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上小学时候,父亲拿来一首《红楼梦》中的词,夸赞了一番,硬是教我背了下来。我如今仍记得全句的: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是后期大观园重启诗社时,以柳絮为题,宝钗拟的一首《临江仙》。论诗词才艺,金陵众芳中,独薛林为尊,薛林二人各怀千秋,潇湘妃子总是多了些悲愁,又更随性,常胜在别致。此番却是蘅芜君更胜一筹了。
父亲当年的点评我都尽数忘记了。且看宝钗的自叙吧:
“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
少时读红楼只拣着有趣的内容来读,诗词经文之类的尽数跳过了。品评不出,生僻字又太多,自然懒得读。前些日子再读红楼,把诗词也细品了一番。似乎诗词的好与坏全在是否“落套”。
有关诗词的优劣,林妹妹教香菱学诗一段讲了很多。
“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幅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又言:
“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回到柳絮词,若说“意趣”。湘云的《如梦令》中也有一句甚佳: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口里嚼着这几个字,便能在脑海里勾出画面感来。却还是比不上宝钗一句“东风卷得均匀”。而“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从立意上便胜于林妹妹的“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古人偏爱“韶华”二次,如秦少游的“韶华不为少年流,恨悠悠,几时休”,柳耆卿的“寂寞韶华暗度。可堪向晚,村落声声杜宇”,纳兰性德的“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韶华”总与“愁”相连,少时又爱读“愁”,便将“韶华”读得很重。真到“愁”时,“愁”的多了,便再不想读“愁”的了。
每年春末夏初杨絮柳絮纷飞的时候,以往总想着“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如今却要瞧着“东风”如何将它“卷得均匀”。
自古诗词意境俱佳者,皆不是堆砌辞藻的。皆是质朴之文,加之一两处点睛之笔。如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口中吟着,不用细细去想,画面自然而出了。看似简洁明了,细品极有味道,浑若天成。
再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他人的则如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都可堪称“天成”的典范。
若论“天成”之最呢?
必然是:
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