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童年居住的房子。我独自一人住在这里。时节似乎是夏季,门上却挂着冬天里才有的厚重的链子。我从前一个人住的,属于我的小房间已不存在了。不是封闭了,也不是消失了——空间依旧存在,只是化为空洞了。
我住在曾经属于父母的大房间里,房间的空间增大了,仍旧是从前的布局,只是没有柜子了。那曾有蝴蝶飞进来的窗子被厚重的红色绒质窗帘遮住了,从早到晚,密不透光,房间是永恒的黑夜。
偶尔有一些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出入这里,上演一些无甚意义的哑剧。不需要知晓他们是谁,从何处来——他们是演员,只作为隐喻存在,不作为存在的个体。
唯一能感知到的个体只有我,我是这世界里唯一的存在。有时我在阴湿冰凉的外屋地上搭一张床,这空间已狭窄到只容下一张床。两个房间都化为了空洞,存在,但无法感知,无法观测。掀开帘子(门已消失,只余下帘子),是作为我童年乐园的大院子。童年既已逝去,乐园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片荒芜。
花园消失了,那曾吊死我心爱的狗的绞刑架还在,那磨坊,住满飞蛾的仓库,牧人居住的,也住过牛羊和鸡的房子,因为没有存在的价值,也不复存在了。
从院子里出来,左拐,拐进一条街。这是一条长而神秘的坡道,从前只有周末去补习班时才会走的这条路,漫长的,望不见尽头。路边的小杂货店还在,但是已不卖东西了。这家杂货店是个小小的房子,小的只剩下门了,没有窗子。因为没有窗子,屋子里阴暗闭塞,从前摆放着烟酒零食的货架还在,架子是空的,墙上挂着一口钟,钟上没有时间,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所以时间也不存在了。
杂货店的对面是一排胡同,胡同里是迷宫,一旦误入,很有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但我还是时常徘徊在迷宫里,路过一个又一个院子和大门,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闲逛,漫无目的。有时我会觉得我是在寻找些什么,但是我弄不清楚,或者说,我不记得我是在找些什么。不是出口,不是一户人家,一个地方,也不是一个宝物,或一个人。可能是一段记忆,又或者便是虚无本身。
胡同里是狭窄的泥土地,只容一人走过,一边是人家的院子和大门,大门都是紧锁着的。院子里可能有菜地,或是散乱着堆砌的烧火用的木头。有一条时碎石铺就的路由大门通向屋子。另一边是一排房子的后檐,檐下是排水沟。如果有两个人在胡同里相迎,可能要有一个人避到排水沟上去。但这里除我之外,没有其他人。
迷宫的风景总是不断变化,房子的样式、院子的风景也总在变。有时会走进死胡同,死胡同的尽头可能是一户有着优美的菜园的人家。无论如何变,这儿于我都不是陌生的。有多少年,我日复一日地穿过这些胡同,踏过雨后泥泞的难以行走的土地,披着寒风和骤雨去上学。那时这里还不是迷宫,不会迷路。
穿过这片胡同是我上学去的坡道,这条坡道比之去补习班的那条要热闹得多。从前很多人在这里来来往往,或者搬个小板凳,避开阴暗的房间,就着明媚的阳光,坐在门前的檐下,彼此闲谈着。顺着坡道向下,左手边是荒地,右手边是房屋。有许多商店,也有胡同。那胡同我从未进过,也不敢尽,好比异域的迷宫,会将迷途的孩子吞噬。商店多是卖食物的商店,其他类型的商店也许有,但无颜色和形状,便等同于不存在。
沿着这条坡道,我回到了我的小学。
小学有两栋楼,一栋五层高的主楼,侧翼还有移动两层高的小楼。小学建在高地,主楼前有一道楼梯,楼梯有时很长,有时又很短。长的时候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短的时候一蹦就蹦到底了。主楼的另一侧是一片小树林。这树林有时很小,寥寥几棵树;有时又莫名地很大,比操场都大,搞不清楚它是打哪儿吞了这么多的空间来——大到足以上演一场游击战。
这里经常上演游击:两军对垒,一军占据主楼,一军占据侧翼的小楼。主楼和小楼间隔着一个小缓坡,也有短短的几个台阶。但小孩子是从不喜欢走楼梯的,他们喜欢从斜坡上俯身冲下来。交战的双方当然不是小孩子,而是演员,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演员中的一员。不同的是我是主角,因为是主角,所以我是不败的。我的身份可能不断变化,有时是指挥官,有时是剑士,有时是刺客,有时是奸细,甚至有时是逃犯。我并不总是最强的,甚至有时很狼狈,我时常被人追赶着,总是在逃。但我是不败的,因为我是主角。
教学楼里永远是阴暗的,似乎是没有窗——确实是没有窗,走廊两边都是教室,教室的门永远是关着的。我从不走进教室。这些教室便和那些楼与房间一般,是存在的空虚。我常在走廊里游荡,像孤魂野鬼一般,处在这样的空间里,我时常怀疑自己的存在性——如果空间都是不存在的,我作为个体又如何存在?
一楼正对着教学楼的大门的地方,有一个小的储物间。储物间是教学楼的后门,推开门是操场,操场都是沙子铺就的土地。小时候和同学在操场玩总要疯跑,经常摔倒,夏天穿着短裤或裙子,膝盖时常被擦破沙子陷进肉里,至今仍存在着疤痕。
教学楼里没有厕所,厕所在操场的尽头。是那种老式的没有自来水的厕所。这厕所的存在感要比校园里其他物事(包括教学楼)的存在都要强很多。发生战乱的时候,这里也是很好的躲避的场所。前几日我在这里我在这古老而原始的厕所门前杀死了一个敌人,用古老的方式——一柄长剑。
厕所东侧有一条乡村土路,又窄又小的蜿蜒小路。小路的两旁是人家,院子里有狗,但从来听不见狗的叫声。这条路时常会和其他空间一样,被无限延长。出了这条路便是一个和平的世界,战乱不复存在。
那是一条略带富庶的商业街,有书店,文具店,首饰店,以及稀奇古怪的小商品店。我期望什么,就会存在什么。我最期望而又最神秘的总是文具店,有时为了寻找一家似乎是相熟的文具店,我会在这条街上来回奔波(我所寻找的东西永远找不到,这是这世界的规矩)。我很疲倦,天黑了,我该回家了。家?家又去了哪里……
这条路是倾斜的,一头是向上的坡,上坡的这条路好像通向我的家。但那里是一片荒芜而又深邃的空间,空间变换不定,有时竟会出现一座古迹,紧锁着的大门,荒芜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口大钟。我觉察到我所寻找着的文具店就在这个空间里,在路尽头的拐角处,可遇而不可求。但我不能轻易进入,一旦进入,必将迷失。而我注定是回不了家的,这也是我的宿命。
路的另一边是更加开阔而清晰的世界,也就是商业街的出口。临近出口的地方有一座幼儿园。这座曾经朴素的幼儿园的建筑时而会带点古典的风格。幼儿园门前有一个廊亭,遇上一个暴雨的天气,我便在这廊亭下避雨。雨后的道路是尽是污泥,我顶着雨,走向了十字路口,雨停了——雨只下在幼儿园的门口。路口有一家商店,记不清楚这是一家卖什么的商店,也许什么都不卖,只是作为商店而存在着。望见这商店便已进入这镇子的主路,整个镇子只有这一条主路。
顺着主路向北,西侧是一排住宅。我曾经在这里试图寻找什么人,我挨家挨户地走,走进那阴暗狭小的楼道,遇到一些演员,还有一条狗,我与他们攀谈。
楼后是一个大型的露天的农贸市场,更像是一个杂货市场,有卖各种稀奇古怪的新鲜小玩意儿的。这儿的演员那么多,永远是那么热闹。奇怪,每当这时我倒不反感这些热闹了。这热闹的是无声的,是静默的,更像是一群闪动的画面,不具备威胁性。
农贸市场出口处有时会像海市蜃楼一般,现出一座商场来。这商场是仅凭精神意念支撑着存在的,极不稳定,精神一动摇,商场便消失了。其不稳定性大概也证实了其存在是可有可无的。
主路的东侧也有楼宇和住宅,他们的存在感还不如从主路上分叉出去的辅路那般强烈。它们简直是为了衬托这些路的存在而存在的——路的存在需要有障碍物的衬托,在一无所有的空间里,自然不会有路的存在。
从那个只具备象征意义的商店向北走,遇见的第一条路,通向小学。路和小学的小树林之间隔着一道铁栅栏。从铁栅栏外可以清晰地望见树林里上演的影像,好像隔着荧屏观看一幕电影。这电影不知是从何处开始的,又时常突兀地结束,像是被人强行按下了关机键。电影的存在极不稳定,时常从一幕戏串到另一幕戏。如同荒诞戏剧一般,其存在不具备逻辑性。
小学校门的对面有一条上坡继而下坡的路。我似乎曾在这路边的某个住宅中居住过,也曾为此徒劳地寻找过。这个世界里,“努力”“寻找”都是可笑的,这个世界不具备任何确切性,一切都是西西弗的巨石。明知无用之为却又不得不为之。自由受意识主宰,意识又是最不自由的。
费了一小番力气爬上坡,再又坡顶跑下去(能跑的时候为什么要走?),是一个公园。公园里的设施真丰富:茂密的植被,植被中穿插着秋千,旋转木马,转盘,滑梯,假山和游泳池。游泳池中没有水,恰如假山上没有猴子。公园正中间有一条小路,路的两边是摆摊的,卖着各种小孩子喜爱的小玩意儿,以及大人也喜欢的小吃:炒冰,水,棉花糖,烤羊肉串……食物的香气刺激味觉,但我吃不到——这世界里的食物等同于装饰。
这里不时会上演离奇的探险剧,但并不暴力——欢乐的空间拒绝暴力的存在,但游乐的设备又刺激着探险的欲望。偶尔小小的冲突也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追一逃间,暴力和恶意被消解掉了。
我喜爱并怀念着这个乐园,但我没有办法停留于此。我不由自主,我不由自主地在这个小镇里流浪,在黑夜里流浪。即便是白昼,我可感知的周遭仍旧被黑夜的格调所笼罩。目之所及的景致,或远或近,都是昏暗而朦胧的。
我离开“乐园”走向另一个故居,那是我在最模糊的记忆中生活的岁月。一条宽敞而泥泞的黑土地,那传统而又温暖的红砖瓦房,狭小却暗藏着无穷乐趣的院子,如今它是空洞而死寂的。
有时我会回来住,只有一人,整个巷子里都只剩下我一人。我独自一人住在昏暗的房子中,连陪伴的演员都不见了。我是否孤独我自己并不知晓,孤独便是这世界里的空气,你呼吸着孤独却感知不到。恰如荒诞喜剧中的角色感知不到他们的荒诞性一般。
顺着巷子往深处去,有另外一个相邻的世界。这世界与先前的小镇不是一体的,是另一个平行的世界。这里春夏秋冬四季皆有(另一个世界的季节感知是混乱的,不明确的),但夏和冬是强盛的。它们排挤着另外的那两个,使那两个的可怜的存在愈渐微弱了。冬以它的凛冽与漫长,夏以它的生命力与蓬勃,占据着人的感官与回忆。
冬的时候,这世界是一片白的,被冰雪覆盖着的漫长古路,延伸向虚无的世界尽头,神秘感被萧肃和绝望抹杀了,河流和树木消失了。这个世界没有寒冷,寒冷不被感知,只是被单调滋生得麻木和慵懒了。
夏的时候,这世界是繁华而神秘的,即便没有声音,一条小路蜿蜒至不可知的尽头。和一条河陪伴着的小路一同流淌着,一直延伸至不可知的世界。
我沿着这条路行走,走向不可知的深处。有时会在河的对岸望见另一个仙境一般的世界,那也许是一个小人国。小人国的子民也是演员么?我不得而知。也许是我内心的幻象,我在隔岸的世界里望见了自己的心。王国里的小人们努力建设他们的王国——他们的乐园。他们沉浸在信仰带来的假象幸福中,因为疲劳而觉察不到痛苦,因为他们是幸福的。
小人国是昙花一现的,并不长久地存在。而我,尽管为那路与河流的尽头的世界所吸引着,却并不涉足,因为我是不由自主的。
我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的,缺乏四季感知和色彩的世界,观测着这世界荒诞的延展和变化。
我和它皆不存在,我们早已为虚无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