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漠独行

盛夏的日光绵里带酥由枝叶间斑斑驳驳地洒落下来。落在那悠闲地躲在马背上的人儿身上,倒像是织就的花一般。此时若是有人再见到苏棠,定还要以为他是乞丐的。他从姚家穿出来的那身锦衣,不过短短月余,又已污损不堪,脸也是可洗可不洗。从扬州城出来前,他用身上剩下的,此前姚四壮给他的钱买了一匹马和一柄短匕手。匕首是用来杀兔宰鸡的,他那柄破剑实是不堪使用,便用布包裹着,负在肩上。从梅山带下来的梅花剑,他让白桥带回衔月山庄了。

阿桥……阿桥现在怎么样了呢?爹带着他早已回到衔月山庄了吧!阿桥梦想中的衔月山庄,却是他一直想逃离的地方,他在那里就没有过开心的回忆,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出了扬州城,他一头扎进山野里,再也不进城里。只有在山野里,他是自由自在的,了无烦恼,了无牵挂。渴了便喝山泉水,饿了便打猪来吃,夏天又可摘果子,挖野菜,夜晚席地而睡,若是有野兽便睡在树上,若天寒了,可剥下野兽的皮毛做衣服,或是干脆往南走,去到没那么冷的地方。

这样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从很多年前起,他便打定主意这样度过一生。远离尘缘俗事,远离人群,不与任何人打交道,就在山林里做一个野人,或是野兽。他有充足的自信,遇到任何凶险任何困境他都可以化解——他此前十五年的人生似乎都在为这一点做准备。若是当真化解不了那便听天由命,这大千世界他也并不如何留恋。

在没有遇到姚蕙兮之前,他是如此想的。现在他仍旧这样想,只是这想法微微动摇了。此刻他纵身山林间,忽而便有了孤寂之感。他忽然有些憎恨齐慕予了。若无他,他是否便留在姚家,过得几年,待他成年后,按舅舅的嘱咐和表姐成婚呢?那他此后的人生,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整日这般胡思乱想着,越想烦恼越多,倒不如此前在衔月山那般心无杂念,便是习武修行也不似从前那般用心了。

他时不时便觉得心情烦燥,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对周身的一切风景都感到厌烦,不知不觉间,竟是向西迁徒而去。

如此竟是一年光景了。在这一年中他没有遇到过任何来自外部的困境,所有的困境都来自于内部。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他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他的人生其实在他一出生便已划定好了,但是在他决意与一切决裂后,却发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根本就不知晓。

这些烦恼被抛在脑后,是在他真正发现自己身处困境之中的时候。等他反应过来,已近两天没有喝到水了。他已走进了沙漠里。不论是他自幼生长的蜀中,还是江南,都可谓物产丰盈,雨水丰沛,便是他几日寻不到食物,有水便可坚持下去。可是他一直向西北走,一不小心,竟跨入了大沙漠中,还没等他生了储水的想法,便已断了水源了。

此刻正值晌午,月头在正空高悬,他和座下的马都因顿已极,只慢悠悠地在近乎烫足的沙子上走。他放眼去望,目之所及都是苍黄的沙和白茫茫的天。没有绿植,没有水源,没有生灵,连白云也无。天地间孤零零的只这一人一骑。他感到自己是被抛弃的,被这天地,被这世间,被他所挂念过的人。

他再支撑不住跌下马来的时候,发现那些烦恼尽皆不见了,在生命面前,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此刻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想活下去,除了活着,更无他念。从前当他对一切都失望已极的时候,他曾想过要了断自己的生命,但是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他却只想活着。

他曾经有过一段将要饿死的经历,那是在他第一次离家出走之时,他身无他物,年纪尚幼,无以为生,那时若不是阿桥,若不是阿桥……

想到阿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渐渐梗糊起来,他想着他爹是否已教阿桥武劝了呢,他若是死了,爹会不会伤心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意识稍微清醒了些,好像有一阵清凉从喉间润过。眼睛微微睁开,发觉到有一阵光晃到他的脸上,他隐约瞥见那是他的匕首,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伸手去夺。耳听得“唉呦”一声,那匕手掉落进沙里,他再度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时天已黑了,他躺在一个帐篷里,身上盖了一件破旧棉衣,仍觉得冷,这冷的感觉瞬间被饥饿感所盖住,他眼睛尚未睁开,鼻子先闻到了一阵肉香,又听到了自己肚子里传来剧烈的嚎叫,紧接着身边传来一阵大笑,笑声里夹着一个爽朗的声音:“小子,你醒了?”

苏棠这才睁开眼,发现身边坐了五六个大汉,正围着一个小方桌坐着,他们每个人的脸都是乌黑的,身上裹着厚重的棉衣。他知道自己被这伙人救了,但他此刻饥肠绿绿,根本来不及思考那许多,见那方桌上有肉和饼,扑上前抓起一块骨头便啃了起来,又吃了两块饼,那东西是什么滋味他根本品尝不到,只想填饱肚子。

旁边那几人继续说笑聊天,也不理他。直待他吃完了,才有一人开口问他话:“小子,吃饱了么?”

苏棠点点头,其实尚未饱,只是他总算存了几分理智,知道桌上那些都是这些人的食粮,不能都被他吃光。他吃东西时已有人面存怒容,想要阻拦,但被那说话的人止住了,这人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

那人继续道:“你吃下的可是我们这兄弟两个人一天吃的饭了,这你可知道?”

苏案一愣,不过一块骨头肉,两个饼而已。

那人见他神情,又微微一笑道:“这沙漠里,东西可不易得呀!”

苏棠不知如何作答。但他知晓对方何意,他无钱无财空有一副身体和力气,他们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便是了。

那人又上下将苏案打量一番,问道:“你是学武之人?”

苏棠又点点头。

“看你夺匕首的那两下手法,身手还不错。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看你不像是这边的人。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和同伴走散了?”

苏棠道:“自己来的。”

“有什么要紧事么?”

苏棠摇头道:“没有!”

那人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又道:“我们要送一批货物到灵州去,你同我们一起吧!你若孤身一人在这沙漠中乱闯,不是饿死、渴死,就是冻死。不过话说在前面,我们带的食物都是有限的,你要是想吃东西便要干活。你若是吃得多,干得也要多。你今日已把我两个弟兄一天的饭都吃下去了,明天你便把他二人的活都干了吧!”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透,苏棠便被喊醒,他要趁着太阳未出来之前,把货物都打包好,装到骆驼身上。苏棠后来慢慢了解到,这是一个商队,一共六个人,算上苏棠便是七个,赶了十余头骆驼,商队内不通姓名,彼此便以老大老二,老三称呼,前日与苏棠说话那人便是老大,也就是这个商队的首领。

他们原本是七个人,老七在走上一趟货的时候死掉了,据说是在与一个名为“醉花阴”的沙漠劫匪的斗争中受重伤死掉了,首领便补了苏棠来做老七,但不知为何,其他五人却不愿,他们对苏棠似乎颇有敌意。苏棠猜测是因为他的加入分了他们五人原本便已紧张的食物。

不过他懒于去想那些。他现在只要有的吃,有水喝,能活着便已心满意足。为此他需要不停地干活。他确实比别人吃得多,他还年轻,还恰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因为吃的多,便需要比别人干得多。但即便干得每多,他还是觉得填不饱肚子,他总是饿着的。

即便如此,即便每天累得躺下便可睡着,他依旧不觉得如何辛苦。他本就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这也并不比他自幼学武难熬。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他渐渐忘记了那些并无意义的思考。他甚至都已忘记了自己是使剑的,那剑便被他和其他货物一起缚在骆驼的背上了。

这天苏棠正在装货物的时候,首领忽然问道:“小子,这是你的剑么?”把装着破剑的包裹丢给了苏棠。苏棠接过后答道:“是!”

“拿好,过几日我们也许用得上。”

晚间无事的时候,苏棠把包裹打开,摸着姚蕙兮亲手为他编制的剑鞘,把破剑缓缓抽出来。此前包裹有拆开的痕迹,想是他昏迷的时候商队的人已翻过他所有的东西来看,若有值钱的东西便已拿走,因为判断他这个人有价值,才把他带走。若他无价值,便被丢在那沙漠中,任其死亡了。这怨不了任何人,这只是那沙漠本身的残酷性,那是沙漠的生存规则,任谁都无法违逆。在这等规则下,他有的选择,已是足够幸运的。

他定眼瞧着那剑。他足有一年多没有摸过剑了。对任何剑客而言,剑都是足以等同生命的存在。苏棠从不如此觉得,他从前可以轻易地把祖传佩剑当掉,来换取他想要的东西,而现在他手中的这柄破剑,却无任何价值可言,它充其量不过是一摊废铁,对于生存毫无用途。

他把剑攥在手中静静地把玩一番,那似已消失的感觉渐渐回归,那终究是他的老朋友,是他企今为止唯一的老朋友,它会消匿,但不会离去。

苏棠舞剑的时候,其他人都看着,没有人嘲笑他的剑破,这里没有好与坏之分,只有生存与死亡之利,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

那之后,连着三天无事。到得第四天时,沙漠尽头处,天与地相接的地方忽然现出几个小小的影子来,因为相距甚远,如同蚂蚁一般,随后越来越大,大到一定程度后,苏棠才看出来,那是人影。

那首领忽然朗声道:“醉花阴来了,大家小心!”从座下抽出一柄单刀来。

苏棠正骑在他那匹小黑马上,他们前日路过了一片绿洲,这马吃饱了草,饮足了水,却是比人还要精神。他听了那首领的话,把破剑抽出,持在手中。眼见那影子越来越大,想是骑的都是骏马。他们几人都骑着马,若是加鞭疾驰,对方大概也是追不上的,但驼着货物的骆驼跑不掉,因而他们只能任由对方接近。

待对方驶得再近些后,苏棠看得清了,对方只有四人,各乘一匹棕马,马上各个人均披着黑色的斗篷。这几人身形都显娇小,那斗篷却是巨大,脸几乎遮住一半,商队这边已然停止前行,众人皆是手持兵器,凝神戒备。

四人之中忽有一人一骑抢先,从怀中甩出一条鞭子来,直勾向离他们最近的老三。老三手里本来持着一柄长刀,他大喝一声,把那长刀斜劈下去。他这一下像是用足了气力,刀刃碰到了鞭梢,鞭子忽然一弯,竟卷了长刀而去。老三死命拽着刀柄不愿脱手,身子竟被带下马去。

苏棠欲跃身相救。忽觉身后挟风带刺,便知是有一人将那鞭子卷向了自己。苏棠感到那鞭风凌厉,不敢硬接,忽而身子一委,贴在马上。那鞭子在他身上虚晃一圈,抽了个空,又收回去,苏棠趁此时机,催马向前,奔向老三。老三犹自被那鞭子带着向前走,却不愿放开他那柄长刀,他把长刀插进沙里,但那沙子松软,却是阻不住,只缓了一些。但缓的这工夫,苏棠便已赶上,他双腿尤在马上,身子向下一弯,伸指在老三手腕上一弹,长刀便脱手而去。他视这长刀为至宝,怎愿被人掳了去,被苏棠一制,不禁开口大骂。他骂的什么,苏棠却是听不懂,也懒于理会,他伸手一提老三,把他提到马上。

那鞭子卷着长刀,又向他二人劈来。老三还欲夺刀,被苏棠一提一掷掷到那骆驼拉的车上去了。老三生得又高又壮,空有一身蛮力却不会武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苏棠这样又瘦又矮的人儿怎能这样轻易便把自己掷出去。苏棠掷出老三后,施展身法,躲过那长刀两次来裘,第三次时,他忽然不躲了,反而伸手握住那长刀的刀柄,立刻便感到一股力欲扯拽他而去。他却不出刀抵抗,而是从马上跃起,借着那股力飞身向那持鞭人的方向而去。那人中途发现不对,欲收刀时,苏棠己然扯住那鞭便子,反而将对方扯下马来。那人在地上一翻滚便已起身,手中已多了一枚钢刺,待苏棠落下身后便扑将上来,袭他下盘,

苏棠持那长刀欲还手,忽有一鞭子过来卷住了他长的刀,苏棠心想:“这东西我又用不惯,便给了你吧!”便一运力而后松了手,他这一运力反噬力极大,持鞭那人险些给他震下马来。另一人手持钢刺却向他疾攻变招。苏案方才因为空不出手来便把破剑插在马上,此时手中无兵器,便空手与敌人格斗。对方出手虽迅疾,却还远不如苏棠出手之快。只是方才被他震退之人又把鞭子卷了过来,苏棠空手以一敌二,一边要躲避鞭子,一边要对付钢刺,想要取胜,却是不能。

初时这四人现身时,苏棠想己方有七人,想不致于轻易被制住。哪想到那商队六人中除了首领竟是全不会武功的,都只是空有蛮力而已。此时首领与敌方一人正斗得难解难分,他二人在马上却是近身相斗,苏棠斜眼一瞥便知这二人武功都不弱,余下五人却有二人已被制住,这二人倒在地上,生死未卜,另三人兵器都被击掉,被一鞭子逼得四下逃窜,无法近身。与首领相斗那人武功实在其之上,出手却有克制,但实有余裕,她往苏棠这边看了一眼,忽而开口道:“你从哪里寻来这宝贝?身手却是相当不错。”

她这一开口,苏棠立时惊讶:“原来这人竟是女的。”

凝神看去,与他相斗这人,身形曼妙,多半也是女子了。他心想:“莫非这醉花阴里,都是女的不成?”他这样一失神间,手里吃痛,竟被钢刺划了一下,暗想:“这姑娘出手倒真狠。”他忽而心念一动,竟弃身后的鞭子不理,忽而欺身抢上前,使了从齐慕予那里学的猎鹰爪,直向对方脸上抓去,他这一下实是铤而走险,仗着自己身手更快,要反客为主。对方果然疾向后退,反攻为守。苏棠这一下却是虚招,待对方钢刺一撤时插手一夺便夺了过来,他两指一捏,向后一掷,钢刺刺尖便刺进他那身后的鞭梢中,这一下带得那鞭子的力一个偏转,朝那持鞭人自己而去了。对方闪躲间,苏棠已欺身至马上,一掌拍出,却忽而疾收,向边上一闪,原来是与首领交手那人到得了身后,递来一剑。苏棠本不欲下杀招,那一掌力道不大,见身后来袭立刻收回,闪到一边。这女子似乎也是这伙人的统领,她逼退苏棠后,便跃回马上,把手一挥,率领众人离去。边走边朗声道:“这一战是我们败了,我们下次再来比过。”

苏棠斜眼瞥见首领呆呆地坐在马上望着那人离去,猜想他们是相识的。那一行人去后,几人忙去看倒在地上的老二和老四,苏棠见他们并未受害,只是被点了穴道,便为他二人推拿解穴。那老二身体强壮,当即坐起,对苏棠挤出极为僵硬的两个字:“谢谢!”老四却是全脱力,坐不起来,由众人扶到马背上。当晚他们早早地扎营休息,苏棠刚把帐篷从骆驼车上卸下,立刻便被老六抢去了,他拿来扎营的物事又被老二抢走了。结果便是这晚苏棠什么活也没干,他想做什么,总有人抢在他身前做了,苏棠虽难得落得清闲,却是好不习惯。直待老大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今日击退醉花阴,你的功劳最大,他们帮你干点活,也是应该的。”

当晚在帐里喝酒吃肉,老三给苏棠斟了一碗酒,苏棠却是从未饮过酒的,他不忍拂了众人的兴,便饮了一碗,立刻便觉得脑子里晕晕的。那五人叽哩骨嘟地交谈,苏棠却是一句也听不懂,又时不时给苏棠比一个大拇指,苏棠便看向首领,首领笑道:“他们夸你力气大,一下子便给老三掷了个大跟头。”

他们乘着酒性又在帐子里摔起跤去了,首领挨到苏棠身边道:“我们再过三五日便到灵州了,你到那边自去吧!”

苏棠愕然道:“我和你们走,不行么?”

首领摇头道:“我虽不知你是出身哪里,但看你身手便是名门之后了,何苦和我们这些做体力活的混在一起?”

苏棠静静垂头想了一会道:“可是离了这里,我也不知该去哪里。”

首领道:“你想留在这里却也无妨,但你迟早是要离开的,不是么?”

苏棠不知道,他当下还想不出,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将要过一种怎样的人生。他只是觉得当下能留在这里,便已心满意足。

苏棠扭头望向那摔跤摔得正起兴的几人:“那他们呢?他们不也正是满足于当下的生活,只要有酒喝,有肉吃,任何烦恼都不成其为烦恼。”

首领道:“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真正无家可归的人。”

苏棠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首领道:“他们的家远在极北之地,长白山脚,是一支古老的民族。因为不堪契丹的压迫而反抗,一个部落只剩下他们几个活了下来,逃到了这里,他们在这边言语不通,难以生存。我建这个商队,往来灵州之间,就是为给他们一个生存的机会,——我在东北的时候,曾蒙他们所救,略通他们的语言。”

苏棠淡淡地说道:“那还不是一样,我也是无处可去的。”

首领道:“真的么?他们是想回家而回不去,他们只要再踏入契丹境内,势必会被抓住而处死。你呢?你是真的无家可回,还是不想回去?”

苏棠不再说话了,他打了个呵欠,感到困顿,便伏下休息。隐约间他似乎听到首领自言自语道:“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呢?我不也是一样有家而不能回么……真的是不能回么……”

随即苏棠便睡去了。他再醒来时,帐子里的地上已睡倒了一片,横七竖八的。苏棠小心翼翼地在不踩着人脑袋的前提下走出了帐子。头顶一轮澄黄的明月高悬,月亮并不孤寂,他有满天繁星的陪伴,孤寂的只是人心。苏棠盘膝坐下打座,感受着月与星的陪伴。

过不得几日他们到得了灵州,把货物交差后,换得一大笔钱,他们用钱换成满满的干粮,风干的肉和水,骆驼上再次装满货物,再次向东出发,一行人再次穿进大漠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苏棠在大漠中已然一年多,大漠里的春夏秋冬并不显然,他在每一日与每一日之间看不出多少变化,日子仿佛连成了片,只有起点和终点。

醉花阴没有再出现。苏棠几次想问首领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但始终开不了这个口。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故事的。没有人追问苏棠的故事,苏棠又何必追问他人的故事,

在闲下来的时间里,苏棠也会想到远在万里之外的江南,扬州城,表姐姚蕙兮与齐慕予,他们是否在过着幸福与快乐的生活呢?算起来,他从姚家不辞而别后已有两年,两年来苏棠的个子肉眼可见地在长高,脸在大漠里长期风吹日晒下变得粗糙黝黑。他怀疑此刻若他当真回到了江南,出现在众人面前,是否还有人能认出来他。

就在他怀疑自己的生活是否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永久地持续下会的时候,醉花阴再次出现了。

那又是他们快到灵州的时候,每次要到灵州地界,首领都会提醒大家小心戒备,看起来,醉花阴的老巢便是在这附近,但是接连两次都平安无事。第三趟走过那里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掉以轻心,包含苏棠在内,众人皆以为醉花阴不会再出现了。只有首领一人还在提醒大家小心,但是没有谁再在意。

最先发现醉花阴的仍旧是苏棠,这倒不是因为他始终在戒备中,而是因为他天生的警觉性。多年的丛林生活使得他早已形成了这种警觉性,就好像野兽一般,即便是熟睡之中,如有异响,他也会立时警觉。他发现人影后立刻出声警示大象,除他与首领外,余人免不了有些慌乱,因为这次醉花阴出现的不再是四个人,而是八个人。苏棠看身形,仍旧是八个女子,难道醉花阴自上而下皆是女子不成?

他们这一次接近的速度较上一次还要快,苏棠让众人死守住骆驼,自己策马上前迎敌,上前后他忽然想到,这些人只会简单的汉话,并不一定能听得懂他的话,只是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安定和平的日子过久了,他心中多少向往着能有一战。

他一策马,立刻有四人成犄角之势将他围住,她们似乎知晓苏棠是劲敌,是以并不近身。她们一人手中持一条长鞭,鞭子舞得极有章法,与上次交手那两人极不相同,苏棠隐约瞧出有某种阵法在其中。那鞭子并不往苏棠身上招呼,只是交织在一起,把苏棠四面八方的出路都堵住了。苏棠手持破剑,欲攻却不得,那鞭子极长,四人又离他极远,他欲使剑挑那鞭子,对方立刻变换阵法,倒叫苏棠无论如何也碰不到了。

他一念之间,已知对方此举用意,然而却是无计可施。在这四人围住他之时,对方又有三人用同样的法子将首领缠住,最后一人长鞭一卷便将老六卷上马离去了。

苏棠被这四人缠得密不透风,并不能看见外面是什么样的状况,只听得一声长笛,四女同时撤鞭,追随着远方的一个人影离去。

首领纵马上前,到得苏棠身后朗声道:“老六被他们擒走了!”

苏棠来不及多想,立刻策马去遍,首领紧跟其后。苏棠扭头道:“你跟着我来,不怕兄弟们有危险么?”

首领道:“他们的目标是我,是不会伤害其他人的!”

“那之前的老七是怎么回事?”

“那是意外!”

苏棠不再多问,只纵马急追,只是他们的马远不如对方的马精壮,兼之长途劳顿,与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远,好在沙漠里视野极为开阔,却是未丢。

不多时他们走进一片绿洲中,再往前追时,植被愈来愈高,愈来愈茂密,竟是进到了山里。

到得这里,他们却是无论如何再也撵不上了,苏棠遂勒住马,任牠缓缓而行,那首领老大本来落在他后面,此刻也追了上来。

“跟我来,”他说,“我知道她们在哪里。”

他们一边走,首领一边道:“事到如今我也无法要瞒你了。我叫萧然,本是契丹人。但是十多年来我都在中原生存,所以熟知汉话。”

苏棠听他说,一边点着头。

却听萧然忽然问道:“你听说过天远堂吧!”

苏棠道:“听说过。”

萧然莲:“我本是天远堂门下弟子,那醉花阴的女领主,便是我师妹林红绡。十年前,我师妹因犯了门规,求我助她逃跑,我与她师兄妹情深,不忍看他受罚便带她北去了契丹,但是天远堂的人紧追不休,那倒不是为抓她去领罚,而是因为她逃跑的时候带走了天远堂的几样东西,但那时我并不知道。”

“后来我受了伤,与师妹走散了。我当时晕倒在山林里,被上山打猎的老三所救,带回了部落。他们也不知我是契丹人,还以为我是汉人。他们那时正在与契丹打仗,最终部落被攻破,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他们几个活了下来,我带着他们一直到了西北,却没有想到会和师妹在这里重逢。”

“师妹逃到了这里,她以为我死了,所以暗中培养势力,欲向天远堂复仇,她一手创立的这个醉花阴,以劫掠沙漠中往来的商队货物为生,她发现我还活着,却是又惊又喜。”

“那她又为何与你为难呢?”苏棠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

萧然叹了一气:“他想让我与他回醉花阴,她……想让我娶她。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抛弃这里的这些兄弟们。只因我拒绝了师妹,她才不断来骚扰我们商队,她要逼我放弃这里的一切,她威胁我要把我的兄弟们都杀光。但我知道,她那只是口头危胁而已,她若真想杀手,早便下了,凭我根本就保护不了他们,唯独老七……唉那确实是一场意外。”

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林子,能在这种地方生长出这种茂盛的植被苏棠感到非常惊讶,又像是再贫穷的地方一定会有富人一样正常。周遭的贫瘠也许不过是因为它把所有的养料掠夺了。

他们一直走到眼前出现了一处断崖停了下来,断崖上倾泄着瀑布。萧然用马鞭子指向那瀑布雨帘后道:“那便是醉花阴所在的入口了!

苏棠望着那瀑布汇成的河流两岸的野花道:“这里倒像是世外桃源的地方。”马儿留连在岸边吃起草来,苏棠有种想要跳进河里洗个澡的冲动,这在沙漠中实在是一个奢侈的想法。

“不过这里也是足够隐蔽,也亏得你能找到这里来。”

“是他们的人引我来的,他抓了老七,故意把我引到了这里来。她危胁我,如果不和她成亲,她便把老七扣下,强迫他在这里做牛做马。我知道,她这里时常便会有那种从外面抓来的年轻男子……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办。老七听不懂我们说话,他只知道她们是要用他来危胁我,但他是不知道他们要威胁我做什么。他以为我会有危险,不想成为我的拖累,于是他……自杀了!”

“自杀了……”苏棠只禁不住一阵哀伤。

“我只希望这次不要再演变成那种情况才好。不过这次也不同了,我一个人实在是做不成什么,但是这次有你了!”“

我能做些什么?”苏棠很高兴自己能成为有用之人,他不想让自己的武功成为装饰,点缀。

“一会我先进去,你在我后面偷偷溜进去。他们人并不多,我一进去,她们的精力都放在我身上,防守或许会薄弱。我缠住她们,你想办法找到监禁老六的地方,将他带出来。”

“那么你呢?你有办法脱身么?

“这你放心,她们并不想扣住我。她们如果想扣住我早便可有得手了,师妹的武功并不在我之下,她那些姐妹一个比一个出手狼辣……唉,女孩家的心思,我从来便想不明白,师妹对我的感情我也是这两年才明白的,我一直也只是当她师妹而已。”

苏棠也不明白,他不但不明白别人的感情,他对自己的感情也是懵懵懂懂的,他真的喜欢着表姐姚蕙兮么?苏棠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这恰恰是一个奇怪的事情:他年纪越大,发觉自己不明白的事越多。

萧然又向他大略讲了里面的布局和情况:“她们也见过你,或许已对你有所戒备,总之一切小心为上。”

苏棠点头应着,萧然带着他寻到雨帘后,示意他在山洞入口边的草丛中躲起来,而后他只身现到山洞口,朗声道:“师妹,师妹,我来了,你在么?”

苏棠潜伏在草丛里,眼望着山洞入口处出现了两名素衣女子,将萧然带了进去。他迅速抽身出来,紧随其后,悄悄潜了进去。这山洞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倒像是有人开凿而成,这必然要花费数年的功夫,想必萧然的师妹也只是偶然发现这个地方,才占据了这里。里面的空间较苏棠预想的要大的多,但不见有多少人。也许确实如萧然所说,她们人并不多,想要守住山洞里的每一个角落也并不容易。

苏棠一直跟着她们到了一个岔路口,两个人带着萧然从右边的路走了进去。苏棠听萧然说过右边仅有一间主室,那么人多半会被囚禁在左边。他对自己的判断并无太大把握,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直觉从来都是准的,即便是阴差阳错也总是会有着意想不到好的结局,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推动他一般。苏棠走进了那条密道,密道中很昏暗,并无灯光,只有几处像是石室门的地方渗透出些许光来。突然有一束光大亮起来,苏桨立刻躲向暗处,料想从亮处看向暗处并不容易。原来是一扇门被推开,一名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又回头望一眼,对里面说道:“公子莫心急,我这便去取去。”

“公子?这是说老六么?”苏棠紧接着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那里面传来了正宗的汉话:“快去!快去!”

这声音似乎略有耳熟。他想起萧然曾说的这地方不时便会掠来年轻男子,囚禁在此,囚禁在此做什么,苏棠却不清楚,想来不过是强迫人做些苦力。醉花阴皆是女子,想来总是有些不方便做的事吧!但那女子口吻却是有些特别,与其说是尊敬,莫若说是宠溺。他原本想与其自己四处瞎找,不如胁迫个人来带路,现下却改变了主意。那女子掩上石门向着石洞深里去了,待她身影消失后,苏棠跃到石门前,用手一推石门便开了,然后他闪进石室中,把门关上。

看清了房间里的人后,他愣住了,对方也愣住了。

眼前这人,竟是齐慕予。

齐慕予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很快便表现出欣喜。他揽住苏棠的肩道:“姚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回老家了么?”

苏棠心想:“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他甩掉齐摹予的手臂,没好气地道:“我的名字叫苏棠,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姚兄弟!”

齐慕予似乎有些困惑:“你不是蕙兮的弟弟么?”

苏棠懒于再与他解释:“别管这个,你在这里做什么?蕙兮呢?”

“蕙兮在扬州啊!”

“那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当然是被困在这里了,想出也出不去!你不也是一样么?”

“我和你才不一样!”苏棠忽然觉得和此人说话比和人打架都累,“别说这个,这门又没被封,外面的人我都交手过,以她们的能奈耐想拦住你却也不易吧!”

“哦?你没有被下药?”

“下药?下什么药?”

未等齐慕予回答,忽而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掩来,紧接着门被推开:“齐公子,甜汤……什么人?”

就在她推门之时,苏棠已从怀里取出那柄匕手,抵在齐慕予颈下,另一只持剑的手剑柄抵在他后腰,齐慕予立时便感受到全身酥麻,无法动弹,话也说不出口。

“别声张!把门关上。”

那女子一手端着那甜汤,一手将石室的门掩上了。她显然是识得苏棠的。

“你放开齐公子,我们有话好说。”

苏棠见那女子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可能比蕙兮还要小些,她的反应还算镇定,但望向齐慕予的目光中明显有担忧神色。苏棠不禁觉得好笑:“这家伙不就单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便令这许多女子都为他倾心。”

他自忖要说服齐慕予配合他演戏怕是有些难度,所以一上来便出手制住他,若是以往他也没那么容易得手,但打从他一进石室他便觉得齐慕予的身体有些反常,像是气力不足的样子,身体站着都是摇摇欲坠,虽不知晓原因,但料想他当下确是无法凭自己力气逃出这里。

女子轻轻咬着唇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那朋友,我也不知他被关在哪里。”

苏棠冷笑道,“你这里便只这些人,你怎会不知?”

女子又道:“我的任务只是看守齐公子,别的却是不知。”

齐慕予想说些什么,却是说不口出来。苏棠看了他一眼看道:“这么说,这个人也是你们掳来的?”

女子道:“他是被秦姐姐带来的。”

“秦姐姐?”

“详情我也不知,我只知道秦姐姐是姐姐的朋友。在扬州的什么‘醉仙楼’……”她说到这里,又紧急闭了嘴,像是意识到了这不是什么该说出口的内容。

仅凭这几句话,苏棠虽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听得“醉仙楼”三个字,便觉得心中一气,抵在齐慕予颈下的短剑多使了两分气力,已有点点血珠渗了下来。女子见状急道:“别伤害齐公子!我知道你那朋友被关在哪里……”她忽而轻轻一叹气道,“我便是告诉你也无用,你带不走他的。”

苏棠淡淡道:“这便不劳您费心了。”

“我是说真的,”女子似是心念一动,道:“他一带进这旦来,便被喂服了一种药,人服了这种药后全身无力,内力尽失,凭你一人是无法带他走出去的。”

苏棠心中顿时清明:“原来如此,这就不难解释二傻子为什么看起来弱不经风了!只是她与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她对这二傻子动了真情,想把他这里救出去?”他心里觉得好笑,一面又觉得生气。无论真相如何,他总是抛下了蕙兮才来到这里的,他于是收回了右手持的剑。那女子见状正是一喜,苏棠忽而抬腿便是一脚踢在齐慕予的后膝上。齐慕予原本便是靠着苏棠的支撑才站得稳,苏棠一松手身子便有些摇晃,再被苏棠一脚踢在后膝上,立刻扑倒在地。还未等他爬起,苏棠已抵住他后襟,把他按在地上,狠狠地锤了他几拳。那女子惊呼道:“你做什么?”

苏棠却是不理她。他心里觉得这是一个最佳的机会,他非要教训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的臭小子不可。那女子只惊道:“你别打了,我带你去寻你那朋友便是了!”

苏棠这才停了手,心里却只觉得好笑。他仰头问那女子道:“那解药在哪儿?

女子答道:“在药房里!”

“药房?”

女子道:“那是醉花阴的禁地,连我也进不去的。不过今日你们那老大来了,防守正是最薄弱的时候。说不定可以潜进去。”

苏棠便道:“那好!你先与我去找解药。”

苏棠将在地上打滚尚未爬起来的齐慕予一提一掷掷到石床上。那女子望着他,目光中似有疼惜之色。她口中道:“你容我想想,怎么办才好呢?”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你等我一下。”便回身走出了石门。她出门后,苏棠走到石床边,出手解开了齐慕予的穴道。齐慕予这才把方才的疼痛感呻吟出来。又忍不住对苏棠埋怨道:“你打我那么狠做什么?”

苏棠道:“我若不打得你狠些,怎么能逼得那小姑娘给你找解药。没有解药,我怎么救得你出去?”

齐慕予道:“也是!”

苏棠暗笑道:“什么也是?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又问道:“那小姑娘对你倒是真好,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么?”

齐慕予想了想道:“好像是叫雪沫。”

过了半晌,雪沫才回来,若是再晚些,苏棠怕是要怀疑是否有诈了。齐慕于却是在这档口睡着了。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似乎丝毫不担心似的。苏棠看着他悠闲的姿态又有些羡慕了。他似乎是无论在什么境遇下也不会担心的,因为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所以什么也不担心,苏棠却总是想很多,所以他总是觉得很累。

一直以来他都想不明白他对齐慕予的这股气究竟源自哪里,那是嫉妒吧!是嫉妒姚蕙兮喜欢他而不喜欢自己么?乍看或许是这样,可是时过两年,他初时对姚蕙兮的那点朦胧的情愫已然淡了。那又是什么呢?他又能嫉妒他些什么呢?此刻他眼望着他悠闲地躺在那里的姿态,忽然想到,或许便是这样吧!他所羡慕他的或许便是这一点吧!明明是相似的家庭,相似的出身,为什么他便可以什么都不用思考,过得那般容易呢?

雪沫走进石屋来的时候,苏棠还在石床边发愣。雪沫见齐慕予闭着眼,惊呼道:“你!你对齐公子怎么样了?”

苏棠从石床上下来,冷笑道:“放心,他可是宝贵的人质,我可不敢把他怎样。”

雪沫走近了看,见齐慕予胸部均匀起伏,显然只是睡了,心下稍安。她把一个包裹递给苏棠道:“你把这个披在外面,这样不至于太过显眼。”苏棠把包裹拆开,见是这些女子平日在外穿的黑色斗蓬,便依样披在外面。

雪沫又道:“藏药的房间在这山洞的最深处,紧临着姐姐的寝室,她不在的时候,另有两个姐妹把守着,我想法子将他们引开,你便可进去里面找的药。”

苏棠又问道:“解药什么样?”

雪沫垂头道:“这……我也不知。”

“你不知?”苏棠又好气,又好笑,“你不知,我如何去找?”

雪沫被训斥后微微红了脸,那羞涩的神情竟与蕙兮有些相似。她生就江南女子那般精巧灵俐的脸,说起话来语话也是软侬的,与他们身处的这片黄沙大漠之地格格不入,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为什么要随着那个失意的女人守着这片大漠呢?

雪沫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又仰头说道:“我想到了,我曾听一个姐妹说过,姐姐出身天远堂,她从天远堂出来时带走了一本毒经,或许这本毒经里有齐……你那朋友所中的毒的说明。”

就凭这样一点模糊的情报便去找解药未免太过冒险,但舍此之外却也是无计可施。苏棠便道:“那好,便依你言。我且去找找看。”

苏棠随着雪沫走出石室,住山洞深处走。这山洞外部狭窄,越到内部却是越宽敞。他们走到一处岔路,雪沫示意苏棠在一处假石后躲了起来。低声对他道:“你一会儿听见声音便知道要向哪里去了。”

苏棠点头,表示明白,她方要起身时,苏棠忽又道:“你喜欢齐慕予是么?”

雪沫点点头。苏棠又道:“那你可知,他是有妻子的?”

雪沫讶然道:“原来你与他是相识的,那你为何……”

苏棠道:“他是我姐夫。”

雪沫愣了愣,似乎反应了一会儿这两个字的含义,而后道:“好吧!你是怨恨他抛弃了你姐姐?”

苏棠道:“我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是什么,但是我知晓他的为人,大概猜得到。不过我不想去深究。我只是要带他回家。”

雪沫抬眼看他道:“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

苏棠道:“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雪沫又垂头想了一会儿,用极低的声音,不知是对苏棠,还是对自己说道:“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然后她起身走了出去。

她走出假石后,忽而假装受了伤,跌跌撞撞走向一处岔路。苏棠的位置看不清那岔路内的情形,但他听得见那里面的声音,有人惊呼道:“小沫,你怎么了,小沫?”

雪沫说了些什么,从他的位置上听不清楚。受了伤的人,声音的确不会太高,但他还是心下多生了一分警惕,他听到脚步声,大概是有一人带着受伤的雪沫去向他们来时的方向了,苏棠于是轻声轻脚地朝着方才那声惊呼传来的方向潜去。门口的护卫果然只剩下一人,苏棠也不再隐藏行踪,只是施展起轻功,快速掠到那人身前。那守卫眯着眼看他,似乎是在辩认来人是谁。没待她开口询问,苏棠便出手将她点倒,然后推门而入。

里面只是一个简单朴素的房间,与其说是什么药房,不如说像是女子的闺房。他忽然想起雪沫说,药房与他姐姐的房间相连,她口中的姐姐应当便是那林红绡了,莫非这里是林红绡的房间?他四下搜寻一翻,果然发现一暗门,他轻轻推了推,那暗门竟也没有任何机关,里面只是一个极小的暗间,只容得下一人站立。三面的架子却是堆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式的药瓶。有一些刻有极细的文字,有一些却是连文字都没有。东边架子上第三层堆放了几本书,苏棠翻了翻,果然发现一本《天远毒经》,让苏棠多少松了一口气的是,这是一本小册子,不厚。翻开来看,里面像是写了每样药的名字,毒性,与解毒的方式。有的有解药,有的则似乎是没有解药——无解之毒。无解之毒却是占了多数。苏棠只翻了几页便惊讶于世上竟会有这许多奇奇怪怪的毒,但是他没有从雪沫那里打听出齐慕予所中毒的名字,只能通过描述文字来判断。

他翻到名叫“行香子”的一页,上面书写着:“行香子,微香,以西疆瑞草冰花淬成,服之可使身体乏力,有内劲者,身体成乏力之状,如内力尽失;无内力者,则不能行走。”

看起来症状近似,但却无法确定。他暂且先将这“行香子”的毒药和解药找到,塞入怀中。待要再确认是否还有别的药与此药毒性相似时,忽听得外面有声音,一思之下,将那本毒经也收入怀中。

只听得一个冷俊的声音道:“你是谁?你在我房中做什么?”忽而又一顿道:“就是你伤了雪沫的吧!”这声音,是林红绡!她在这儿,那萧然呢?

苏棠来不及多想,他的破剑此时便插在腰间,他在暗中握住了剑柄,却听他身后的那个声音冷冷地道:“你再动一下试试看!”

苏棠站在那暗间里,背对着石门,他听得见后面来的是几个人,还以为只是醉花阴众人,此时听她的话,微一回头,却发现萧然也在其中。他被一女子用剑抵着,便如苏棠此前用剑抵着齐慕予来危胁雪沫一般。当先一女子,一身俏红衣服,面容已有沧桑之感,但在醉花阴那一干年轻女子中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韵味。林红绡,她确实已不再年轻了,但也恰因为如此,她身上有年轻的人所没有的感觉,那是什么呢?她忽然魅然一笑,对萧然道:“果然是你那新收的老七呢!”

萧然叹了一口气道:“老七你走吧!我已经答应她留在这里了!”

苏棠问道:“那老六呢?”

“已经走了,他曾与我来过这里,晓得回去的路。”

苏棠道:“那他身上所中的毒呢?”

“毒?什么毒?”萧然一脸茫然。

苏棠叹息一声,他究竟还是被那名叫雪沫的小姑娘给骗了。他又问萧然道:“这样好么?你终归还是抛弃了他们。”

萧然道:“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也乏了!”他说肯到“乏了”的时候,语气中流露出说不出的疲惫之感,也许他是真的累了,“所以你不用再管我,你还是走吧!”

林红绡道:“他可不能走!”

萧然道:“为什么?你不是答应了我只要我留下,你便不会再为难我的人?”

林红绡道:“我是答应了你,但是他伤了我门下的弟子,这却是另当别论了。”

萧然冷笑道:“我只是让他走,可不是让你放他!”

林红绡谔然道:“你说什么?”

萧然道:“你当真以为凭你们拦得住他?”

林红绡从萧然身边的弟子手中接过去剑道:“不是还有你呢么!”

萧然微微一笑,身形忽然向前一动,撞上了林红绡手中的剑。这一来苏棠和林红绡二人俱是大惊。林红绡急欲收剑,但已是慢了半拍,萧然颈下一条鲜红的血刀,便就势倒在了林红绡的怀中,

林红绡哭着唤道:“师哥!师哥!”眼见那血流不止,试图用手去捂住,却是徒劳而已,萧然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唤了一句“师妹……”便再说不出其他话来。林红绡忽而便不再哭了,她静静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屋子里的人,包含苏棠在内,谁都不动,谁都不再言语,房间被一股静静的悲伤感所弥漫。苏棠甚至想不明白他此时的感受是什么。是悲伤,是难受,是悔恨,又或是什么?这个故事里似乎便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从前没有,今后也没有,他只是多余的。

不知过了有多久,林红绡忽然开口了,她说道:“你们都走吧!”她侧过头,轻轻地看了一眼苏棠,那目光是淡漠的,没有憎恶,没有悔恨,那只有乏力而已,便如同萧然所说的那句“我也乏了”。

她又补充了一句:“都走吧!”她的语气中有不容置疑,不容否定的意味,那是惯常发号施令人才有的。于是醉花阴的人零零散散地走了。最后苏棠也走了。他找到齐慕予,带着齐慕予离开,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只有雪沫追了出来,苏棠惊讶地发现她真的受了伤,手臂和腿上都缠了绷带,还透有血迹。莫非她是为了让人相信而自伤?值得做到这种地步么?苏棠不明白,他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

雪沫看了看齐慕予,但是什么都没与他说。她问苏棠道:“你拿到解药了么?”

苏棠道:“拿到了!”

雪沫点了点头:“那便好!”而后她便折身回去了。

齐慕于还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问苏棠道:“她怎么受伤了?你伤的她?”

苏棠不想和齐慕予讲话,他也觉得乏了。他们从那瀑布入口下来,找到了苏棠藏起的马,两人一骑,向江南走去。

临行前苏棠最后望了一眼那瀑布,忽而明白一点:“醉花阴也许再不存在了!

苏棠把齐慕予带回扬州后,便再次离开去流浪。

临分别前,齐慕予问他道:“你不与我回去?不想再见蕙兮么?她可是很挂念你的。那年你不辞而别……”

苏棠打断他道:“她如今挂念的必然不是我!”

他把齐慕予在城门处卸下马来,朗声道:“你听着,齐慕予!你若再敢负蕙兮,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他一勒马,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