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迎入耳中的是熟悉的古典音乐。古典音乐?倒是很少听这家店放古典音乐。不过也罢,爵士听久了总会烦腻,偶尔换一换风格也好。
店内还是老样子,简洁的装修,没有多余的饰物,与现代化社会格格不入。店内空无一人,只被音乐填满。我差一点以为店主也不在,直到看到柜台后面露出的半个脑袋。我走向柜台,扎着围裙的店主依稀是老样子,发型未变,白发没有增多,脸上的皱纹也未增多。他站起身来打量着我,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毕竟两年未见,这里来来往往这么多顾客,也有某一天起便消失不见的,总不会一一记得住吧!
直到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用沉静的声音说:“还是老样子么?”
我愣了一愣,随即点头道:“嗯,老样子。”
“音乐要换么?”
“不用,就这样子,很好。”
我在柜台前的高脚凳子上坐下,一边品尝着留声机里传出的音乐,一边嗅着手摇咖啡机里散发出的咖啡香味。店主一举一动还是和从前一样,沉静优雅。
古典音乐的调子很熟悉,是什么来着。
烧水壶在煤气灯上噗嗤噗嗤地跳跃起来,在若隐若现的雾气里,我似乎看见了时间的流动。时间终究是在流转着的,尽管在一定场景下,我们时常会有时间静止不动的错觉,亘古不动的仅有“动”的本身。
橙黄色的滤纸被放在云朵形的过滤杯中,堆上刚刚磨好的咖啡粉,将烧开的热水倒入细嘴壶中,沿着滤纸壁缓缓流入,细粉表面浮起细细的泡沫,相互拥挤着探出表面,想要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占据一席之地。空间终究是有限的,于是它们只得相互拥挤,拼搏,然后一同覆灭,无一幸免——一场徒劳而已。
咖啡做好后,我猛然想起了留声机里播放的古典音乐的名字:《第二圆舞曲》。
店主以干净干练的动作将柜台清理完毕,我在吧台上喝着咖啡,没有离开。现在店里没有人,我想和他聊聊天,我就是为着这个目的来的。尽管并没有抱有太大希望,但是来得恰到好处。如果有别的客人进来,我再离去也不迟。
“很久没有来过了?”
我点点头。
“我记得上次听你说,是搬家了?搬到比较远的地方去了?”
“说远也远,地铁要一个小时。说不远也不远,在这样巨大的城市里,一个小时地铁绝对算不上多么遥远的路程。”
“但是特意坐一个小时地铁来这里喝咖啡的,也算罕见了。”
“你做的咖啡很好喝,在别处喝不到这么好喝的咖啡。”
“那我还真的是受宠若惊了。”
说罢我们二人轻轻地笑着。
“你是今天第一个客人,从上午开门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客人,我多少有些觉得寂寞呢!”
“现在人很少么?”
“工作日人本就少些。对了!你以往都是周末来的,怎么现在有闲暇在工作日来了呢?”
我解释了一下目前自己正处于待业状态,上一份工作已经辞掉了,
“为什么辞掉?”
“有些疲惫。”
“加班多?”
我点点头:“每周六天,每天至少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甚至更多的也是有的。还经历了两个多星期无休的日子。即便是这般拼命,也并没有很好的结果。无非白白耗费人的时间和精力罢了。不明白上头的人为什么就不理解这一点呢?我们又不是机器人,怎么可能连续工作几十个小时后还不出错呢?”
“于是你就离开了?”
“不止我,许多人都离开了。我大概是最后一个。如果不是外力作用的决定,我也许仍旧不会走,仍旧在犹豫。我性格中这种优柔寡款的地方总是使我感到厌烦,却又无能为力。”
唱片结束,店主从唱片机上取下唱片,又换了一张新的上去。放下唱针后,店里又被熟悉的爵士乐填满了。
“优柔寡断也无妨,那本就是人性格中的常态。也不必妄自菲薄。能准确做出决定的人并不多,有些看起来性格里有果断之处的,未尝不是武断,人时不时地便会陷入盲目状态,多听听别人的意见也是好的。避免独断专行。”
之后我们便陷入沉默中,我感觉自己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声音被音乐吞掉了,我们静默着,享受着欢快而温柔的萨克斯,和着跳动的钢琴键。
“喜欢爵士乐么?”
店主的话淡漠而遥远,像是被音乐筑成的薄墙阻隔到了远方,听得不真切,倒像是毫无关联的人对着他的同伴说话一般。
我目光迷茫地盯视着那声音的来源,他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这才被拉回到现实中来。
“喜欢爵士乐?”
“喜欢。”
“你好像甚至有些着迷。”店主笑着说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算着迷吧!只是时常感到被音乐拉到另一个空间去,也许音乐对我而言有着别种特殊的作用吧!”
“听起来很有趣,不过这么说,不仅仅是爵士乐有这种作用咯?”
“什么音乐都会有。不过前提也要感兴趣才行。没有吸引力的音乐是没有什么用途的,不过是徒增烦躁而已。”
“那还是喜欢爵士乐的咯?”
“当然!”
“不喜欢古典?”
“听得少,也无所谓喜欢或是不喜欢。好听是好听,但也要心情沉静才能欣赏得来。仅仅是欣赏而已,缺少共鸣。”
“‘共鸣’这两个字一说出口,多少有些不切实际的感觉。”
“年轻人不就是喜欢不切实际的东西么?太过接地气倒像是老年人了。”我半带笑意地说道。
爵士乐的特征是这么明显,无需刻意了解便分辨得出。初听时总觉得其中带有错乱的意味,音符与音符之间缺乏和谐。但是这错乱的,和谐感的缺乏,却恰营造出共鸣感。或许如我自己所言,我宁愿相信自己还年轻,怕一旦接受了那循规蹈矩的人生,便当真老了吧!这世界也是有趣的,小孩子想要快快长大,大人担心变老,老人则一步步走向死亡。我们全都避免不了有所畏惧,我们都在畏惧着,却又不明白究竟在畏惧什么。或许那只是不满而已。不满,畏惧,迷茫,我们时时刻刻被包裹在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中,得不到解脱。
音乐声再次停止,当它再次停止时,我意识到,我们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那里没有中间地带,是地地道道的沉默。这是怎么回事?来这里是想要找人聊天的,虽然从结果而言找不到可聊天的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结果我一直沉默,找不到可交谈的内容,可以用作交谈的话题应该有很多,但是值得打断音乐而说出口的却一样都没有。
音乐停止后,店主在唱片架上寻找可以播放的唱片,但似乎没有中意的。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双肩包里尚揣着一张唱片,便道:“我这里有一张唱片,要不要听一下?”
店主一听,立刻来了兴趣:“什么类型的?”
“介于爵士和新古典之间吧!”
“听起来很像现在流行的融合菜系。”
“的确如此。”
我把带着封套的唱片递给中年店主,他接过看了看正反面,口中道:“有意思。”从封套种取出纹理唱片,放到唱盘里,放下唱针。
于我而言已是无比熟悉的音乐从唱片机里流淌出来,对其他人而言不知如何。
音乐很快终了,毕竟只有一曲,不是多么长的唱片。音乐播放的过程中我始终观察着店主的表情。那谈不上是多么喜悦的表情,也不能算是淡漠吧!倒更像是面对新进店的客人喋喋不休讲话的那种温柔而耐心的表情。也许讲话的客人是一个可爱的小女生。
音乐结束后,我继续盯着他的脸,期待着他的评论。那种感觉,就好像第一次与责编见面时把诗稿递递给她看。她一页一页地翻看,一页一页细细地读,每一行每一个字似乎都细细地品味过了。等待的时间极为漫长,咖啡店里的钢琴曲轻细地扫着。我无事可做,边听音乐边猜测曲名以打发时间。
过了许久,她把文稿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一场艰巨的征程一般。
“坦白地讲,”她向上推了一下眼睛,而后以徐缓而有力度的声音说道,“您的文字也许能在极少数年轻群体中得到共鸣,但既不具备商业价值,又没有表现出很高的文学素养上的潜力。”
时间过去六年,我至今对当时她的话以及她说这话时的语调记忆犹新。
我此时体验到的紧张感与那日一致。同样面临着别人的评价,尽管这评价似乎与我并无太大关联。但若是它能得到认同,我也会为此感到高兴。
“这莫不是你做的曲子?”
我讶然道:“那里?何至于?”
“听着有些青涩,不像是成熟作曲家做的。但比那些街头巷尾的民谣大胆多,听民谣么?”
我条件反射似地摇摇头:“不听。”忽而又觉得哪里不太准确,便又补充道,“罗大佑算么?”
“有些不同,但多少算的。”
“民谣很多并不能算作音乐吧!抛开了词句的内容,几乎没有单纯能在音乐上打动人的。”
店主淡淡而优雅地笑着,那笑容里多少含有宽容的意味。就像素养高的男老师面对着随时有可能讲错话的女学生——只是在电视或小说汇总看到的那种老师,现实里,在我由小到大的记忆里,始终没有过这样的角色存在,为什么呢?
“不能算作音乐,那能算作什么呢?”
我刮腹搜肠地摸索词句,从我那所剩不多行将枯竭的文学素养中。
“日记吧!”
“日记?”
“嗯,就是日记。写给外人看的日记。只是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来而已。”
“创作不都是那样的么?”
“不一样!”
“不一样?”
“创作终究是有技巧的,是要有所加工的,不然便不需要有专业性的存在了。”
他依旧带着宽容的笑容品味着我的话,我想它并没有像手中的陶瓷咖啡杯中的咖啡一般好喝。
“好了!不说民谣,说说你对音乐的看法。”我转换话题道。
“我的看法?”
“对啊!”
“你不会是为了这个原因大老远来到我的咖啡店,足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点了一本价格相当于贫困地区一个星期生活费的咖啡,便是为了和我讨论音乐?”
“当然!”当然,这只是一半的原因,且是我来到此地才想到的原因。出门时我把唱片塞进了出包里,但是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当时我并不知晓。
他罕见地皱着眉头盯着我手中的咖啡杯,似乎对我的行为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困惑。那神情,活像老年人对年轻人行为产生不解时的困惑。困惑归困惑,倒是没有不耐烦的神情,只是扭过身,再次将唱针放下,于是熟悉的音乐再次响起。
音乐第二次播放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紧张了,这或许是放弃求去认同的征兆。某些内容离开了,或许,我已有了答案。
可是那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我最欣赏最后的这段和弦。”音乐结束后,店主用轻淡而沉稳的声音评价道。也许第一遍他只是为了欣赏,是随意的,宽容的欣赏。第二遍则是为品评,品评的过程是严肃的,中立的,但仍旧是难免掺杂感情因素的。“它似乎是为向谁述说些什么,那是盲目的,并不期待回复的。至于其他部分则是平平的,无甚亮点,既无商业价值,也不具备可以深入挖掘的潜力。作曲者似乎不是专业的,仅凭情绪产生的作品。如果能接受一些专业训练,或许能有更可观的结果,继续维持这个状态倒似乎是可惜的。”
他一边说我一边点头。的确,如我评价也是这般。只是评价的内容里有些似曾相识的内容,但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
“不过我很好奇,这张唱片,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一个朋友寄过来的。”
“那是你朋友创作的么?”
“我不清楚,他没有与我解释,我也没有深入询问。我与他朋友如今已无联络,不知他如今在哪里。在做什么,从邮寄地址来看,多半人在海外。他素来对音乐感兴趣,会用吉他弹爵士乐。但就我与他相识的那段日子来看,本人并不具备创作才能。但他身边似乎有具备创作才能的人。不过如他所言,那人知晓自己才能的局限,早已放弃音乐。不过真相如何,谁也不清楚。”
“你朋友为他朋友觉得遗憾?”
“似乎是的。”
我想得知他的想法,但他没再发言。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即便我再有其他问题也没有办法抛出来——有客人来了。
我把咖啡端到最内侧的桌子上,里面仅剩下半杯冷却的咖啡,但我没有再喝下去的欲望。我把笔记本摊开在咖啡杯遍,把钢笔拿在手中旋转,但没有再写下去的欲望。
不仅仅是当下,或许以后,或许永久,我都不会再产生写东西的欲望了。
它干涸了,必然的,没有任何悬念的。
从它开始流淌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要干涸。因为能使他源源不断的源头,是不存在的。我知晓这点,小雪也知晓这点。她给我时间,寄希望于我可以找到的那个源头,结果却只能使她失望的。
我什么都没有,过去没有,以后也将没有。那一点希望不过是幻想,是侥幸,是徒劳的挣扎,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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