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不到六点,安琳便宣布下班了。除了我、她与秦扬外,其他人都先走了。这几个年轻人都已疲惫不堪,是该好好休息了。
只剩下三个人后我见安琳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便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安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秦扬,道:“不用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结果又只剩下我和秦扬两个人。原本我已多少习惯了与秦扬两人的相处,但经过了昨天的事情后,又多少尴尬起来。若非昨天已经答应过,我今天当真也想随安琳一起逃跑。
秦扬走过来问我:“走么?”
我叹了一口气:“走吧!”
因为没有安琳,我们也没去之前选定的地方,只是在公司附近随意找了一家店。
“你不是说好要把安琳喊过来的么?她怎么还是扔下我们走了?”
“我事先已经叫过她了,但她的确是有事情。”
“什么事情?”
服务员上了茶水,秦扬给我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大概是想要离职。”
我刚要吞下去的茶水险些又吐了出来。然而问出口的那一句话却不是“真的么”,而是:“你怎么知道?”
“我和她聊过了。当然了,在那之前,我也有些猜到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问得有些蠢,但是想不到更好的问法。
“只是直觉。具体来说,是觉得从这个项目开始,她的行为就很反常,和我所了解的安琳相差很大。我和她私底下谈过很多次,关于我们公司的体制,这种作息体制,这种加班行为,以及整个互联网行业的加班现象。我们的观点很一致,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健康的,不明智的,无端耗费资源,透支年轻人的体力和精力,不利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所以,像我们这段时间里这样疯狂的加班行为,这不像是我所了解的安琳可以做出来的事情。即便这是上头的意思,我想她也会极力说服而避免掉事情的发生。”
“但有些人不适那么好说服的,尤其是领导。”
“是的。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那天当场就提出了离职。”
这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那为什么项目还是启动了?”
“没有办法,即便离职,领导也有办法让你一个月才走,这是劳动法规定的最长期限。总监的意思很明确,她甚至用不着做工作交接,只要这个项目顺利上线后,她就可以走人了。这是她的原话,不过只怕还是没有这么顺利呢!”
“是么?我看目前项目进度还算不错,我看过项目报告,功能已开发到70%,部分已经通过测试,我需求已整理完毕,下周便可进入验收阶段了。这样我们下周末上线部署,有问题么?”
秦扬摇了摇头:“别看目前是没有问题的,好像一切顺利。只有开发自己知晓,目前版本中漏洞还有很多,远未达到上线质量。只是因为时间紧急,一些看起来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就被放过了,但是根据‘墨菲定律’,这些你不在意的点,最终很可能会堆积成山,引发雪崩。而且刚才你也说过了,我们还有30%的功能未开发,以我的经验,还不如就此止步,放弃这30%的功能。”
“为什么?这些也都是客户要求的,放弃不了吧?”
“是。但是没有这30%,我们还可以交付给客户有质量的产品,核心功能都还可以保障。现在所有人都已进入疲惫期,余下这30%的部分极易出现重大问题,甚至连同已完成的那70%都会毁于一旦。安琳本身便是开发出身,这些她很清楚。我以为她至少会在最后做出理性的判断。但是现在看来,她要么是去意已决,不在乎项目的死活了,要么便是仍旧无法说服上头的人。”
秦扬见我似乎是一直盯着桌子上的菜单发呆,又问:“怎么了?这里的菜不合心意么?”
我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还没有从安琳可能要离职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先不说这个,我们先来点菜吧!”
这只是一家普通的川菜馆,店面不大,人却不少,我们因为来得早,还有位置坐,再晚来十分钟怕就是要等位了。我最讨厌等位,那只是无端浪费时间而已。我不觉得这世间又什么美食的价值能比得上人的时间——尤其是这种无端等待的时间,毫无意义,又毫无美感可言。
毫无优雅,毫无美感的人生,又有什么可过的呢?
这里虽是川菜馆,看菜品,却是融合了各地风格,并不局限于川菜一种,如湘菜、粤菜、乃至江浙菜都有涉猎。倒不如舍弃川菜的名头,更名叫融合菜馆罢了!不过菜品价格很实惠,从顾客数量看来,味道应该还能不错,只是装修简约,不似这一线城市所特有的网红店的那般富有风格格调——或许这也是菜价便宜的原因吧!
这地方是秦扬选的,如果要是我选,也不会选在这里,为了答谢而请客吃饭未免寒酸了些。不过若是客人钦点道也没什么了。秦扬大概常来这里吃饭,和老板都很熟悉了。
我叫来服务员,问秦扬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秦扬说随我意愿,我就随便点了三样小菜。
“你平时自己做饭都做些什么?”我实在不想再继续谈论工作和项目,便岔开话题。
“什么都有。时令蔬菜,肉,家常菜,市场上数得过来的,易于保存的,就那么几种。如果有机会能让你看看我每天带的菜,你会发现翻来覆去不过那么几样,无非韭菜炒鸡蛋,蒜苔炒肉,炝拌菠菜或土豆丝,清炒荷兰豆呀,藕片呀,胡萝卜一类的,太复杂的也做不来,毕竟时间有限。”
“嗯,听起来就很棒!如果可以,我也真想做,不过买菜怎么办?”
“楼下就有一个小菜市场,倒是很方便。只是平时下班都关门了,也只有周末可以出去买菜,一次买够一周的,最近倒是没有时间做饭了,不是每天和你们一起吃食堂了么?”
的确,从项目开始后,每天中午吃饭由我和安琳的固定搭配,更改为了我和秦扬得的固定搭配。也恰因为如此,这些天我和秦扬走得很近。和他聊得越多,越发现如安琳所言,他不是我从前想象的那般无聊的人。
至于安琳,我们除了工作几乎再无沟通。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都不见她的人影。工作时间除了每天早晨和晚间的例行会议外也不知道她都在做些什么,和项目启动前的安琳简直判若两人。如果说她已决意离职,那么一切反常行为似乎也可以解释清楚了。
“你为什么要做程序员呢?”这个问题再次脱口而出,问出的时候连我自己也稍微惊讶了一下。我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问过这个问题,但也并未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他用手托着下巴,似乎也在认真思索。
“为什么呢?最初是为了什么我也记不得了,总是有什么原因的吧!但我丝毫也记不起来,好像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编程是当下很热门的职业,原因无非是工资高,前景好,但这和我倒没有什么关系,我没有什么理想,也没有什么欲望。即便不做程序员,去饭店做服务员赚的钱我也活得下去——虽然说这些话也不见得有几个人相信,但钱真的不是我考虑的事情。喜欢做,这就是唯一的原因。我单纯的就是喜欢这个职业而已,享受着过程,不为任何结果。所以我也没有任何职业规划,也没有职业目标。我享受着写代码的过程,享受着敲击键盘的声音,那是和从前弹钢琴一样美妙的事情。我好像说了很多,也说得很乱,不知道你有没有明白?”
“你居然还会弹钢琴?”我禁不住又问道。
秦扬似乎禁不住皱了皱眉头:“我方才说了那许多,你的关注点居然是这个?”
“你虽然说了那么多,但我也没有问你那么多。你只需要说你喜欢做程序员,觉得敲代码像弹钢琴一样美妙不就足够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当真会弹钢琴?”
“当然!而且这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么?”
“哦!”好像是这么回事,“抱歉,最近加班太多,脑子已经僵掉了,转不过来了。”
秦扬好像是音乐特长生出身,据本人言,钢琴是过了十级的。
“好吧!”我忽然间感到嫉妒了,“我从小就有学乐器的愿望,但是没有那个条件和机遇,我父母始终认为音乐不是什么稳定的正路,不愿意供我学习。”
“如果你想学,现在也不算晚。靠它吃饭也许有点难度,作为兴趣总没有问题。”
“现在!哪有那个时间呢?”
“换一份工作不就有时间了么?”
我正要伸出去夹菜的手忍不住停了下来:“哪有说的那么轻松!”
“那你告诉我,你真的喜欢这份工作么?”
“我也不知道,最开始我是喜欢的……我觉得我是喜欢的。如果不喜欢,我也不会这么投入,但是现在……”
“现在觉得厌倦了?”
“嗯!”川菜有些辣,我被川菜辣到了嗓子,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越咳嗽越觉得嗓子很难过,又辣又痒,便咳嗽个不停。
秦扬见状,立刻倒了杯温水,递到我跟前,又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我。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刚一开口说话又立刻咳嗽起来。
秦扬笑了笑道:“还是别说话了,被辣椒呛到嗓子可不是好玩儿的事情,先喝点水,缓一缓。”
我听他的话,小口抿着水喝。
“工作都是这样,”他又开口说了起来,“一开始的时候激情满满,总感觉自己又无数的精力。再加上年轻,单身,企业和领导再给你灌输一种‘享受生活就是罪过’的想法,让你觉得年轻就应该奋斗,让你觉得加班,996也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值得的。”
“但是这根本维持不了多久。用不了多久,你的精力便会被耗尽,身体逐渐透支。你刚刚三十岁,身体却像四十岁甚至五十岁,从脊椎到关节无一处不是问题。但这不是最可怕的。在长期高强度重复性工作下,你的思维创造力也慢慢减缩,充足的休息,适当的闲暇是保持思维活跃的关键。新鲜的思想、点子、创造性都来源于大脑无意识行为,也是人的右脑,R形思维。R形思维在大脑休息时最为活跃,但是你没有,你的身体像40岁,大脑却像50岁。日复一日地重复无聊的劳作得不到休息,你的创新性早就被磨灭了。企业却在继续道貌岸然地宣扬创新文化,一边却在压抑创新,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吧?”
我点点头。我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见他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愿,便忍了下来。
“这些企业其实并不真正指望你有何创新,它只是把你当作螺丝钉而已,毫不介意地过度使用,也不在意你会很快生锈。生锈了便扔,反正备选的新鲜光滑的螺丝钉有的是。至于你以后怎么样,那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他们也不会你的未来负责,他们只需要给你稍稍高于市场价的工资,便可买断你的青春,买断你的生活。大多数人贪恋那虚高的工资,也根本不去想你所损耗的代价远高于那一点随着通货膨胀而慢慢变得一文不值的工资。”
他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却又有哪里觉得不对。我一时没有想到是哪里不对,于是我仍未开口。他也说得累了,我们便静默着吃饭,直到他又开口道:“你上次买的我那朋友的二手留声机,用过了么?”
“还没有!上次拿来之后,我们便一直加班,忙碌到现在,也没有时间去听。”那其实不过两个星期前的事情,不知为何却像是过了许久。
秦扬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觉得你有生活么?”
我愣了一愣:“生活?什么算是生活呢?”
“工作不算是生活么?”
“算是吧!你可以把工作作为生活的手段,也可以把工作当作成活的一部分,但不能把工作作为生活的全部,那样就和螺丝钉没有什么分别了。生活总要有其他内容的,要吃饭,要睡觉,要休息,要恋爱,等到成家后还要照顾家庭。依我看,那些喜欢加班的,不是单身的,就是家里有小孩儿不想回家的男人。他们有些人不是没有生活,而是不想有生活而已,他们觉得生活是一种负担。”
我终于察觉到是哪里不对了。
“那你呢?你也觉得生活是一种负担么?”
“嗯?”他瞪大着眼睛望着我,“为什么这么说?”
“你刚刚已经说了一大堆加班的危害,我从你的话里可以总结为其于己无利,于社会无利。但是你却能忍受这样的境遇,忍受了五年,为什么呢?”
他轻轻地一声苦笑:“我么?我大概是已经放弃了生活了吧……可以说是自暴自弃吧!”
“也不算是吧!如果你当真自暴自弃了,又怎么会每天坚持自己做饭,自己带饭呢?这不是代表你对生活还有念想么?”
他为着我的话思索少顷,是在思考我的话还是在想些别的什么事情不得而知。
“或许吧……谁知道呢?人对自己的想法也并不总是能说的那么清楚的!”
那天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未再进行下去。吃完饭,我们各自回家,我洗了澡,躺在床上,却又毫无睡意。我想起床用留声机放点音乐,但一来身体疲乏,懒得动弹,二来也怕吵到楼下的老人,就只能作罢。
我静静的躺着,静静地思考于秦扬之间的谈话。
工作于我而言是什么呢?是生活的手段,是生活的一部分,还是生活本身呢?
生活本身又是什么呢?好好工作,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也不过如此简单。但仅仅如此么?那么我们和远古时期的野蛮人有什么差别呢?
分别?为什么要有分别?文明除了给人带来烦恼,又带来些什么?
我这样想着,又觉得作为人倒像是挺可悲的。我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秦扬似乎是在暗示我放弃这份工作,我能做到么?
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