃声响。哎,我昨天真的是喝太多了!”

我们一边听着他的饶舌,一边走进了房间。秦扬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我则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直笑着。房间很小,一室一厅的格局,不足五十平米——这是从客厅的面积估算出来的,因为只有一件卧室,而卧室的门则是关着的,客厅还算整洁,不过我想是刚刚收拾过的。前一趟来的时候我隐约瞥见了里面的凌乱状态。客厅里有一个双人沙发,一个白色的木质茶几,简约但还算优雅。主人招呼着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后,我便瞥见了角落里的小方桌上摆放着的留声机——与我想象中的不大相同,样式更加现代化一些。

主任从冰箱里给我们取出了两瓶饮料,放在茶几上。我估算着他这个地段的一居室房间大概要多少钱,秦扬拧开饮料喝了两口,我则一直盯着角落里的留声机。主人于是把留声机搬了过来放在茶几上。

“这是去年买的,还没有用过几次,算是九成新吧!”

“那,为什么要卖掉呢?”

“没办法,我就要回老家了,这里的东西大概都要卖掉,我不想带走。带回去也没用,家人估计会觉得这东西没用,只是个累赘。我买的又不是样式很漂亮那种,只是实用性强些,更不会受欢迎。”

的确,第一眼看到它的样式让我有些失望,它不是电视里,我在咖啡店见到的那种古铜木色,雕刻着金色纹理,带着长长的牵牛花似得喇叭的那种留声机,而是一个黑乎乎的金属匣子,喇叭都是现代式的。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又道:“你也是这么觉得的么?”

我没有回答,我对这个充满现代工艺的黑匣子的确没什么好感。这时秦扬忽然说道:“放点唱片来听吧!”又扭头对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怎么样?”

主人想了想道:“也好,不过我的唱片剩的也不多了。”

“都哪里去了?卖掉了?”

“是呀!卖给一家二手唱片店了,卖了不少钱呢!当然我买它们也的的确确花了不少钱。”

“真可惜呀!我还以为你至少会留给我几张做纪念呢!”

“给你有什么用?你有不稀罕这玩意儿。”

“我也可以拿出去卖……”

“滚蛋!那是我好多年积攒下来的。”

“那你不是一样卖了?”

主人从茶几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张带着封套的唱片来,抽出其中的唱片,放到唱片机上,打开开关,放下指针。黑色的圆盘缓缓旋转起来,紧贴在留声机壁的音筒里传出优雅而静谧的钢琴曲。我们谁都不说话,静静地享受着音乐。我盯着那静悠悠旋转着的指针,好像沉入一个吟着微风的夜里。鸟儿在轻轻啼叫着,从某个人指缝间传来轻轻的低吟,温柔地,好似一个母亲在微微闪动的火光中凝视着他熟睡中的孩子。夜深了,猫儿也在打着哈欠,伸伸懒腰,蜷伏在女主人的脚边睡去。直到母亲也睡去了,音乐停止了。

我瞥了一眼留声机旁边的封皮,上面印着Chopin.B-Flat Minor。秦扬笑了笑:“想不到你还留着这张。”

这位年轻的主人已在茶几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因为双人沙发只容得下我和秦扬两个人坐。

“那当然!扬哥送我的我哪敢卖呀!我卖的都是自己买的,别人送的我都留着的。”

“我送你这个是想治一治你那糟糕的品味,不过我敢打赌你都没怎么听过!”秦扬把那封套拿在手里把玩,“这都是新的。”

主人从他手里抢过封套:“那是我保存的好,还是听过两次的。”

“两次?”

“嗯!就两次吧!这次算一次。”

说罢他们都笑了。他这一笑我便想起了他是谁,是爵士乐社团里的。大学的那个爵士乐社团,我见过他几次。他应该认识X,我正犹豫要不要问他时,他忽然问我道:“你是叫姚诗绘吧?”

我愣了一愣,随即道:“我姓乔,乔诗绘。”

“啊!不好意思!我当时只听见了X叫你诗绘,一直没听清你的姓是什么。”

秦扬看似惊讶地分别看了看我们俩:“原来你们认识?”

那人愣了一愣,随即道:“也不算吧!只是见过几次面,话都没说过。”他又扭头看了我一眼道:“她似乎已经不记得我了。我也是大学爵士乐社团的!你经常来我们社团听演奏吧!我见过你好多次,但没和你搭过话。你,还有另一个女生,你们和X挺熟的。”后面这些话他都是对我说的。

时隔这么久忽然从别人口中听到X的名字让我有种异样莫名的感觉,既怀念,又有些伤感。

如果可以,我真想单独和他谈谈,聊一聊过去,聊一聊大学,聊一聊爵士乐团,聊一聊X。

但现在显然不是聊这些的时候。

我往前探了探身子,以够到唱片机,摸了摸它冰冷的机身。虽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古铜木纹理的触觉,却是城市里熟悉的钢筋水泥的微妙感,冰凉,平滑,让人既厌恶,又有莫名的亲切感。恰和我所在的城市一样。

我于是下定了决心:“这个能卖多少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