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潘多拉与转折

我们没有多少阻碍便谈稳了价格,当场成交,打包好便拎了出去。本身便是一个不大的家电,但是重量却不轻,Y表示要不要帮我送过去。我想着路途太远还要劳烦人家一个来回,便婉言拒绝了。但是出了他家门,没到地铁站便有些吃力。结果却是秦扬帮我提到了地铁站,又陪我坐地铁直到我要下车为止,我自己把它拎出了地铁站,然后捧着它走了五分钟的路程回了家。

到家我才想起来,秦扬其实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连一声谢谢都还没有说。拿起手机又发现,我连他的微信都还没有加。我向安琳要了秦扬的微信号,加了却迟迟没人通过,我是先把唱片机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X的吉他暂时还挪不了位置,因为唱片机还放不了那里。一来缺少一张桌子——我还以为唱片机会是巨大的落地款,二来那里也没有电源。我居然怎么也没想道唱片机还要通电这件事情!我原打算把它放置在我的书桌上,却发现我的书桌也没有通电,最后只能把它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只是体积上大了一圈,不是最终解决方案,但也只能暂且如此了。拆开纸箱子,安置好机身,通好电后,我怀着无比期待的心情把那三张唱片取了出来,并排放置在床上。

潘多拉之盒即将打开,我却有些犹豫。我怀了这么久的期待,在这期待过程中有猜测,有质疑,有希望,有幻想。这过程既让人焦虑,又让人欣喜,未知有时带来恐惧,但当你确认它是无害的之后,更多的却还是期待和欣喜。这就好像一个老朋友在你生日的半年前许诺给你一份生日礼物,你会在期待与幻想中度过这三个月的时光。小孩子也许会对这种感觉体会得更加深切,大人多多少少已经失去惊讶的本领了。

一个诗人,最基础的本领便是对一切日常习以为常的事物保持惊讶,那些细微的感受都来源于此。孩童是天生的诗人,只是短于创作的技巧。等到他掌握了技巧后,却又慢慢失去惊讶感了。

哦,创作!创作是一件多么美妙而有幸福感的事情!不为名,不为利,只为自己,为着充实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我决定暂且不开启潘多拉的宝盒,将期望的幸福感再延长一些时日。今天我已欣赏过美妙的钢琴曲,我要借着他给我带来的遐想继续我的创作,没有任何目的的创作。我就着所剩不多的日光,继续写作我的小说。

晚间的时候我收到了秦扬的好友通过通知,我发了一条信息表示感谢,以及为了答谢,什么时候请他吃顿饭。我以为他会回复我:“不用了!以后有机会的。”一类的,没想到他回复我:“那就下周末吧!”

事已至此,我总不能再说“我只是随口说说,您别当真”吧!不过回想起几次与他独处的尴尬程度,我决定叫上安琳。三个人周末一起吃顿饭,我请客。

考虑到三个人住址的距离,我把地点选在了安琳家附近,这样安琳不用坐车,我和秦扬各自坐几站地铁便到了。

我向安琳解释了原委,也坦言邀请她是为了缓解我们中间的尴尬。安琳笑着说道:“有什么可尴尬的?不过你既然诚意邀请我,我也不好拒绝。只是无功不受禄,我要带一份礼物,就算是庆祝你终于买到了唱片机吧!”我表示我很期待。

过了一会儿,安琳又说:“秦扬这个人,你和他多接触接触会发现他其实很有意思,和你看上去并不相同,但你们有很多相似之处。”

“哪里相似?”

安琳只笑笑却不答话,那笑容像是在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周五下午的时候,我仍决定不下来要选哪家饭店。我想询问一下安琳的意见,但安琳一下午都不在。请假了么?不对!我们中午还在一起吃饭来着。我问了一下安琳身边的同事,她说下午一上班,安琳就被总监叫到办公室去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什么事情需要这么久呢?

五点的时候,安琳还没有回来,我却收到了总监的信息,要我去一下他的办公室。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安琳也在,她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和总监打过一声招呼后,安琳便走了出去。总监问了问我手中的剩余工作和进度,然后交给我一叠纸:“这是新产品的企划方案,你看一下!”

我坐在安琳坐过的椅子上,看手中的企划文案。内容平平无奇,是一个有关音乐的直播APP。

我说:“市面上相关的成熟产品已经有很多了,我们也要做么?”

“要!而且很重要,一定要做。”总监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在桌子前的空地踱步。我觉得坐着有些不妥,所以我也站了起来。

“你知道xxx传媒公司么?”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

总监的眉头皱了皱:“你不看电视?不关注娱乐新闻么?”

我说:“我不关注。”

他的脚步停了停,似乎在犹豫,随即又道:“没有关系。有时间可以多关注一下,年轻人不就喜欢这些东西么?你不关注,怎么做得出年轻人喜欢的产品呢?这次和之前的产品不同,这次是客户,也就是xx传媒公司找到我们,要和我们合作做出这样一款直播产品。合同都已经签订好了,这次的项目很重要,也很紧急,方才我也和安琳讨论过了,我们要在两个星期内发布初版。”

“两个星期?”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只有两个星期!因为X传媒计划用这个app举办一场大型的线上活动,时间不到一个月。两个星期发布交付后,我们还有时间试用并得到反馈等。具体的日程安排,我刚才和安琳已经对过了。明天会有项目启动会议,你们整个项目团队都要放下手头的事情,优先投入到这里面来。你这边要先行一步,下周一之前,把产品初版原型设计出来。”

“下周一之前?那不是只剩下明天?”

“还有今天和周日嘛!”

我瞬间明白了安琳脸色不好的原因。总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们了!没有办法,这个项目工期就是这么紧,大家加加班,等产品上线后,你们团队肯定都有奖励的。”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走出了办公室,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又有什么立场拒绝还是接受呢?我只是深深地感觉到无力和疲倦,但我又不知道这股疲惫感来自哪里。

回到工位上,我发信息告诉秦扬聚会取消,以后有机会的。我没有告诉安琳,我想她已经先我知道了。

第二天,安琳举行了项目启动会,宣布了项目要在两个星期之内完成初版,以及我们要为此加班两个星期的消息。

研发部门的一位年轻小伙伴立刻反驳道:“加班?我们不是每天都在加班么?”

安琳回复道:“从时间上讲,那恐怕还不够。”

秦扬方才一直沉默不语,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他对这等事情早已习以为常,并不为怪。这时他却忽然开口了:“国外的心理学和项目管理早有定论,人在一天之中能集中精神工作的时间只有六个小时,人为延长工作时间只会降低效率。你是专业的项目经理,你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的,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这我当然知道,但我也没有办法。这是上面的决定。”

秦扬把身子向后一靠,歪着头,笑了笑:“当年希特勒的手下也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

我忍不住道:“秦扬!你这样说就有些过分了吧!”

他面不改色地望着我:“我过分么?我倒是觉得没有比这种决定更过分的。”他侧过头,又望向安琳,“你觉得呢?”

安琳仍然很镇定:“不管我怎么觉得的,项目的企划安排已经在这里了,总监已经确认签字了的,你们有异议,可以亲自找他去谈,虽然我不觉得会有什么结果。”

安琳扔在桌子上一份文件,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当真去翻阅看。

安琳等了一会儿,无人再说话,便道:“既然没有异议,我们继续讲项目的具体规划。此次项目周期为两周,从今日算起,一共15个工作日,下下个星期的周日是我们的项目交付日期。产品也就是诗绘这边优先进入设计阶段,周日出具第一版原型。研发可以先进入技术调研及架构设计阶段,等产品出原型后正式进入开发。因为时间紧迫,我们将采取敏捷迭代的方式,产品初版原型可以只出具简易版本的,让技术可以尽早进入开发,测试同步准备用例和测试代码。我希望研发这边每三天可以产出一个成果,哪怕只是一小部分功能,让测试尽早介入测试。产品持续完善功能,让UI人员参与设计UI,研发同步继承集测试。这样安排大家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没人提出异议,大家似乎都接受了命运,除了秦扬一直在冷笑,但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当天晚上我为了赶需求工作到很晚,但我并没有意识到有多晚,直到秦扬走过来问我怎么还不走。他突然间的问话吓了我一跳。每当我聚精会神工作的时候总是会被人吓到,更别说几乎已经没有人的办公室。

我看了一眼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多,便说:“快了!我把这点工作做完便走,你怎么也还没走?”

他靠在我身边的电脑桌,抱着肩膀。

“我无妨,也不困,而且我住的很近,既然上面铁了心让我们加班,我总得做做样子。”

我瞥了他一眼:“现在你看着清闲,之后有的你忙的。”

他半眯着眼,笑了笑,又板起脸,摇了摇头道:“没有用的。”

我停下了正在打字的手,扭头望他:“什么没有用?”

“再怎么加班,这个项目也成功不了的。安琳也很清楚这一点。”

我已经忘记了我要做什么,忍不住扭头望着他:“怎么说?”

“我和安琳曾就我们的工作时间问题讨论过,得出了一致的结论,那就是加班只会影响工作效率。如果我们的公司能恢复八小时双休的工作制度,我们的产出丝毫不会下降,公司说不定还会剩下一大笔电费。”

“你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是的,你不信?”

我犹豫着没有说话,也许是怀疑居多。但多多少少还是觉得有些道理,但又想不到相信的理由,只隐隐觉得安琳向我提起过类似的意见。

“你还年轻,而且对工作很有热情。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的。如果你平时有闲暇去观察其他人,你就会知道绝大多数人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子的了。说白了,很多人都是在磨洋工而已。另一些人则是在做无用功。我在这公司已经五年了,上市之前我就在。我刚来那一阵子只有一百多人,还没有实行996,大家正常点上下班,工作效率却很高,偶尔有做不完工作加班的,其实都是能力不行的。后来融资成功后才开始实行996,并且大量招人。人招了很多,工作时间也延长,但产出并没有提高多少。当时有些高管也看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们不愿承认。他们必须要让投资人看到一片繁荣忙碌的假象。这也怨不得他们,整个互联网行业创业的大环境便是如此,极其不健康而且虚假……你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哦,没什么!”我笑笑,我似乎对手里的工作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只是觉得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听见你说这么多话。而且我以前总觉得程序员都是不善交往,不善言谈的。”

“我看上去便是那个样子的?”

“是!你乍一眼看上去就是那个样子的,因为你不怎么讲话。但是每次听你说话,都觉得思路很清晰,逻辑性很强。”

“你接触过多少程序员呢?”

“不多。我以前不是做互联网的,在传统公司,工作伙伴女性居多。上一家公司做产品助理也没有直接接触过研发团队。可能也就你们部门这几个吧!”

“那你为什么会得出那样的印象呢?”

“是啊!是从哪里得到的印象呢?”

“可能只是单纯的偏见吧!”

闲聊间,我放弃了继续工作的想法,将内容保存好,关机准备下班。我们一起把办公室的灯关闭,走出漆黑一片的办公楼,地铁早已停运,我只得打车回家。秦扬把我送上车才走,他似乎是住得足够近,可以步行回家。只是今天这个时间回去,想必也无暇做饭了吧!

我们临走前不忘了个下班卡,截图发给了安琳。秦扬一边打一边吐槽说,安琳要么失去理智,要么便是疯了。我说这两者并没有差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