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曲散人终

少女名叫杨依依,是燕晚袂的侍女,但高手一直怀疑,她其实是燕的徒弟。

因为她与云霏霏年容相仿,高年禁不住便想将她二人比较一番。少女身形曼妙,轻盈深沉稳,相比云霏霏少了些灵动之感。云霏霏有时故作老成,但举手投足间还是透露着孩子气。这少女正相反,她的一颦一笑间故意透着顽皮的意味,但偶尔一转头的眼神间,又似有深邃之感。原本身材便矮小些,让人看不出年纪来,莫非比看上去要年长些?这高手当然不敢开口询问。二者容貌都是佼好的,唯分伯仲,只是各有韵味。

高手忽然又想到燕晚袂,那黑色面纱下,究竟是怎样的倾城绝色呢?

这燕子楼除这少女外,还有一少年,比高手似还小着几岁。似乎是叫杭儿,不知姓什么,高手在这燕子楼住了有月余,只见了那少年几面。少年似乎对他怀有敌意——他对谁都很冷淡,便是连燕晚袄也不例外——但对高手却是有敌意的,这高手看得出来。他当了几年的店小二,察言观色的本领是极强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高手有些怕他,这少年的脸上随时挂着愤恨不满的神气,有时又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这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他对高手的这股恨意又来自哪里呢?

燕子楼——依燕晚袂所言,从前是赌场来着——一共三层,燕晚袂及那少年少女都住在三楼,一楼二楼都空着。

高手随着杨依依下到二楼,从二楼的尽头通向户外,沿着木质的楼梯下到小院。小院空荡荡的,比望月客栈的院子还要空荡,曾经也许有花草栽种的痕迹,尚有花坛在,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片荒凉,大概是常年无人打理,便弃置不用了。高手感到极为可惜,他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

杨依依将高手引到院中后,开口道:“我们继续吧!”

高手暗暗叫苦。他早便知道,杨依依对他说“我们去玩吧”的意思,便是要和他比武。而高手并不想——他当下实再是没那个心思,但是他又拒绝不掉——他本便不擅长拒绝,又是这样美丽的少女的请求。但是他又打不过。

高手抽出破剑,与杨依依过起招来。其实与这少女过招几乎是愉悦的,且不说别的,打从高手等一次出剑起,杨依依便没有嘲笑他的剑破,而始终是应以凝重的神色。她与高手过招也是严肃的,那其中并无区分高下的意图,只是想有人陪她练招而已。或许因为在这个地方那是难得的。她的武功大概是燕晚袂教的。在见识到燕晚袂的武功后,他更确信了这一点。

杨依依手中不用剑,她的武器是一条软鞭,看起来寻寻常常,但挥舞起来便有凌历之感,因而高手始终小心翼翼避免被抽到——尤其是避免他手中的破剑被抽到。万一破剑在此报废,他可无颜面对师父了。好在少女出手十分克制,高手甚至觉察到,她磨练的便是这份克制。近一个月下来,高手自己的武功似乎也有了一定的长进,他感觉到对方出手气力分别明有所加重,而他自己分明也应付得来。看起来倒不像是少他陪那少女练招,而像是少女陪他练招了。

这一日二人过了有十余招时,高手忽然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喊叫他的名字,声音地熟悉而亲切,甚至有心底一暖的感觉。有人在不远的地方喊叫:“阿手!阿手!你在哪儿?”

但在过招中,这声音却使他一分神,闪避时慢了半拍,被少女的鞭了扫了一下脸畔,火辣辣地疼。杨依依也吃了一惊,赶忙收鞭。便在这时从院外跃进一个紫衫少女来,挡在了她与高手中间,怒道:“你干什么欺付他?”

高手见那少女,不禁大喜道:“霏霏!”

云霏霏扭头看了高手一眼,这才看见他脸上的血痕,不禁更怒,提剑便向杨依依刺去。杨依依不慌不忙地迎招,口中吟吟笑道:“哎哟!护花使者来?小兄弟,你艳福不浅呀!”

云霏霏气得脸涨得通红,但她忙于出招,不似对方那般游刃有余,也不敢反嘴,生怕分心。

高手见二人忽然动起手来,不禁大慌,急得大叫道:“霏霏!依依姐!你们别打了!”

二人哪肯听,云霏霏听他“依依姐”叫得这般亲切更是生气。杨依依望在眼中,又揶揄道:“小兄弟,你的护花使者吃醋了哦!”

高手愣愣地不解。云霏霏越发生气,眼见自己拼尽全力却占不到半点便宜,对方又似气定闲闲,高下己分,却又不愿就此罢手,于是禁不住又对高手道:“阿手,你不来帮我?”

高手早已起了剑式,却是插不到二人中间去。他倒不是想帮谁,只是想阻止她二人继续打下去。只听杨依依又道:“他这些天与我相处地这般好,又岂会帮你?”

云霏霏见高手犹豫一旁,本已有所怀疑,又听见杨依依这般说,不禁醋意大起,心神一乱,剑中便露出破绽,眼看便要吃亏,高手见状大惊,禁不住持剑上前,忽被人扯了后领,扔到后边。耳边听得一声:“别添乱!”便见一人影闪到那两名少女中间,仅空便手将二人分开。

云霏霏见到来人,不禁大喜道:“公子!”

来人正是齐慕予。

高手忽被他一掷,方稳住身体,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小兄弟,你还记得我么?”

高手转过头,眼见一中年妇人走了过来,模样有些生疏,但那一头白发却是极为惹眼,让人想忘也忘不掉。

“夫人……齐夫人!”齐夫人——姚蕙兮微微一笑。高手的目光仍旧徘徊在她的白发上,与一年前所见,那里似多了些黑丝,腹部微微隆起,似乎是已有身孕。

杨依依心道:“这小丫头原来是齐家的人。”自知不敌,抽身离去。

云霏霏欲追,被齐慕予扯住:“你追她干嘛?”

云霏霏反问道:“为什么不追?”

齐慕予又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云霏霏道:“不知道!”

齐慕予奇道:“不知道?那你们为什么打了起来?”

云霏霏回头看了高手一眼,方要说:“你问阿手!”忽然惊呼道:“夫人!”

有人趁姚蕙兮与高手说话之际欲加偷裘!

齐慕予早在她开口之前便已知觉,他身形一晃挡了上去。但来人只是虚招,待齐慕予相救姚蕙兮之际,却是转而扑向别一侧的高手,挟了高手便走。

齐慕予对云霏霏道:“保护夫人 !”跃起而追。

那人挟着高手,试图跃上三楼。他身形极快,齐慕予追之不及。但对方在二楼楼梯一缓时,楼里忽然跃出个人影来,将之阻在了二楼。齐慕予见状喜道:“萧兄弟,来得正好!”

这个人正是萧韶,那日高手在马车上被傅茹湮掳走后,萧韶追之不及,便暂且先将云霏霏送回了扬州,又在扬州逗离了几日,与齐氏夫妇商议如何救高手。这时听到江湖上传言傅茹湮与苏棠将于中秋比武的消息——这消息却是傅茹湮自己散播出来的。几人虽心存疑惑,还是商定先赶到徐州燕子楼再说。

萧氏夫妇与燕晚袂是旧识,便先去见了燕子楼主人。听到外面动静,萧韶下楼探察时恰见傅茹湮挟持高手欲上三楼。傅茹湮被萧韶一阻时,齐慕予也已追了上来。傅茹湮一手挟着高手,一手对付二人,竟是未落下风。但那楼间狭小,二人怕伤到高手,倒也未使全力,如此齐慕予已然心惊:“原以为我与萧兄弟二人联手,怎么都可对付得了此人,如今看来,此人实力远超出我二人想象。若苏兄弟当真在此,也不知能不能对付的的呢!”

焦灼之时,傅茹湮将高手从二楼推了下去。齐萧二人见状急欲相救,傅茹出湮急出数掌,便将他二人笼在掌风之下,动弹不得。云霏霏见状,欲上前相救,但奈何距离尚远,也似乎来不及。

忽见斜里蓦地闪出一人来,将高手接住了。高手惊魂未定间,听得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看来,我赶的正是时候!”

高手抬头一看,又惊又喜道:“师父!”

云霏霏于是停了脚步,凝望着接住高手那人,暗想道:“他……他便是苏棠么……”又发觉到姚蕙兮向前奔了几步,忙又折身去扶她。

姚蕙兮对着苏棠的方向,连唤了两声:“棠儿!”

苏棠回望了她一眼,二人目光中各含深意,少年时的一些情愫似乎回归心头。但那也只一闪而过,他们甚至连话都未得及说,苏棠便已转头看向二楼。

云霏霏感觉手中扶着的姚蕙兮的身体在微微发颤着。

傅茹湮向下望了一眼,说道:“看来正主到了。”

说话间苏棠已取了高手的剑,跃上二楼来。齐萧二人正被掌风制住,不能脱身。苏棠不去救他二人,返身去袭傅茹湮的后方。他使了一招破云式,剑式转忽,傅茹湮知晓他从后方来袭,却是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剑,只隐约觉察出了一丝剑意来,这种捉摸不定使他竟生出一点遑恐之意。他于是舍弃了萧齐二人,苏棠便也收了剑。

傅茹湮转过身,二人面对面站定后,苏棠脱口而出道:“是你!”

傅茹湮笑了笑:“怎么?现在才发觉?”说话间,扬手捏了几枚飞蝗石,抛向右后方,那恰是齐慕予所在方向,同时左手出掌袭向萧韶。齐慕予见暗器袭来,拿衣袖去接,却感到一股不可挡的大力,知对方内力远胜于己,硬接不得,千钧一发之际只得跃下台阶,闪避过去。石子打到拦杆上,竟没有将栏竿击毁,而是折了方向,竟朝姚蕙兮飞去了。云霏霏在她身前,持剑一挡,挡掉了两枚。齐慕予情急之下从怀中取了粒碎银弹了出去,击落了另两枚。但云霏霏硬接的那两枚却是震得她身体倒飞了出去,姚蕙兮也被那股力也波及倒地,齐慕予忙扶起她,却不及去救霏霏。

高手喊了一声:“霏霏!”跑上前去,忽觉脊背一凉,身子已动弹不能了。

苏棠跃下院中之时,高手已再度被傅如湮挟持在了手中,对来人道:“想不到三年不见,你的武功退步了这许多。我真后悔那时没与你一决胜负。”

原来方才傅茹湮突然出手分袭齐萧二人,齐慕予尚可闪避,萧韶却是不敌,苏棠于是出手相救。二人寥寥数招交手,傅茹湮已探出对方内力远不如从前。

苏棠淡然一笑道:“我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你便应当感到庆幸了。”

傅茹湮道:“可惜我偏就是不知足的人。”

他挟着高手上了燕子楼的楼顶,苏棠内心略感到乏力,但还是追随了上去。

傅茹湮待他站定后说道:“这十余年来,我一直看着你,也曾与你数次交手,但都浅尝辄止。那是因为我很贪心,我想知道你的上限究竟在哪里。”继而叹息一声,“我却是没想到三年前便是了。”

苏棠道:“我内力失了大半,已非你敌手,这你一探便知,又何必为难小徒?”

傅茹湮冷笑道:“你让我空等了十余年,总该付出点代价。”

苏棠心想:“原来这人内心也是如此空虚,不逊于我。”便问:“那你想怎样?”

傅茹湮道:“那你自断一臂吧!”

高手惊怒道:“我师父都要死了,你还这么折磨他干什么?”

苏棠仍旧神情淡漠,他瞧着高手道:“这孩子倒是有些骨气,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对自己临终收的这个小徒弟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若他当真被人一招制死,他或许也不会有多伤感——但这并不会影响他会救他,只是尽人事,知天命。想他一生皆是如此。

他微微一笑间,右手挥剑到向左臂斩去。

高手惊忽呼道:“不可!”

他二人说的话,下面仅齐慕予一人听得清。他听得傅茹湮让苏棠自断一臂,暗叫不妙,欲上前相阻。但见苏棠挥剑,却是自知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了。其他人虽然听不清他们的话,但苏棠的动作却是看得清的,于是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但那一剑并没有如众人预想般的挥下去。

这种情况下能阻得了苏棠的只有一人,便是傅茹湮。

便在苏棠手臂微抬之际,傅茹湮突然出指戳向他腕间下关处。苏棠已有所觉,手腕微侧,避了开去,忽觉虎口一麻,剑竟脱手,郎当落地。

这一下苏棠惊住了。他惊的不是傅茹湮竟会出手相阻,那他早已预料到了。他惊的是对方竟然阻得了他,且夺了他手中的剑!他素来自负手中的剑是无敌的。在他二十余年的持剑生涯中,他何曾在剑上输过?哪怕对方武功远胜于己,他也从未让人在剑上占了便宜。他嘲笑那些依仗名剑的人,十五年来凭借一柄破剑纵横天下,他这柄破剑层击落过无数柄剑,无论是面对什么样的名剑客,或是什么样的名剑。而如今,这柄他天底下最有名的破剑,竟被人一击击落了!

惊愕过后,他忽然感到了解脱,像是多年来压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的负担终于卸去了。他想,他是被自己的名声拖累太久了。十余年来,他从来都是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从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但在当下的这个时刻,他却什么也做不到。

他终于也有做不到的时候了。

他于是朗声道:“我输了!”

傅茹湮深深地凝望他一眼;道:“那便遵照约定,这位小兄弟便由我带走了。”

高手闻言一惊,不明所以。

苏棠向着高手看了一眼,心里闪过一丝愧疚感,但瞬间被巨大的疲惫感推走了。他感觉到累了,即便还能再做些什么,他也不想再做了。

因而他只是淡淡地道:“悉听尊便。”俯身拾起破剑,手一扬抛手给高手,高手下意识地接住。苏棠一瞬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望了一眼,又对傅茹湮道:“只是衔月山庄的弟子,日后定有衔月山庄的人来夺回。”

傅茹湮嘴角露出微笑:“随时恭候。”携起高手而去。

待他二人身影消失后,苏棠向燕子楼的院子里望下去。姚蕙兮站在那里,仰着头望着他,那个少女——是叫霏霏吧,搀扶着她。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还有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他隐约听见了齐慕予在身后喊他”苏兄弟“——这个人可能至今也没有记住他叫什么名字,他的脑袋里究竟装着些什么呢?齐慕予大概永远不会猜到苏棠有多嫉恨他!若是当年……当年……

他又听到了阿韶在叫他……阿韶……他尚有些事要和阿韶交代,只怕来不及了……

随它们去吧……

他感到脑中一片眩晕,目光模糊了,院子里那两人的身影再也望不清了。身子晃了晃,向后一跌,但有人接住了他,是萧韶,还是齐慕予,他已分辨不出来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上望了一眼,恍惚望见白桥在他身前。

“阿桥……”他闭上眼,“这次你终于心满意足了……”

月亮静悄悄地爬上了远处的山头,那是十五的圆月,一阵凄凉的琴声随着秋风送进每个人的耳中。随着琴声,有人唱着:“梦随风万里, 寻郎去处,却还被、莺呼起……”

高手也听到了那琴声,但他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些凄凄凉凉的感觉。他此时一个人坐在腾起的火苗前,将他带走的那男人——傅茹湮此时不在他身边。但他就在附近。

大约半柱香之前高手曾试图逃走,但并没有成功。那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又把他扔了回去。就在方才他打算第二次尝试,他身体微一动弹,耳边立刻又响起了傅茹湮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高手只得再乖乖坐下。他对此前发生的事情,对自己当下的境遇仍旧懵懵懂懂。他不明白傅茹湮为何要再度带走自己,更不明白师父为何没有阻拦,他甚至有些怀疑他是否已经被抛弃了。他手中尚握着苏棠留给他的破剑,他将剑从剑鞘中抽出,赫然发现剑身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痕。他于是有了点不详的预感。但这时傅茹湮回来了,他把剑收回剑鞘中,又生怕被人抢走似的,把剑捧在怀里。

傅茹湮递给他两个果子,他摇了摇头。他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只喝了口水。傅茹湮也并不强迫他,只言:“我在给你师父的信中之明言,若他赢了,才可将你带回去,否则我便会将你带回天远堂。如今他已输了,你也不用指望他能再来救你了。”

高手急得站起来道:“你胡说,你们比都未比,我师父怎得便输了?”

傅茹湮懒得与他解释。他背倚在树干上,闭了眼,像是睡了。高手再度生出了想要逃走的念头,但他连动都未动,便听见傅茹湮论道:“别想逃跑!我便是当真睡着了,你的一举一动,我还是了如指掌的。”

高手心知他说的是实话,放弃了那个念头。

却听傅茹湮又开口道:“我把你师父引到徐州来,本意并不是和他比武,而是想救他。”

“救他?”高手又惊又喜道:“你有办法救得了我师父?”

傅茹湮道:“原本是有的!”

“原本是有的?”高手不解。

傅茹湮道:“如果一个人一心想死,是没有人能救得了他的。”

高手并没有很好理解他的话。

他随着傅茹湮走了几日。他不清楚他们是要去向哪里,也没有开口询问过。他总觉得问了便是接受他的命运了。他想回家,急切地想回家,想回到他那冷冷清清的望月客栈,再也不想步入江湖,成为那什劳子的武林高手了。

一路上他都沉默着 ,沉默是他此时最有力的武器了。他装作很顺从的模样,便是想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他好侍机图跑,但是这样的机会并没有来临。

直到三日后,他们遇到了一个人。起先高手并没有看到那个人,只是走在他前面的傅茹湮忽然停了下来。高手跟在他后面大约两三尺的地方,而傅茹湮从不用回头便知道高手在后面做什么,但凡他有任何想要逃跑的倾向,哪怕是速度稍稍减弱了,对方都可立刻发觉,并加以警示,高手只得乖乖跟了上去。

但这次却是傅茹湮忽然停了下来,高手还在垂头想事情,并未发觉,险些撞了上去。傅茹湮身子一晃,便将他让他让到了身侧。他自己目光则始终望向树林的深处,忽而开朗声道:“阁下是在此等我的么?”

高手顺着他视野的方向望去,没有望见人影,那里却有声音传了回来:“当然!”

那声音苍老而凝重,是高手所未曾听过的。高手心头掠过的窃喜,以为是师父来救自己的,忽而发现不是,便又失望了。

傅茹湮又问:“所为何事?”

那声音答道:“衔月山庄的弟子,可否留下?”

人影仍旧不见,声音越发地近了,待他最后一个字说完,高手才发觉到他眼前的平地上,多出一个人来。那人看起来并不如声音所显示的那般苍老,但也有些年岁了,鬓角已有些发白,目光凛然,先是在高手身上扫了一眼,在他手中的剑上盯了一会儿,盯得高手下意识地将剑收到身后,那目光最后又落回到了傅茹湮的身上。傅茹湮的目光则从始至终未曾从那人身上移开过。

高手心中再次填满了疑惑:“这人是来救他的,还是想要将他掳走的呢?”

他们面对面站着对望着,即便尚未出手,高手已然感到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迫力,尤其是从站在了他身旁的傅茹湮的身上,他禁不住远远地逃开到一边去了,并无人阻拦他。若是现在,他说不定可以顺利逃走——他脑子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但眼前分明是两大高手将要对决的时候,这对任何习武之人强有力的诱惑,错过岂不可惜?

但高手错过了,当下他想要逃走的念头胜过一切,什么江湖?什么武林高手之名,他通通都不想要了,他只想逃离这些是是非非,回到望月客找做他天真无邪的店小二去。在他逃离二人的视线后,他开始拼命奔跑起来,如同拼命逃离那个世界一般。但偶一瞬间,师父的身影便在他的心头闪过,于是他又犹豫了。便在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脚下被绊了一下,及时凭借着身法稳住了——若非方才的犹豫使他放缓了脚步,他大约是稳不住的。

他刚一稳住身,便又立刻遭到了袭击。冷刃接二连三地从他身脸畔划过,又快又狠。他堪堪避过后,惊讶地发现袭击他的竟是一个比他小许多的小男孩,于是他方要出鞘的剑又缩了回去。

男孩子手里持着一柄短刃,恶狠狠地盯着他。高手向后翻腾了两下躲避开,男孩却又扑了上来。对方只是个小孩子,高手不愿与他交手,一边闪避,一边连声道:“喂!你究竟想做什么?”

男孩既不应声,也不收手,只一味地挥动着匕首。别看对方只是个小孩儿,出手又疾又狠,高手心想:“若当真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对付不了,师父的脸岂不是丢尽了!”他于是一边说道:“你再不收手,别怪我不客气了!”一边拔出剑来。

剑身乍一露出,男孩子的匕首削到了他的剑身上,破剑竟断成了两截。

这一下,不单高手被吓到,男孩子也似吓了一跳,这才住了手。高手手持着断剑,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忽而便被一股巨大的悲感淹没了。他将这看成了某种征兆,而那显然不无理由。他明白过来,这柄剑的主人——他师父,已经不在了。

他禁不住便落下泪来。

男孩子冷冷地道:“一把破剑而已,哭什么哭?就你这样,也配做苏棠的徒弟?”

高手心下一怒,正要反唇相讥,抬眼间却望见那男孩子也在流眼泪,于是诧异盖过了愤怒。便在这时,他发现这男孩子是在燕子楼见过得那个,他虽见过,但从未说过话。他正要问 :“你哭什么?”忽见那男孩子战栗了一下,像警惕到危险的小动物一般,便要逃跑。冷不丁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抓住了手腕:“哪儿去?”

高手定睛一看,正是前不久出现在他和傅茹湮身前的男人。他一手抓住那男孩子,扭头对高手道:“还有你,住哪儿跑?拾起你的东西和我回衔月山庄!”

“衔月山庄……”这个名字在高手心间竟有些遥远而陌生了。

“真是的,一个两个的都不教人省心!”高手差不多明白了这个有些苍老的男人是谁。是他师父的父亲,消失近十年的街月山庄前任庄主苏青洛。

苏青洛的目光从高手身前地上的断剑上一晃而过,又落回在了他身中抓着的男孩身上。那男孩子正剧烈地挣扎着,挣扎中还试图用他手中的匕首去刺苏青洛。苏青双指一夹,便将他手中的匕首夺了下来,扔到一边。

“你娘让我带你回去!”苏青洛怒斥道。

那男孩仍旧奋刀挣扎着,口中喊道:“我不去!我才不去那个鬼地方!”

高手心中诧然道:“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苏青洛面露不耐烦的神色:“不行!我答应了你娘,你便非去不可!”

男孩挣脱不开 ,情急之下又喊道:“你已经逼死我爹了!还要再遍死我么?”

这下苏青洛终于松手了,他盛怒之下竟是无力了。“你胡说些……”然后他便沉默了。眼前的这个小男孩脸上露出的是和二十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一样的倔强而又恐惧的表情,这使苏青洛心软了。

当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男孩儿自称是苏棠的儿子的时候,只有苏青洛深信不疑,因为只有他知道,这男孩儿和十岁的苏棠有多相像。

苏青洛是在苏棠之后一天赶到徐州的,虽然他早己预感到他的儿子大概没办法活着离开徐州了,但也没想到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那时燕子楼一片慌乱,苏棠的遗体被安置在一楼。萧韶和齐慕予都有些不知所措,姚蕙兮因为连日劳累和悲痛病倒了,萧燕一直在照顾她。

燕子楼的主人始终未露面。

这种时候苏青洛的出现对众人无疑是一粒定心丸。虽然一开始两人都不知道他是谁,所以当他走房间走向苏棠时萧韶还想阻拦,苏青洛只轻轻一掌便将他格了开去。

齐慕予还待出手时,白桥及时出现,对众人宣告道:“这是我师父!”

这下谁也不怀疑他在这个房间具有无可置疑的权威了。

苏青洛在看见苏棠的那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在那一时刻表现出的平静也让众人不禁怀疑,父子关系是否当真如传言中那般冷淡?他详详细细询问着苏棠去世前的情景,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让齐慕予原原本本地复述,然后又冷静地吩咐如何料理他的后事,他本想叫白桥来嘱咐些什么,但连唤了两声“阿桥”都无人应声——白桥已不在这个房间里了,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苏青洛虽然感到奇怪,精神恍忽间也没过多在意。而他所有的冷静自持在这之后,在他把手放在儿子的头上想要摸一摸他的时候,瞬间崩塌掉了。不可抑制的哀伤和悲痛冲破了他三十年来用以伪装的坚硬外壳。他崩溃地瘫倒在苏棠身边的椅子上,抚摸着儿子的头,泣不成声,脑子里挥不去的是苏棠刚学会走路时缠着他要他抱抱的情景,他却连摸一摸安抚他都不到,只能训斥他,然后吩咐奶妈将他抱走,他哭得那样厉害让苏青洛很是心痛。但他为什么便从来没有反抗过呢?那些年的他的儿子始终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因为一点小事便被打,被迫和父亲分开,成为父亲威胁逼迫他的筹码,他就只能忍耐着直到父亲去世。但那时一切都已经迟了,他再想把手放在儿子头上摸一摸他的时候,儿子却以为他要挨打,迅速地逃走了。

打那以后,他对苏棠表面严厉,实则放纵。他总是训斥他,但面对苏棠的叛逆和不时做出的出格的事情,他始终未采取过什么强硬的手段。那并非对儿子童年所受遭遇的补偿,只是他实再是疲于去管教他。三十年了,他对这个儿子始终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最终酿成这样的结局。但是他望见儿子的遗体上的面容是平静的,甚至透露着满足感,好像死亡对他是一种解脱。如果这三十年的生命对他而言都是痛苦的, 他为什么要将他带来这世上呢?

三十年了,他终于得以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再也不会被外力所阻,也再也不会被儿子所反抗了。他口中反反复复地唤着“棠儿……棠儿……”,甚至期待着他能睁开眼,再喊他一声“爹……”

便在这时,一个十多岁左右的小男孩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跳到了桌子上,一边哭着,一边用拳头捶打着苏棠的尸体,像在发泄愤怒一般。

苏青洛怒道:“你干什么?”

正要将他推开,男孩忽然转过头来。于是苏青洛惊住了,他恍惚看到十岁的苏棠正站在他面前。他怜发爱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棠儿,是你么……”

小男孩立刻闪到了一边,不是他自己逃走的,是一道长绫将他卷走了。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随他而去,那燕子楼的主人,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从窗子轻盈地闪了进来,在房间一角闲置的椅子上坐下。她将那男孩儿揽在怀里,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对他道:“杭儿,你不要胡闹了!”

男孩儿扑到她怀里道:“娘!他死了!他为什么会死了呀!”

燕晚袂没有回答他,只是摸了摸了他的头。而后将他推到身前,对苏青洛道:“苏老庄主,这孩子,名叫苏杭,我独自抚养了他十年,现在将他交还与你了!”

此言一出,屋子里没有不感到惊讶的,便连齐慕予也瞬间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你是说,他是苏兄弟的孩子?”

苏青洛吃惊地看看那个小男孩,再低头看看苏棠:“棠儿他……”

燕晚袂道:“他什么也没不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他,他也没有见过杭儿。”她怜爱地抚摸着那男孩子的头,以一股若让十岁的苏棠见了一定会嫉妒的温柔神情,“若是让他知道,他把他的悲剧又带到了下一代,他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那小男孩——苏杭抱着她的大腿道:“娘!我不要去什么衔月山庄,你说过我爹也讨厌那个地方的……我要陪着娘!”

燕晚袂将手放在他的头上不动了,她神情恍惚地望了一眼放置在桌子上的身体,幽幽地道:“傻孩子,那是宿命,逃不掉的……”

紧接着,在众人的静默中,忽然爆出一阵巨大的悲戚的哭声,那男孩子突然叫喊道:“娘!你怎么了?娘!”

齐慕予上前,一把将那男孩子推开,发现燕晚袂胸前正插着一柄匕手,想是方才她把那男孩子抱在身前作为遮挡,是以谁也没有发觉,而在她说完刚才那几句话后,便已然气绝了。

那之后燕子楼的慌乱又持续了一断时间,而那个名叫苏杭的小男孩也趁乱逃走了。苏青洛不得不振作起来主持大局。因为蜀中路远,没有办法把苏棠的遗体带回——大概他本人也不愿回。便就近在了徐州城外,连同燕晚袂一起。在忙完这些后,苏青洛还要赶忙去做苏棠有意或无意留给他的两件事:从傅茹湮的手中夺回高手;找到那个名叫苏杭的男孩子,将他带回街月山庄。

傅茹湮并不难找,从徐州到天远堂根本用不上三天,显然傅茹湮是早便在等着他的。

眼见高手逃走后,傅茹湮便对开口说道:“世人只知苏棠,却不知他爹无论天赋修为都不在其子之下。”

苏青洛道:“我在棠儿这般的年纪,可没有他这般修为。”

傅茹湮道:“是么?难道你不是为他所拖累了么?”

苏青洛眯起眼睛,冷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茹湮道:“你是有过这样的想法的吧?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便好了!那样你远会比现在走得更远,今天你儿子所拥有的一切声名便是你的。但你并不会因此而后悔,因为你爱你的孩子。但你的孩子,他并不爱他自己,于是你的一切牺牲都是白费的,因为你无论怎样做,都改变不了你的儿子他想死的念头。这是他的心愿,所以那个女人便成全了他。她和你一样爱他,但她也比你更了解他。”

傅茹湮在说完了这些话后便一直观察苏青洛的表情,同时惊叹于他的自制力。但他瞬间又失去了兴趣,对苏棠,也对这个一夕之间苍老了的父亲。于是他说道:“苏老庄主,我想我不是您的敌手,但您若想击败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此时交手并不明智,我看您还是抓紧去追您那刚刚跑掉的您的儿子的小徒弟吧!您看如何?”

苏青洛紧攥的手缓缓松懈下来,他最后看了一眼傅茹湮,一言不发,而后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傅茹湮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可奈何的空虚感。

如果不是傅茹湮的这番话,眼前的这个十岁男孩子的话是不会让苏青洛这般动摇的。他回顾这三十年,猜想苏棠的想死的念头,究竟是从何时何地产生的,那当真是他的过错么?

他松开了那男孩子的手:“你娘已经死了,你一个人怎么生话?”

苏杭抿着嘴不说话——他直到现在还饿着肚子。

苏青洛把声音放柔道:“我把你带回去,只是为了抚养你长大,没有别的念头。等你长大成人后,你想离去,我不会拦你。”

男孩子咬着牙思索着,忽然看了一眼高手,后者此时正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断剑拾起。苏杭子心中一动,开口道:“好,我跟你回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苏青洛道:“什么条件?”

“让他走!”他指着高手道:“只要他在衔月山庄,打死我也不会去个地方!”

苏青洛先是一阵惊讶,继而怒道:“这岂能由得了你!”

却听高手淡淡地说道:“我原本也没有想去!”

这话却使苏青洛更为吃惊,他转头面对高手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么?”

高手点点头,而后他跪倒在地,向着苏青洛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苏青洛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

高手抬起头来但是没有起身:“我从小便想成为武林高手,也尝试很多次去拜师,但人人都说我姿质差,不适合学武,直到遇见了我师父。我一直不明白,以师父这样的身份,为什么会收我做徒弟呢?现在我明白了,师父收我做徒弟,可能并不是想教我武功,而是想让我明白,这所谓的武林高手不过是一场梦幻……所以,”他仰起头,坚定地说道:“我不想学武功了,我想回客栈做我的客小二!”

他说完这话,那听着的两人先是一愣,随即苏杭口中发出了一声讥笑。这使得高手又脸红了,他知道自己的话很幼稚,于是讷讷地说道:“我知道我不配做苏棠的徒弟,而且师父教我的也并非衔月山庄的武功……”

却忽然听见苏青洛严厉的声音道:“这话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高手吓了一跳,眼前的这个男人突然之间散发出的威严气息慑得他甚至都不敢抬头望过去。苏青洛继续道:“你若想回去做你的 店小二,我不拦你。棠儿天性不拘,若是他生前,你与他如此说他也不会在意。但是你说不配做他的徒弟,你是置疑他么?”

高手连忙摇头。苏青洛深深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直待高手终于股起勇气抬起头回视,又问他:“那你想好了?你是和我回街月山庄,还是去做你的店小二?”

高手犹豫了片刻,当他把目光划过那个小男孩脸上的时候,他的犹豫散去了:“我想回去做我的店小二!”

苏青洛叹息一声,道:“那好吧!你舅舅现下在徐州,你去找他吧!”

高手大喜,方要站起,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我师父的墓……”

苏青洛给他指了方向,然后转向苏杭看了一眼,他忽然对这个男孩儿感到无比的厌恶——他居然觉得这个男孩和棠儿相像,哪里像了呢?有一瞬间他明白了,或许他是想以这个孩子带替他已死去的儿子以弥补昔年的遗憾。但正如高手所言,那不过是虚幻而已。

他感到巨大的乏力感,对那男孩子道:“走吧!”

苏杭被他突然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他不敢再反抗,乖乖跟着他走掉了。

高手花费了很久才找到了他师父的坟墓,因为苏青洛只给了一个大概的方位,而他对这个地方也不熟悉。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找到了,为此他两天两夜未吃东西。发现到燕晚袂的坟就在他师父的坟旁时他又吃了一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在师父的坟前拜了三拜,掘了个坑,把此前他一直用衣服小心包裹着的断剑埋了进去。唯独那剑鞘,他原本也一同扔了进去,忽而想起这是师父留给他的唯一的遗物,便又把它取了出来留作纪念。取出来时他发现那剑鞘也破损了,可能是前日和苏棠的儿子打斗时,被对方的匕首割断了上面缠绕的竹子。他为此感到心疼。

正当他用手试图将那竹子复原时,发觉到里面露出了一小截纸头。他心中一动,将那包裹着的竹子都拆了下来,从里面掉下来两纸,一张是苏棠留给他的信,另一张,则是破剑十二式中,他尚未习得的那七式的剑谱。信是苏棠前一月在他出发去梅山的写下的,他写完信后又花了半宿将它编到剑鞘中去,连同他比前修养时断断续续写下的剑谱。信写得短但朴实,只是叮嘱高手在他日后不在的日子里怎样独自修行。高手一边读,一边流眼泪,直至那信都被他的泪水打湿了,然后他放下信,伏在前大哭不止。

他不知哭了多久,待他的情绪平复下来后,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他转过头,发现杨绪风正站在身后,迅速把眼泪抹干,埋怨道:“舅舅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也不说一声!”

杨绪风道:“怎么?在你舅舅眼前哭都嫌丢人了?”

高手没吱声,杨绪风见他将信和剑谱都小心叠好,塞进怀里,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高手想了想,道:“舅舅,你还是回苏州去开个客栈吧!我还是当你的店小二!”

杨绪风道:“怎么?不成为武林高手了?”

高手道:“当然想!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得等三十年后吧!”他又笑笑,“不过做个身怀绝技的店小二感觉更有意思呢!”

杨绪风叹息道:“那可惜了。”

高手道:“可惜什么?”

杨绪风道:“可惜你师父还邀我去做衔月山庄的管家呢!”

高手惊讶道:“ 什么时候的事?”

杨绪风道:“你去梅山之后!不过苏老庄主既已归来,连同衔月山庄的前管家一起,那里大概也没有我的位置了。罢了!我便和你一同苏州吧!不过话说在前,“杨绪风在站起身的高手肩上重重拍了两下,“你舅舅我是没钱开客栈了,以后就靠你来养了。”

高手忽然感到自己的前途一阵渺茫,禁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同一时间,白桥正坐在一处不知名的山的山顶的岩石上,眼望着那悬崖深处发呆,在那被云层遮住的望不见的山谷里,他和苏棠一起度过了他的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当他在燕子楼看见苏棠的遗体的时候,他平静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偷偷地走掉,没被任何人发觉。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你就打算这样从这里跳下去么?那不是他所期望的吧!”

白桥转身,见到燕子楼的那位黄衣少女正在他身后。他正要开口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忽然明白,出了燕子楼后,少女便是一直跟着他的。只是他自以为没被人发现而已。

他记得她叫杨依依。白桥不再说话,等着杨依依开口,杨依依却像观察珍稀动物一般观察他许久,然后才开口说道:“我是来传答夫人的遗言的。”

“遗言?”白愣了一下,寻思道:“难道那燕子楼的主人也已去了?”

杨依依轻轻地说道:“她便是活着,也和死了没多大分别。”

白桥没有应声,他觉得她像是在说他自己。但杨依依却像是在等他回答一般,不开口了,于是白桥又问:“夫人留下了什么遗言?”

杨依依盯着的脸道:“夫人问,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在蜀中的一个破庙里,被你施舍过饭的小童么?”

白桥像是闪甩击中了一般,这些年模糊不清,挥之欲出的记忆终于清晰了起来。

怎么会忘掉了呢?二十年前他到过蜀中,那是在他被苏棠带离梅山之前唯一一次下山。

那时他十岁,并不清楚他们下山是要去哪里,是要做什么,他只是对下山远行这件事感到新奇。他们因为暴雨被困在了一处荒凉的破庙里,夜半休息的时候听见佛像后传来细小的声音,他被惊醒过来,其他人都在熟睡,只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师兄在守夜。那声音师兄也听到了,但他胆子极小,偏要白桥去看不可。白桥走到庙后,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乞丐,正在啃他们睡前丢弃的骨头,可能是趁那守夜的师兄打睡时,偷偷出来捡东西,回去的时候发出了声音。被白桥发现后,那小乞丐并没有表现出惊恐或是慌乱的神色,只是睁大眼睛瞪着白桥。

师兄问他:“阿桥,那里有什么么?”

白桥答道:“有只小野猫,被我吓跑了。”

他从怀里取出些干粮放在地上,然后跑了出去。天亮后他们便继续赶路。临走前他假装忘记,把身上的粮食和水都留在了破庙里。

直到五年后,苏棠只身出现在梅山时,白桥只觉得他似曾相识,却始终想起从前的事——在他后来的记忆里,他真的以为那时遇到的是一只小野猫呢!

正当这段记忆全部清晰下来后,他些困在他心中多年的谜题终于解开。他丝毫没有感到轻松,内心却更加沉重了。他跌坐在那块大岩石上,感到眼泪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谁稀罕你的报恩……”

就在高手离开望月客栈的前一夜,苏棠彻夜未眠地在给他写信,而白桥也始终站在一旁陪着他。苏棠写着写着,忽然抬起头,口中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小野猫是么……”

白桥便问道:“什么?”

苏棠淡淡一笑:“没事。”

杨依依看了白桥最后一眼,转头离开了。

从那山顶下来后,杨依依开始自问,她该去哪里呢?她尚不知道燕晚袂己去的事情,但她猜想那里已经回不去了。回想起苏棠与燕晚袂见的最后一面——那是苏棠现身在高手前的事情。杨依依陪燕晚袂在房间里,房间里黑漆漆的,窗帘遮着。

有一瞬间她感到房间中多了一个人的气息,便警觉起来,但她耳边响起的温柔的声音打消了她的疑虑:“你来了?我等了你十年了……“

杨依依很想看清这男人的模样和表情,但她是还识相地退到一边,苏棠走到燕晚袂的身前,蹲下身,把头贴在他的双膝上,这样久久不动。燕晚袂轻抚着他的头:“你的兄弟们在外面和人打架,你不去帮他们么?”

苏棠轻轻地“嗯”着:“等一会儿的,便是没有我,他们也解决得掉的……”

“还有你那呆头呆脑的小徒弟……”

“阿手?”

“你对他好得让人嫉妒呢!”

“因为他很像当年的阿桥啊!”

她拨开他的头发:“你累了是么?”

“是啊!”

她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他:“那便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