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诗

新年回家的时候,无意间翻出一本颇年代感的笔记本,深绿色的绒面感的封皮,缀饰着暗色调的玫瑰,金色的文字绣着“NOTE BOOK”。边缘已有破损,纸质发黄,封面有深浅不一的污迹。

我带着好奇心一页一页地翻开来看,发现是我父亲年轻时候的诗文手记。昏黄的纸上,用蓝色钢笔写下的一首首诗,空白的地方还有父亲用钢笔绘的简笔画,不能说惟妙惟肖,也算颇有风味。诗尾的时间,最早的是1978年,那一年,父亲22岁;最晚的时间则是1991年,我出生的前一年。

也就是说,这个笔记本足足有三十年的历史了。

日子随泥土散落

荒野 一颗流星

从眉间划过

这里便有了一道伤痕

渗出鲜红的血

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家里来客人,父亲喝酒喝得有些上了头,就冲着客人夸耀他年轻时写的诗。他的诗,登过报,得过奖,也仅此而已了。我小时候曾经翻出过他的一个笔记本来看,是不是这本就不记得了——它们在我年幼的时候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高一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很短的诗,发到了一个诗文论坛上了,得了一些好评。我又把父亲的笔记翻出来,摘了一篇诗放上去,得了更多的好评。于是我明白了,我的诗,和父亲相比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的。 十多年过去,当我再次翻开父亲的诗集,差距只增无减。

青苔已蔓延到额头

夜 朦胧了记忆

我抚扪岩壁

找寻可以走出黑夜的石阶

父亲年轻的时候似乎去过很多地方,我小的时候,他常常给我讲在外的所见所闻,我对他江南的见闻尤其感兴趣。从大学起,我致力于东游西逛,四处旅游,不过是为了切身体验一下他年轻时曾体验过的。只不过世事变迁,物与景已大不一样。

我们的年代已有太多的娱乐,太多的视听感官刺激。而在他那个物质不太丰裕的年代,写诗作画皆是娱乐,不为名,不为利,更不为生活。

笔记本上,父亲的诗停滞于1991年,这之后,他从一个文艺青年,进化为一个父亲,一个家庭的主人。文艺于生活已成了累赘。小时候我还见过父亲画几次画,用铅笔画树,用毛笔画竹子,大概不过是为了激发我对文艺的兴致。

我回吉林生活工作的那年冬天,父亲忽然问我要了邮箱的地址,发给我十多篇他新近写的诗。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文艺青年再次化身为了“文艺中年”,笔记本进化成了word,键盘代替了笔,诗尾的钢笔画也被网络上下载来的图片所代替,不变的,唯有诗。

山谷苏醒了

被蒸腾的热情温暖了

然后用他还有些僵硬的臂弯

但充满柔情的欲望

永远拥抱了那份来自地心的激情

我怀揣着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情感,将他发给我的诗一首首读完。二十多年过去,二十多年于生活俗世的沉沦还没有泯灭掉他曾有过的那一点才情和文艺!本来就落后他一大截的我,与他的差距更远了。

我的“文艺”,又能坚持多久呢?

自从给他换了智能手机后,曾经的文艺青年最终一去不归了。我还在读书的年纪,无论工作有多辛苦,父亲睡前总要读书的,精装版的四大名著被他翻阅地松松垮垮的,更别提那些普通的平装版的书。近几年,我却从未见他再捧过书,闲暇时在看手机,无聊时在看手机,睡觉前也总要看手机……正如我八十多岁的姥姥沉迷于“今日头条“一般,父亲无比地沉迷于我深恶痛绝的小视频。

也罢!文艺了一辈子,老了就歇一歇,追随着自己的欲望行事吧!

文艺终究又不能当饭吃的!

我不问候任何人

我闭上眼睛时

世界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