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罗大佑与莱斯特·扬

我一直觉得KTV是现代人最无聊的发明之一。它充斥着喧闹,扰民,无聊,发泄,偶尔还有暴力。KTV经常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人们却喜欢来这里享受。在那个空间里,我只感到心烦意乱,只感到自己的耳膜收到了骚扰。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偏见,作为一个不会唱歌之人的偏见。我不会唱歌,不喜欢唱歌,也不喜欢听别人唱歌。我喜欢听音乐,爵士乐也好,古典音乐也好,只是乐器发出的旋律,没有为人声所污染过的。好的音乐,填词永远是画蛇添足,例如肖邦,莫扎特,贝多芬的音乐,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去填词,谁拿他们去填词都是在玷污经典。只有现代人创作的无聊小调才需要填词,现代人填词的水平也大不如从前。如有东坡酒后高唱一曲的气概倒也罢了,只可惜宋人词是留了下来,曲却失了,我们再无法追寻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音乐了。

我原以为到了KTV还要再喝的,但是服务员端上来的只有零食和软饮,看样子安琳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清醒。也许是想让我们清醒地唱歌。害!原本还想借着醉酒糊弄过去呢!

不过那几位平时腼腆的小青年此时比谁都兴奋,争抢着要麦,谁也顾不上谁。我是贪心地躺在角落里,舒舒服服地喝着可乐,吃着爆米花。

他们唱的我都没有听过,也许是最近的流行歌曲吧!我是赶不上流行的,我不知道什么歌曲,什么网络小说,什么电视剧,什么游戏最热门,所以我和别人聊天总没有共同话题。

不过他们唱的还真不错,有没有跑调我不知道,至少没有鬼哭狼嚎的感觉,至少比我强。

即便不喜欢,观察别人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每当我遇到不喜欢又无法推脱的事情的时候,我总是以此来安慰自己:就当是为小说收集素材吧!

他们唱累之后,安琳也唱了两首。她唱的我倒是听过,不是我喜欢听,而是不得不听的那种。我在初高中时就流行那些歌曲,电视上经常在放——我是有多少年没有看过电视了呢?小时候我最喜欢看CCTV15的音乐频道,因为我不被允许看电视剧或电影,我只能在CCTV10的科教频道,CCTV9的英文频道和CCTV15的音乐频道中选其一。

安琳唱到第二首结尾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暗觉不妙。果然一曲终了之后,她把麦克风递给了我。我推脱了一下自己不会唱歌,也不听过,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歌可唱。但这根本没用,我当然知道,因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身不由己的。我一边心里构思着什么样的歌不会跑掉跑得那么吓人一边接过了麦克风走向点歌台前。这对我来说无异于走向刑场。我还在上学的时候表姐就曾经教育过我,喝酒和唱歌是以后在职场上必须要面对的两件事,还是早些练习的好。这些年下来我也深有体会,可惜我当年并没有相信她的话。

我一番犹豫过后,打算点几首儿歌活跃活跃气氛。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说:“我来吧!”

这话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棵救命稻草,我立刻闪到一边。回头一看,说话这人居然是秦扬。这倒让我大吃一惊,这人一直在,但我们似乎都忘了他——也许安琳不会忘,至少我是忘了的。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感激他救我于水火,哪怕只是暂时的。因为我知道,即便他不愿,安琳也会强迫他唱的,我必然也逃不过。倒不是安琳与我二人有什么过节,只是她职责所在。

但是吃惊过后更多的是好奇,他会唱什么歌呢?我环顾了一下其他人,大家也和我同样好奇——也许。

前奏响了,是略有些熟悉的调子,但只是一点点而已,也许仍是在电视上听过的。

秦扬背对着我,面向屏幕,他的身影恰好将屏幕遮住了一半,所以我没有看到歌名,直到他的声音从麦克风里清晰地传来。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情愿,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与他平时说话的那冷冰冰干枯的声音不同,他的歌声竟出人意料的好听。而且吐字清晰,即便不看屏幕,我也能清楚地听清歌词。

不变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潇洒的你,将心事化尽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我说不清楚究竟是哪一部分触动了我。究竟是这首歌的歌词,还是他的歌喉,还是两者的结合物?总之是有什么刺痛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我禁不住移动到点歌台前,瞥了一眼这首歌的歌名——《你的样子》,歌手是罗大佑。我在点歌台看歌名时瞥见秦扬望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有些熟悉的东西一闪而过,怎么也寻觅不到了。那究竟是什么呢?

《你的样子》唱完后,秦扬又唱了两首罗大佑的歌,一首是《恋曲1990》,另一首是《童年》。唱《童年》时,安琳又把另一个麦克风递给了我,我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唱。毕竟是《童年》嘛!谁能再推脱不会呢?还好我跑调还不是太过严重,至少没有把秦扬带偏。他唱歌音调很准,虽然我唱不出来,但我听得出来,那简直有些专业歌手的风范了。

无论如何,我总算是蒙混过关了。《童年》唱完后,时间也到了,我们散去,各自回家。我和安琳顺路,一起坐地铁。地铁上我们又聊起了这几个人。

“那个秦扬看起来就像是个标准的程序员,没有想到唱歌还蛮好听的。”

安琳笑笑道:“也许这便是人不可貌相吧!”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我隐约记得我听说过,他是以音乐特长生的身份进的大学。”

“真的?那他为什么会做程序员呢?”

安琳摇摇头:“谁知道呢?不过他是数学专业,就专业而言,也不算偏差太远吧!毕竟编程这个职业近年这么火热,做这行的其实什么专业都有。”

地铁上人很多,我们又站在门口。到了一站门开后,我们不得不挪了个位置好让后面的人下车。

“可能我们在职场上见到的,只是人很小的一面。哪怕是那些看起来让工作占据全部的人,也还有工作之外的那一面。”

“朋友圈不就是工作之外的那一面么?”

我们挪到了中间过道的位置上,她看了看我:“你也喜欢发朋友圈么?”

我摇摇头:“我不发,从来不发。”

安琳笑笑,用手掠了掠额头上的头发:“那便是了!人们发的只是想让别人看到的那部分。而有些人就是什么都不想让别人看见,惯于隐藏罢了!所以什么都不发,也不会轻易对别人讲述自己的事情。倒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他觉得那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无半点关联。你觉得呢?”

她的目光流动着,似乎在我身上寻求认同感。

“也许她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反感着移动互联网,不愿意参与到众人的狂欢罢了!”

“哦?那为什么在互联网之外,在现实生活中,她也从不提起自己的事情呢?”

“为什么呢?”我心里知晓安琳说的是对的,我又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

安琳忽然又想起什么,拿起手机道:“对了!我还没有加你的微信。”

我们互换微信后,安琳便到站下车转乘,我则一路坐到终点站,出站后五分钟到家。

安琳通过了我的好友请求后,我翻了翻她的朋友圈。

如果所料,一片空白。

仔细想想,安琳也从未谈过她自己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单身。我所了解的安琳,只是安琳的一小部分。正如安琳对我的了解一样,至于秦扬呢,也许我们谁都不了解他。

自那天之后,我和秦扬的关系有所好转——不过也只是一般熟识的同事之间的程度。平时见个面还会打声招呼,工作间歇及开会至于还能说点闲话,聊聊天之类的。那几个年轻人在我们面前那不那么害羞了,看样子一起吃饭、喝酒、唱歌还是有用途的。至少表面看来,团队关系和谐了。

我每天中午都是和安琳在食堂吃饭,安琳来之前我都是一个人,那时我并没有觉得一个人有多寂寞,毕竟我早已习惯一个人了。但偶尔有一天,安琳请假,又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突然又生出寂寞感来。

我打完了菜,向周围望了望,想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我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据我所知,那几个年轻人不喜欢食堂比外面便宜一半的饭菜,总是要去外面吃些“好的”。至于秦扬,听说他是自己带饭的。

我这么想着便看到了秦扬,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对面恰好有一个空位。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走向了那个空位。

“好难得呀!能在这里见到你,你不是自己带饭的么?”

秦扬抬头看了看我,既不热情,也不冷淡,至少还没有抗拒的模样。

“昨天家里排烟机坏了,等人来修。”

“你每天都是自己做饭的?”

他皱了皱眉头:“不然呢?”

“好厉害!”我由衷感叹道。我还以为家里会有一个老妈,或是女友,再不济也有一个会做饭的室友,“每天下班这么晚,你还有时间做饭?”

我下班到家就该洗澡睡觉了。

“还好。我住得很近。”

这之后我们便陷入了沉默。我也不是那种擅长与人聊天的类型,如果有人引领话题,我会很乐于与人交谈。但是秦扬明显属于不会主动挑起话题的那一类。他甚至都无此意愿,能对彼此的静默泰然处之。

如果我们是处于一个更加安静的环境,我也许会忍受不了。但这四周的嘈杂多少削弱了这种尴尬感。任何谓之“食堂”的地方都是如此嘈杂,成百上千人的说话声混杂成一片声海。你根本听不清谁讲的是什么,恰如你撷取不出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有时我们坐在私人的长桌上,会听到邻桌的人在谈论他们公司的八卦,谈论职业规划,谈论手机游戏,谈论办公室恋情,谈论怀孕,谈论结婚,谈论种种。有些谈论他人的事情,有些谈论自己,后者我常常惊讶于有人竟会将它与一个并非亲密的人交谈。

办公室里也有这样的人,喜欢讲述自己的私事,毫无保留。无需特意打探,你便能知道有关他(她)的一切:家庭,恋人,学校,毕业成绩,实习,和恋人的关系、不满、争吵、婚后与婆家的关系,世界观,家庭观,人生观,恋爱观,对同性恋和堕胎的看法,对婚前同居和性行为的看法……

人总是有天然的好奇心,想去探寻他人的私密处。如此毫无保留,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一切展示给他人看的,却也不多也不少——即便你无从判定他讲的话的真伪性。也许他展示出的只是他想对你展示的一部分,但总归是缺少神秘感。我不喜欢经常说“我”的人,不论男女。又不是自传体小说,何必处处带个“我”字。人与人的交往不该太过坦诚,还是需要一点神秘感,神秘感会引发遐想。任何事情一旦讲出便带有寻求回应的意味,不论是理解、赞同,或是同情、倾慕。

安琳聊天便很注意分寸,既不过分谈论自己,也不触及他人隐私(也许只是因人而异,在和那个喜欢谈论自己的同事聊天时,她也经常顺着她的话题深入提问,不过也点到为止而已)。所以我喜欢和安琳相处,很舒适,很自在。

眼前的这个男人像是绝不会主动谈起自己的,我甚至怀疑我若不说话他也绝对不会开口。我已习惯去忍受他人的夸夸其谈,这沉默对我来说越来越难以忍受,我最终下定决心要打破沉默。

“你唱歌真的很好听,很有专业歌手的风范。”

他的神色变了变,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但最终只说了句:

“谢谢!”

“你很喜欢罗大佑是么?”

“算是吧!”

“喜欢他的什么呢?作词?作曲?还是他的嗓音?”

“都有吧!”

这叫人怎么聊得下去?

“那天听到你唱的《你的样子》,我觉得很感动。我回去又听了原唱,又是另一种感受了。你的声音很清澈,也太过清澈了。罗大佑的嗓音更沧桑。怎么说呢?从你嘴中听到的像是情歌,但是从罗大佑口中听来却更近似于人生。”

“哦?”他微微笑了一下哦,似乎有了点兴趣。

我没有说出的是我心里其实有更多的感受,我没有和盘托出倒不是有所感受,而是难以用准确的词语将它描述出来。

那天回去后,我把《你的样子》这首歌找出来反反复复听了几遍,第二天的休息日更是拿出本子,一边听一边试图写下我的感受。但这只是让我更深切地发觉到,作为一个曾经想成为作家的人,我的言语竟是这般的苍白无力。

他没有回复,或是表示应和。但是他在看着我,我想他是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于是我继续措辞。

“他的嗓音沙哑,粗糙,透过嗓音,你大概能想象出一个沧桑的人。但是他用这样的嗓音去唱那首歌的前几句时,却又是那样轻柔。那样轻轻地,柔柔的,就像……就像什么呢?”

“就像莱斯特·扬的萨克斯。”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想说的,那个“就像”刚刚只作为一种感觉徘徊在我的意识边缘,那不单单是思想意识中的感觉,我的手脚,我的皮肤似乎都在触及那种感觉。这种感觉难以述说,可能就和吃了某种点心一样,在身体包含精神的每一个角落都引发些微的快感。我可以笼统地称之为舒适感。但那太过泛泛不准确。如果我是我想象中的天才诗人,我也可以用更加抽象的意识流的文字把它描述出来。但我做不到,也许曾经我自以为可以做到这一点,但现在做不到。

但是他的话一出口,另一种感觉,另一种微妙不可捉摸的感觉又升腾起来。他们或许是相似的,尽管那并非我想表达的内容,但它或许可被视为准确的。

但那并非我所惊讶的点,我所惊讶的是:“你居然知道莱斯特·扬?”

他笑了笑,随即端起菜盘,准备离开。

“对了!”他放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听安琳说,你想买一台留声机。如果你不介意二手的话,我有一个朋友有一台想要出手,你可以联系我。”

说完,他也不给我留下继续发问的机会便离开了。留下我继续吃还没吃完的午饭——真庆幸安琳明天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