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觉得我对X是有多少感情的,他的离去也并未给我带来多少感伤。即便是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也时常觉得他的存在是可有可无的,偶尔还会觉得是个沉重的负担。我和他交往只是因为他邀请了,就和朋友邀请我去参加聚会,去吃饭一样简单。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告白或情话,没有诸如“我爱你”,或是“亲爱的”那种亲昵的话语。如果他要讲我也会坦然接受,就如同他要抱我要吻我我也接受一般,但我不会主动提出什么,不会索取。如果他想要更进一步我也无妨,不会抗拒,也没有期待,就是这样。
那么我什么会哭呢?为什么会感到失落呢?
我究竟是在怀念着什么,还是期待着什么呢?
我注意到咖啡店除我以外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是店主坐在我身边的时候。他像是不经意似得拿起了一本书,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上,与我紧隔了一个过道。但这过道很窄,只容我只身侧身走过,如果稍微胖一点可能就进不来了。
“你在写笔记么?还是在写日记?”
我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见他正盯着我摊开的本子,本子左侧方格纸上有两行字。钢笔被我攥在手里,不停地开关笔盖,但是一个字也没有写下去,还是停留在上周的部分。
“又或是工作文档或是其他什么?很抱歉,我的见识有限。”他露出很有教养的一笑。
我把转开到一半的钢笔帽又转了回去。
“是,小说。”
“哦?”他稍微有些感兴趣的样子,“你应该不是专业作家吧?记得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在画设计图的样子。”
“不是,只是兴趣。”
他点点头道:“不错,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兴趣,我的不少朋友也有。只不过现在这个时代还愿意用笔和纸来写小说的人,哪怕是职业作家也很少了吧!”
我笑了笑:“恰恰不是职业作家才这样做,职业作家要讲究效率,哪有这个闲情逸致?”
“也是,写完了,还要找人录入,多麻烦,还不如一步到底。”
“还不如一步到底。”我赞同道。
“不过即便是为了兴趣,也很少有人会采用这种费时费力的方式。而且我看你的写字速度也不会,迟迟看不到产出,不会觉得心急么?”
“不会。本就是兴趣而已,享受的是过程,为何要期待产出呢?”
我又基于无意识地把钢笔帽拧开又扣上。
“说得也没有错。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方便透露么?”
“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做产品设计。”
“产品设计?听起来倒像是个很有趣的工作,需要创造力吧?”
“嗯。表面上是那样的,我在做这行以前也是那样认为的。但现实是,你的创造力,你的想法并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你只是上头的代言人,一个实践者。把别人的想法付诸纸端而已。这是主体部分。而即便是在细枝末节的地方,你也不需要创造,只要遵循传统即可,说白了就是模仿他人,不要越轨。”
居然忍不住对着一个陌生人一顿牢骚,我这究竟是怎么了呢?是被音乐搅得心神不宁了吧!
陌生人微微笑着,仍旧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又不失礼貌:“工作上不顺心?还是经历了什么?”
“也不算是不顺心吧!毕竟只要掌握着诀窍,这样的工作比创作要简单得多。什么都不用思考,不用创新,只要把别人的思路组织一下,缺少的地方再借来别人的补一补即可。多简单!只是缺少一点动力而已。当然,一开始我也不想这么多,只是我挖空心思辛苦设计出的内容,到别人那里被砍掉一大半,而且人家直接说‘不用这么麻烦,你就参考一下别人家的产品,简单做出来一个便好了……’因为我们要快速迭代快速上线,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深究细节。”
“现在什么都讲究快。”
“是啊!吃饭要快,打字要快,作图要快,看书要快,走路也要快!真的是快要受不了了……”我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狭小暗淡的咖啡店的空间,“不过这里让我有种时光流逝缓慢的感觉,没有什么现代化的设施,一切都与这个社会的发展格格不入……”
“每个来过店里的人都这么说,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当然,我说的‘来店里’指的是那些坐在这里可过咖啡的人,而不是来店里看过一眼便走的人,后者却是占多数的。”
我笑了笑,指了指那光秃秃的墙壁:“稍微装饰一下如何?至少让别人看出来这是个正经的咖啡店。”
“哦。这也是个主意,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我决定不下来究竟要挂些什么样的装饰。无论怎样去尝试,感觉都是多余的,只有维持原样才是最好的。”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墙壁,把在其他家见过的装饰画(在想象中)贴在墙上实验了一下,的确是,格格不入,为什么这样呢?也许是那扰乱了这个空间的静谧感吧!
这里的一切都是与现实脱节,由此才得到独立于世俗的一丝安静。一旦与世俗相连,这份安静便被破坏了。
“不过这样可以么?客人这样少,能盈利么?”
这问题已困扰我许久,没忍住问了出来,也不知道这样是否得体。
“无妨,虽然算不上盈利,但还不至于亏本。这房子本就是我的,算是我的固定资产吧!没有房租成本,其他花销也用不了多少,这本身也只算是我的一个副业。”
“哦?”我感到非常惊讶,刚要问他“那你的主业是什么”,忽然来了其他客人,店主便不再与我交谈,而是回到了柜台后。我感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出去吃了一碗面,再回来时,店里已经有了两个客人。这样我的问题便无法问出来了,有其他客人在的时候,店主不会与客人聊天,这似乎是这家店的惯例。
当然其他客人也不会交谈,因为墙上贴着四个大字:“保持安静”。
那个疑问一直压在我心头,直到我搬家搬到了十五公里以外的地方,不再方便来这里了。这个问题再也没有得到解答。
最后一次我去店里的时候,已经有了其他客人在,但是店主把咖啡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哦?”他似乎并不感到惊讶,“怎么?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么?”
“不是,要搬家了。可能不再方便过来了。”
“哦,那还是有机会的。”
我端着咖啡回到座位,什么都不想读,也什么都不想写,只是静静地品着咖啡,静静地听着音乐,静静地思考,也在静静地等待。
等待些什么呢?我是希望店里的人少些,如果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他会来主动与我聊一聊的。即便我不会去主动搭话——那在我看来有些困难,但我不会拒绝来自陌生人的谈话。
我感到他身上有着某种神秘性在吸引着我,我想知道他的本职工作是什么。是自由职业者么?他有没有结婚?有没有恋爱?有没有家庭?他说这个房子是他的固定资产,他为什么会有一间商铺作为固定资产?尽管空间狭小,但地理位置优越,应当所值不菲吧!如果能好好地进行商业化经营估计收益也会不错,或者干脆租出去也可以。
也许在一些人看来,他开这样一家店完全是在浪费资源——不过那本就不是外人应当关心的事儿罢了!事实却是我们的互联网信息里充斥着过多类似的不必要的关心。无视个人隐私与个人自由,无视个性,只要与传统与大众行为不符,便要拿出来大惊小怪地批判一番。在没有网络传媒时代,人们的行为受媒介所限尚能收敛一些,至多街头巷尾传递一点八卦,当事人只要躲到角落里,眼不见,耳不听为净。如今不然,动辄数亿网民参与,让你无处可逃。人们很轻易地宣布一个人有罪,什么罪呢?“与众不同罪”。这甚至是比杀人强奸还要恶劣的罪。即便有人站出来为这个人的自由及权利辩护,总有人会从各个角落旮旯里挑出各种事例来证明这个人是恶人。哪有人洁白无瑕的呢?那些整日在朋友圈里晒荣誉性的警察同时也在网上深挖机转卖盗版电影资源,有趣的是他丝毫察觉不到其中的矛盾性。
嗯,我是不是扯得太远了?
没有办法!我在无聊的时候脑子里就只会想这些无聊的事情。越是无聊我的思路就越是活跃,总是从一个事情顺势爬到另一个事情上,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早已忘记自己究竟是在想些什么了。好在思路即使迷路也是无妨的,它是真正的四海为家,即便漂泊到大西洋上也不会饿死。人却会饿死,也会冻死。
结果今天的客人却是格外地多,多到店主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看书,一直在柜台前忙碌。我注意到他朝我这里看了几眼,我觉得他也是想与我说几句话的。当然这也可能单纯地是我的幻想,他也许只是向顾客区域望一眼,作为店主,自然而然地,只是扫过了我所在的区域。就像从跟前的社团活动,X在弹吉他时,我以为他在看我,实际上他在看我朋友一样。又或者他真的是在看我,而我却以为他在看我的朋友。这个问题我也几次想向他提问,但终究是未曾问出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提起过我朋友的事情,就好像约定好了似的。谁都没有提过,就好像那是一个禁忌。事实上,我对她的近况也知之甚少,我们有些年没有联络过了,最初她出国留学的时候偶尔还通过几次长途电话,后来终究慢慢失去了联络。这是极为可惜的事情,她可以称得上是我大学时唯一一个朋友了。
我知道我的性格里有着孤僻之处,倒也不是离群索居,我不会刻意与人疏远,但也不过分亲近。我到哪里都会很快融入群体,但少有要好的朋友。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一旦分开,又很快会失去联络。究其原因,是我从不去主动联络。和我朋友那几次通讯也都是她主动发起的,久而久之,对方发现我的冷淡,失去耐心也是常理。但我其实并不是冷淡,我只是害羞而已。便是最近我也是不是会在通讯录里点开我朋友的头像,点进信息,在一片空白的对话框下输入诸如“最近怎么样”的一段话,然后端着手机僵视良久,有时会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走上几圈,点下确定按钮对于我似乎需要极大的勇气,最后都是以删除退出结束。
我的性格中诸如此类的矛盾点还有很多,归根结底一句话:我既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打从心底里反感,这甚至会涉及生活中每一个需要与人沟通与人交往的地方,包括走进一家陌生的店铺,去居委会办事,给宽带客服打电话投诉等等。但有时我又会迫切地寻求与陌生人交谈,就像现在这样。
我就这样矛盾着,胡思乱想着,直到下午三点,我发觉实在是没有什么希望,便拎起背包准备离开——我需要一些时间去打包行李。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店主喊了我一声:“等一下!”
这声音太过突兀,以至于我觉察到店里顾客的目光都在望向我。我回头看到店主迅速从书架上取出了一张lp唱片,然后快步走来,递到我手中。
“算是个纪念吧!欢迎以后再来!”
我看了一眼封面,是莱斯特·扬的《I guess I'll have to change my plan》。我想说我并没有唱片机来放黑胶唱片,把它交给我又有什么用途呢?
但最终我只说了一声:“谢谢!”
店主微微一笑,回到吧台前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