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昔日恩怨

时光荏苒,转眼梨花也落了。待到玉兰开了又落,院中再无花期,徒留一片静绿时,高手才发觉,竟是盛夏了。夏日里天亮的早,高手仍是破晓而起,随着晨时捉虫的鸟儿们在庭院里忙碌,只不过忙碌的方式与往年颇有不同,鸟儿们却分辨不清,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从一树落到另一树。

高手独立庭院的正心,对那吵嚷声充耳不闻。他此时正闭着眼调理气息,身体一动不动,倒像是一棵树一般。便有那大胆的麻雀落在了他的头上。高手闭着眼,似未发觉,却分明感受到了,心中暗叫不妙。

原来这边是苏棠传与他的内功修行之道——静立。静立之时要彻底忘掉对自己,对外物的感知,无我无物,内心空明,无念无感,便假装是一棵树一般。这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经过三个月的修炼,高手已可抛开心中杂念,做到无念。但麻雀落于他头顶,他却是分明感觉到了的。料想要真正做到无感,或许还要数年的功夫。

他静立了一会儿,忽然左手手腕一动,剑已出鞘,落在了右手中。他头顶的麻雀方知这不是树,急急飞了去。高手右手推动剑刃向天滑了一轮,剑身在手腕转动,却如静止一般,那四下树叶里藏身的鸟儿们却早已被惊飞去了。高手再次暗叫不妙,料想今日剑式上又是败了。

高手所使的,是苏棠传于他的“破剑十二式”中的惊鸟式。其名曰“惊鸟”,却是要做到剑过无痕,群鸟不惊。高手凝神使出那一剑,群鸟被惊飞,便已是败了。

“破剑十二式”高手已得四式,这一“惊鸟式”,他已练了半月有余。初时剑未出而鸟已惊,到前日惊的鸟少些,也是有了长足的进步。今日却是倒退了。他知道倒退的原因是心不静,心静是那破剑十二式的要诀,是以他每日修炼都要从修心开始。但是因为前日的事情,他的心偏就是无法沉静下来。

高手叹了口气,叹气的同时感到右肩下的伤口又撕裂了一下,略感疼痛。这伤口是前日过剑时,被苏棠用枝条打的,下手略重了些,当时便撕开一条口子。他练剑不过三个月,身上这样的伤口已不下数十条,初时还觉得疼,但是在修心之后,疼痛渐渐忘记了。苏棠教他习剑的法子还是和习拳同样,在把招式使他学会后,以一只桃枝作剑与他过招。初时高手还心有顾忌,担心剑眼无情伤了师父怎么办?但后来认清自己仍旧是只有挨打的份,剑式上便也放得开了,暗地里仍是细细揣摩着什么时候能有可乘之机。

便是在前日,他总算是学那个空隙。那时他敏锐地发觉到苏棠的剑式慢了许多,也未来得及去细究那原因是什么,只是觉得机会来了,心中暗喜。其时苏棠使了一招“破云式”,以竹枝为剑,剑尖向上,伸向高手的肩井穴。关于一式,高手早有破解之法,只因剑速不足,从未有机会施展,而当下便是大好的时机。高手遂把剑锋左斜,由底而上刺了出去,截了苏棠的枝刃,借力带了出去。他手中的剑锋却指向苏棠的鸠尾穴了。他决想不到这一招能以得手,是以没有控制手中的力。眼见苏棠竟未闪躲,心下大惊,想要收剑,却已来不及了。

便在这时,他感到手腕间一疼痛,剑已脱手而落。同时一个灰色的人影闪了过来,接住了苏棠下落的身体。高手这时才发觉到,原来他师父已是昏迷了过去,而击落了高手手中剑的便是白桥。他揽着。苏棠蹲下身,关心的神色跃然脸上,轻唤了两声“师兄”,见没有反应,便推了高手:“去寻方医师!”

苏棠被白桥带回了房间,方仲春在给他把脉查视,白桥立在一边等待。高手站在另一侧窗边,他有些害怕,他既害怕师父会出什么事情,也害怕白桥。方才苏棠晕倒后,白桥望向他的眼神便似要杀了他一般。单是现在他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便叫人不寒而栗。高手很想逃离这个房间,但是他又担心师父的状态,也只能控制自己不往白桥的方向去望。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方仲春把脉结束,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白桥。白桥也不开口,只把目光抛向他,便是询问了。

方仲春望了望他,又看了看高手,便道:“苏庄主只是过于疲劳,体力不支,是以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方仲春又道:“但是以苏庄主目前的状态,最好是静养在床,一段时间内怕是都不能再教这位小兄弟习武了。”

白桥冷哼一声:“那也得看他自己听不听,他想做些什么,谁也阻不了。”

方仲春也叹道:“那倒是,我也劝过他两三次,以他的病若是能好生休息者,还能多些时日。如他这般辛劳,连我也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小兄弟,”方仲春又转向高手道,“你是他徒弟,也许只有你能劝得了他了!”

高手心下难过。

晚些时候,高手再去苏棠房间探视,听见门内有人说话,且听出了其中有苏棠的声音,便欣喜道:“师父醒了!”

方要敲门进去,却听见门内的谈话声变成了争吵,且其中一人还是白桥。高手便不敢进去打扰了。正迟疑着要不要回去之时,忽听得里面白桥怒道:“我不管你了,你若着急想死便随你!”

言罢,门猛然被推开,险些撞了高手一脸。高手急向后避了一下才躲了过去。白桥冲出房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高手连一句“师叔”还未叫出口,白桥便已消失不见了。

高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听得门内苏棠道:“是阿手么?进来吧!”

高手走进房间,苏棠背靠着床栏躺着,神色有些倦怠。高手回想数月前第一次见到苏棠的情景,他虽然病重,但精神气色还是很好的,先下却是一副将眠未眠的状态,果然是这几个月病情恶化的结果吧!

高手便道:“师父,您休息一阵吧!您传给我的剑法,我会好好修习的。”

高手以为苏棠还会再推脱,连后面的说辞都已想好了,却听苏棠点头道:“我想我也是时候该休息一阵子了。”

高手心下欢喜,却听苏棠又道:“只怕我是没有多少机会教你武功的了!”

高手忙摇头道:“不会的,师父你会好起来的!”

苏棠笑笑道:“我又何尝不希望如此呢?不过我身体的状态,即便方医师不提,我也是知晓的。这之前一年多,阿桥和我已寻遍了天下名医,于我的病,都是束手无策。方神医与我已是旧时,我把最后一丝希望压在了他身上,但是连他也觉得无望,那便是无望的了。他素称不医医不好的病,于我已是破戒的了。”

高手道:“我也听过方神医的传言,他既肯医师父您,岂不是证明师父您是医得好的?”

苏棠摇头道:“若是换作旁人,怕他是断不肯依的,只是因我是衔月山庄他与他藏春阁有恩,才屡屡破例。”苏棠停了一停,又道,“不过你大可放心。阿桥口硬心软,你既是我弟子,我去后他断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高手心想难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不住地摇头。苏棠向下躺了一躺,闭了闭眼就道:“我有些困了,想睡一睡了,你先去吧!”

高手于是行礼告辞。第二日起来径自练剑,想着今日便无人与过招了,伤感间心便也乱了,好不容易有点儿有了点起色的剑式便又退了回去。他很想就此放弃不练了,又怕师父会失望,便又按照苏棠授予的吐息纳气的法子,强自定了下心神。

打从苏棠他二人住进这店里后,来找方仲春看病的客人便少了许多。想是方仲春为了专心给苏棠治病而不再接诊病人了吧!客栈的生意再度陷入了冷清,但杨绪风也并未为此觉得如何难熬。因为一来高手已拜得名师,他忙于习武,自然无暇照看店里。若生意兴隆,杨绪风一人只怕也看管不过来。另一方面,苏棠本身也是个有钱的主,且不论杭州的资产,便是这衔月山方圆几十公里的地皮仍是他的,他预支的房钱便已足够望月客栈数年的开销用度了。但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是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也真是天命难测。

今日碰巧是一个客人也没有的,便是那些来往于衔月山采林做农的也不来店里了,可能是被前些日子那些走江湖的吓却了。杨绪风乐得清闲,径自在柜台后闲坐,不一会儿便打起盹儿来,连店里进了客人都未觉察到。直到客人来猛敲柜台,将他惊醒了。

杨绪风抬眼望见是两个年轻的客人,两个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白衣,模样很清秀,不像是本地人。杨绪风清醒之后起身才发现,这两人都是身负长剑的,而店里一张椅子上已坐了一人,与杨绪风差不多年纪,服饰颜色较深,也负着一柄长剑。

柜前那两名年轻人中,有一人不耐烦面现怒容道:“店家不迎客吗?”

杨绪风忙陪笑道:“抱歉抱歉!小店生意冷清,一时不察打了盹,二位请坐!请坐!”

两位年轻人遂回到长者身旁一左一右端坐下来。杨绪风从柜台走出,奉上茶水,又问:“客官吃什么?”

他问了年纪最大的人,那人却不答话,却是他左手边那位神色不耐烦的人回答道:“拣你们店里拿手的小菜随意来几样便可了,你问我们,我们怎知道你店里都有些什么!”

右手边的年轻人看起来较温和些,前者说完,他立刻接道:“师弟,不可无礼!”对杨绪风道:“店家,我们只要三样素菜,再加三碗白米饭,能填饱肚子即可。”

杨绪风得令下去,进后厨吩咐厨子生火做饭。

他心下琢磨,这几人看着倒不像生病的样子,莫非不是来找方仲春的?那在这偏僻的山野,他们会来做什么呢?

那厨子正自清闲中,好不情愿地开了火,外面那位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兀自催促着。那长者一言不发,使得杨绪风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哑巴了。

好不容易饭菜都上齐了,杨绪风方要退下,那性格较好的年轻人道:“店家,请问一下,这里距离衔月山还有多远的路程?”

杨绪风稍感意外,随即答道:“这里便是衔月山脚下了。”

那青年人点头对那长者道:“既如此,师叔,我们天黑之前便可赶到衔月山庄了。”

长者仍旧不开口,只点了点头。

杨绪风闻言忙道:“几位是要去那衔月山庄么?那衔月山庄可是早已无人了!”

几人听见这话,似乎并未觉得意外,只是那性格温和的年轻人面上露出了明显失望的神色,道:“看样子江湖传言却是不错,我们此番怕是白走一趟了!”

那脾气暴躁的年轻人脸上再次露出忿忿的神色,忽而一拍桌子道:“我就知道苏棠那厮说的话不靠谱。什么十五年归还?我看他便是想霸占着不还,现在倒好,向个缩头乌龟一样躲了起来,倒叫人找不到!”

那性格温和的年轻人忙道:“听闻苏庄主身染重疾,四处求医……”

那人却不让他把话说完,立刻就道:“那也是活该,天道轮回罢了!他当年造了多少孽,好好一个梅山,被他搅得鸡犬不宁……”

他说得起劲,他师兄在一旁几次想劝阻他都无果,杨绪风听在耳中暗道:“原来这几人是扬州梅山的弟子,来此地怕是向苏庄主讨债来的。只是他背地里说了这么多人家的坏话,正主可都在楼上听着呢!”

梅山本是江南扬州境内的一座不知名的小山,被梅姓富商买下,建起了梅山剑宗,至今也不过30余年的历史,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名气。苏棠与梅山的纠葛,杨绪风也略有耳闻,那大约便是十五年前的事,苏棠还没有什么名气,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与梅山起的纠葛,以至于他要大闹梅山,还抢了梅山作为至宝的梅花剑,并言明只是暂借,十五年后便会归还。这在苏棠年轻时做过的那些胡闹事中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比起他后来大闹永丰坊抢夺新娘子,又只身闯入天远堂,毁了天远堂的祭坛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有关梅山,杨绪风还知道一事,便是白桥便出身梅山。他本是梅山弟子,后被衔月山庄苏青洛收归门下,便是在那一时期的事情,八成便和苏棠与梅山一事有关。

只听那暴躁青年继续说道:“什么天才?我看他不过一强盗而已,最会偷鸡摸狗的事情,有他在谁都不得安宁,留着也是祸害,死了倒是造福武林了!”

他师兄在旁边连声说道:“师弟,别再说了!”

年轻人迟迟不理,还要再开口,他只说了一个“他”字,只觉得颈边一凉,有什么东西像是从他耳边擦过。他及时警觉,立刻想要抽身,却未动弹得了。那一物已从他眼前过去,嵌到他前面的桌子里,定睛一看,却是根筷子,此时插在木桌上,只露出了半截,尾部多半都伸到桌子下去了。

那年轻人又气又惊,想要再骂是谁偷袭,一开口却泄了气。他打小心高气傲,却未曾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此番本就是他第一次下山出门。他姓曾,表字和礼,出身儒门官宦之家。他名字里寄托了父母对他性格品性的全部期望。然而事与愿违,他从小便性格暴躁,爱与人吵架,又痴迷于武学,不喜读书。他威胁他父母,若不让他学武便出家做和尚去,这才把他送到梅山了。他与武学上确实小有天赋,在梅山弟子里算是佼佼者了,他师兄林之秋也自愧不如。因为他性格上的缘故,此番来向苏棠讨要梅花剑,本来是不打算让他来的,但耐不住他死磨硬缠才允,林知秋却是肩负了看管好他的重任。

林知秋看着那根大半截嵌入木中的筷子,心下骇然。以它刺穿这实木桌子的气力,想要刺穿他师弟的脖子想也不是什么难事。他阅历也浅,实不知该怎么办,便望向师叔。他这位师叔肖仲有是梅山上一代的关门弟子,为人沉默寡言,极少开口,和弟子们关系也不好,不知为何却派他前来。这一路上,他什么事情也不管,吃饭住宿等一干事都是林知秋来张罗的。一路上他与两名弟子说过的话总共不超过十句,林知秋实在是不知道能否指望他些什么。

但此刻他却开口了:“多谢白公子手下留情!”

林知秋和曾和礼都是一愣,不知道师叔是在和谁说话。直到从二楼围栏边传出一个声音来:“别来无恙,小师弟!”

两名弟子顺着声音向二楼望去,撑着房子的圆柱后现出一个人影来,便是白桥。

肖仲有冷冷道:“贵人现下是衔月山庄高徒,名满天下,区区肖某岂敢高攀?”

林曾二人这才晓得了此人便是白桥,方才那一筷便是他掷出的。曾和礼打小便听说白桥叛出师门的事情,也隐约听说了苏棠与梅山的纠葛便是因此人而起。他对此人最恨。血气一涌,方才的怕也忘了,附和道:“就是,区区梅山弃徒而已,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称兄道弟?”

林知秋阻拦不及,心下更骇。他尤其担心的是,白桥就在这里,苏棠八成也在这里,方才师弟骂他的话怕是都被他本人听见了。即便是不把他如何,只怕梅花剑也讨不回来了。

林知秋忙道:“我师弟年少无知,还请白前辈见谅!”

曾和礼不服道:“师兄,你和这种人道什么歉?他武功再高,又岂能高过一个理子?当初若非师祖收养,他早死在大街上了。他不念失眠之恩,却反帮着外人对付本家,这不是吃里扒外吗?”

他无论怎么说来,白桥只面色淡淡的,似乎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停留在肖仲有身上:“你的伤,已无碍了?”

肖仲有叹息一声,道:“十五年了,自然无碍,只是梅山所受的伤,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磨得平的!”

肖仲有向白桥望了一眼,见他面露愧疚之色,心也软了,便道:“其实当年之事也不全怪你,若非我太过胡闹,也便没有那些事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反省,都是我惜年太贪言,只逞一时口舌之快,便下定决心不再多言了。”

这些话,林曾二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却暗暗吃惊,只听肖仲有继续道:“此次师兄让我来,想必便是要我为当年的事情给你道个歉。虽说我欠你的,但梅山却不欠你,是我对不起你,但你却是对不起梅山。”

白桥沉默不语,肖仲有继续道:“不过这些恩恩怨怨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我年纪都已不小了,也该看淡了。你便劝了那苏庄主,把梅花剑还回来如何?”

白桥却不打他的话,反问道:“听闻大师兄已是梅山掌门了?”

肖仲有正待他答复,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便道:“是!师父前年逝世了,让大师兄接任了掌门。”

白桥闻言仍旧神色不变,但那其中某种细微的变化,却是仅有肖仲有一人感觉到了。

曾和礼不忿道:“师叔您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我看那厮压根就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梅山的地方,背信弃义的家伙。”

林知秋心道:“师弟胆子也忒大了点!若背后说那些言语倒也罢了,如今本尊便在眼前了,若江湖传言不错,以我三人合力,也未必是他敌手,更不提还有个苏棠也许便在附近呢。“

但他此番却没开口,只看着师叔的态度。

肖仲有也不再开口了。两个沉默的人面对面瞧着,好像目光便可以代替言语似的,只让两个小弟子心急不已。

直到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响起,将这沉默打破。

“我师父有请三位!”

林知秋和曾和礼都是一惊,只见一个布衣少年正站在一楼的楼梯口处,他从哪里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二人却是不知。

曾和礼道:“你师父又是谁?找我们能有何事?”

少年淡淡地道:“自然是为了梅花剑的事,这边请了。”

说罢便折身上楼,曾、林二人尚在犹豫,却见师叔已随去了,二人只得跟上。

三人随着那少年上了二楼,走到一处客房里,少年推开门,肖仲有率先走了进去,二人紧随其后,只见铺着淡蓝锦缎的床沿上,一个人斜倚着雕栏坐着,面色白里泛青,唇无血色。他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那雕着春鸟和鲜花的栏上,尤觉得累似的。眉眼倦倦的,随时合上都不足为奇。

肖仲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似乎很难将眼前这人与十五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人联系在一起,但他还是就着江湖的规矩行了一礼,道:“苏庄主,别来无恙!”

苏棠淡然一笑,道:“你见我的模样,便知是不是无恙了。”

人都有生老病死,这并不为奇。但有些人却似乎只活在传说里,传说里他们似乎是不老不死的,即便他们没有见过那人的模样,但是凭借着那传说中的故事,每个人都已刻画出他心中的一幅画像了。曾、林二人也是听着苏棠的传说长大的,因为谁都没有亲眼见过他。他们仅凭着传说,便已各自绘制出了自己心里苏棠的画像,虽彼此全然不同,但都不是眼前这副病歪歪的模样。即便苏棠病重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但在他们少年人的心里,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剑客,而非病人。

最失望的当属曾和礼,他此番偏要跟来,一方面是想要出来见见世面,但很大的原因却是想亲眼见一见苏棠。即便苏棠与他师门有仇,即便他言中对他颇有不屑,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心目中对苏棠还是颇有向往的,心底里早已把苏棠当作自己的偶像。林知秋也是同样,这些学剑的青年里,哪一个不把他视作偶像的呢?

苏棠稍稍正起了身,又让请肖仲有在房间里的客位上落座,两个小弟子侍立身后。

苏棠又对床边那位侍立的少年道:“阿手,去沏杯茶。”

少年得令而去。

这少年自然便是高手了。梅山三人进店的时候,高手在苏棠房间里服侍他师父吃药。这些日里苏棠鲜少下床,饮食起居都由阿手亲手服侍。这日苏棠刚醒,刚服了一味药。曾和礼在楼下说苏棠的话,二人听得真真切切。高手实在气恼,便要出去理论,被苏棠拦住。待到后来白桥现身,高手听得事情越发复杂,有心想问,却不好开口。直到苏棠让阿手去请三人上楼。

外界尚未听说苏棠收徒一事,听得高手称苏棠为师父都是一阵惊讶。肖仲有上上下下打量了阿手一番,心道:“想不到苏棠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物,收徒的眼光却不怎么样。”曾和礼更是失望至极,暗道:“传言不足为信,这苏棠想必也不见得如何厉害。”

肖仲有心想:“还是闲话少叙,免得再生枝节。”便道:“我们此行所为之事,想必苏庄主也已清楚了。”

苏棠点头道:“不错,梅花剑此刻便在庄内,完好无损。如今十五年之期已到,我自不会食言。我这边命人去取。阿手,去叫你师叔来,再让你舅舅开一间客房,请肖前辈先去休息。”

高手得令下去后,苏棠就对肖等人道:“此处已是衔月山脚下,我让阿桥去取,想必半日便回。几位不妨暂到隔壁休息。”

他三人走出房间后,白桥才进来,他早已知道是何事,所以不等苏棠吩咐便要走。

苏棠忙道:“等等!”

白桥遂顿住脚步:“怎么,时至今日还要反悔吗?”

苏棠笑笑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让你把阿手也带去。”一扭头,对高手道:“你总归是衔月山庄门下弟子,好歹要亲眼见一见衔月山的。”

高手早有此念,只是不知如何开口,此刻不禁大喜。白桥瞥了他一眼,道:“好吧!”

说罢,也不等高手,径自便走。高手急急跟上。但白桥的脚步何等之快!他又如何跟得住?走出客栈的时候,已没了白桥的影了,好在他日日望着衔月山,山庄的方向他多少是知道的,便凭着那模糊的印象走着。

他们去了有一炷香后,杨绪风进来换茶。苏棠忽然道:“杨掌柜此刻忙吗?”

杨绪风道:“不忙,苏庄主有何吩咐?”

苏棠道:“先坐吧!”

杨绪风遂在肖仲有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苏棠问道:“杨掌柜这店有多久了?”

杨绪风道:“四年了。”

苏棠遂感慨道:“已是四年了,时间倒是真快!”

杨绪风也有此感。

却听苏棠话锋一转,又道:“这四年的地租,杨掌柜打算什么时候缴呢?”见杨绪风似是愣住了,又笑道,“杨掌柜不会不知道,这地方可是衔月山庄的地皮吧?”

这杨绪风当然知道,岂止这个衔月山,半个荣城不都是苏家的财产。只是苏家一直未派人来收缴,早忘了此事了。若是前几年,杨绪风还是缴得起,这一年客栈生意冷清,囊中早空了,却不曾想苏棠会在这时提及此事,却是比此前言语冲撞了苏棠更令他紧张。

“这个……小店最近生意实在是冷清……能不能再宽些时日?这几月的房费可先作罢!”

苏棠道:“若是我不肯呢?”

杨绪风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苏棠又道:“当然,杨掌柜是阿手的舅舅,我不会为难你的。只要杨掌柜答应我一事,此地的地租,无论这里的或是别处的,都可作罢!”

杨绪风早料到他必有话要提,忙问:“何事?”

苏棠还未及说出口,忽闻得有人来敲门,那敲门声急促得紧,似乎根本等不及苏棠将话说完似的。苏棠便道:“烦请杨掌柜先去开个门吧,我们稍后再谈。”

杨绪风遂走去将门打开,站在门外的是那梅山弟子曾和礼。杨绪风见他神色有异,怕是有备而来,正要告诉他苏庄主已休息了,晚些再来,却被他一把推开——其实并未碰到,杨绪风凭着感觉闪到了一边,曾和礼暗吃一惊,料想不到区区一个客栈老板还有这般身法。

在他当下心系别事来不及多想,径直走向苏棠。

苏棠仍旧懒懒地倚在床沿,只微微抬了抬身子,问道:“曾小友,有什么急事吗?”

曾和礼走到苏棠身前茶桌外,停了下来,抽出了身负长剑,执在右手,对苏棠道:“苏庄主,您是病人,我本不欲与您为难!但师门之辱却不可就此了事。”

苏棠微微一笑道:“那你觉得该当如何呢?”

曾和礼道:“您若能亲自上一趟梅山,为着十五年前的事情道个歉,那么前尘往事便一笔勾销了。”

苏棠似乎是口渴了,取了身前的茶来润润嗓:“如此倒是也不错,只是以我目前的状况,怕是去不了梅山那么远了!”

曾和礼道:“那我也不为难苏庄主,您让您师弟白桥来道歉也可。”

“阿桥?”苏棠刚饮了一口茶,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且不说我是否遣得动阿桥,便是阿桥,他何过之有?”

曾和礼心间一怒,待要争论,却发现十五年前之事他也只略知一二,暗想口舌之争无益,便道:“苏庄主既然不肯,就请出剑吧!”

杨绪风在一边观望,此刻越发觉得好笑:“凭你个黄毛小儿,想让天下第一的剑客为你拔剑?”

苏棠却没笑,仍旧端着那喝了两口的茶杯,淡淡地道:“奈何我手中无剑,如何?”接着又补充道,“剑已传与了小徒。”

曾和礼便道:“那你找样东西做武器吧!我不伤手无寸铁之人。”

苏棠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便笑了:“你当真以为,你伤得了我?”

他言语中展露出来的不是怒气,不是嘲讽,而是惊讶,发自内心的惊讶。这更让曾和礼一怒,便也顾不得那许多,手腕一动,一记梅山的剑式便推了出去。“

苏棠眼望着,轻轻笑道:“想不到过了十五年,梅山的剑法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倒是可惜了你这样的好苗子了!”

曾和礼见他辱及师门,怒气更胜,下手便再无顾忌,直望苏棠要害之处刺去,但不知为何却刺了个空。于是剑锋一转,又连刺了七八剑。眼见苏棠端着茶,神态自若,似也并未闪躲,但他剑锋偏偏就擦着他衣襟而过,连衣服都碰不到,不禁纳闷:“难道是我刺偏了?怎么可能?我习剑已有15年,难道连个穴位都认不准了吗?”

他不愿就此认输,于是剑锋再转,又换了招式。忽见苏棠面色一变,不禁暗喜,心道:“这下你终于有所动容了。”正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他手里的剑前进不了了,他一惊之下,想再往回收剑也收不了。苏棠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剑。他同时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抬眼望去,却发现苏棠方才一直端着的茶杯已化作了碎片,被他捏在手里。苏棠的眼神却望向窗外,忽而朗声道:“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曾和礼这下更混乱了,他根本就搞不清楚是否发生了什么。杨绪风却是知道,方才曾和礼刺出那一剑之时,他亲眼看见了苏棠伸出左手来夹住了他的剑,同时右手捏碎了茶杯,用食指和中指。捏住了一个碎片掷了出去,而出去的方向却不是别处,恰是杨绪风所在的位置。杨绪风不禁大惊,却也不及闪躲,那碎片已擦着他耳边过了,惊得杨绪风一身冷汗,但随即镇定下来。他料想苏棠若是袭击他,必不会打偏,于是他回头一看,不禁更惊。原来是一枚带羽的短箭被苏棠的碎片钉在了墙上,而那箭,杨绪风是再熟悉不过了。

“怀沙!”一刹那间,杨绪风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这其中最清晰的一个便是:“老方会不会有危险?”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传言怀沙一击不中便不会再出手。他们此番的目标多半是苏棠,他们想必已在附近观察了几日,在白桥离去后再出手。莫不是他们也同那梅山弟子一样,以为苏棠病弱便好欺呢?

苏棠问话之后,回应他的是十二枚足钉。十二枚足钉分上中下三路从窗口飞踱进来,似乎意在将苏棠全部的退路堵死。足钉有十二枚,苏棠手中的碎片却只有五枚。他一扭身,两脚一踢便将桌子踢翻,十二枚足钉里有八枚钉在桌板上,有四枚却绕过了桌子,两枚飞向苏棠,另两枚却朝向曾和礼而来。曾和礼眼见那足钉乌黑程亮,怕是喂有剧毒,心惊下想闪躲开,却无法抽身——剑已被苏棠擒住了。正焦急中,忽觉得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苏棠夹着他的剑的手往前一推,那两位足钉便被剑阻了。而后苏棠从床上一个倒翻而起,闪避的同时将手中的碎片全部丢出了窗外。

隐约里听了一声惊呼。曾和礼发觉苏棠已松了剑,遂跑到窗边去看窗外的情况,杨绪风忙呼:“不可!”

曾和礼刚到窗边,便觉颈边一凉,竟有冷剑斜里刺来,忙御剑要挡,却也知来不及。苏棠见状,随手扯下床边的帷帘,拧成一团,随手一甩,便缠住了曾和礼颈边的剑。

曾和礼耳边听得苏棠一声“后退”,连忙闪到一边,那长剑紧接着被震碎,折成几段,有一段倒飞出去。紧接着一个黑影便从檐上跌落下来。

苏棠这一下却是动了内力,立刻咳了一口血来,伏在床边咳嗽不止。杨绪风忙上前去扶他,想倒杯水来,却发现茶杯水壶俱已碎了。方仲春抢上前来,从怀中小瓶倒出两粒丹药来,喂着苏棠服下,又忍不住嗔怪道:“都说了莫要再动真气,怎么就是不听?再如此,休怪我撒手不管了!”

苏棠笑笑,对杨绪风道:“真对不住了,杨掌柜,这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我打烂了。”

杨绪风陪笑道:“您是债主,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苏棠又面向站在门口尚未搞清楚状况的林萧二人:“二位也受惊了!”

肖仲有对站在窗边犹自惊魂未定的曾和礼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和礼?”

原来曾和礼来找苏棠之事,萧林二人并不知晓,还道他出门只是如厕,待听得这边声响才过来。方仲春也是听闻这边的声音赶过来。

曾和礼低头不语。苏棠服了药,咳嗽稍停,便道:“这位曾小友想让我为十五年前之事上梅山道个歉,只是我如今的身体怕是去不了梅山那么远。这样吧!待取回梅花之后,我命小徒手亲自上梅山将梅花剑送还,以表歉意,如何?”

他不开口说,肖仲有也已猜到了七八分,见曾和礼始终望向窗外,不知是什么想法,便道:“苏庄主能有此想法便是再好不过,当下我们先不叨扰了。”说罢携了林曾二人出去。

倒是杨绪风吓了一跳,他心想以苏棠和梅山的过节,阿手只身前去,岂不是只有被欺凌的份?他来不及细问,苏棠已困得紧了,闭了眼,杨绪风只得先退下,连同方才苏棠要他承诺的事,只能晚些时候再来问了。

且说高手那边急急往衔月山庄前去,走着走着便失了方向。上山之前,他遥遥地望见那半山衔月的位置,虽无人指引,且随着那方向走。但是一头扎进丛林后,他连哪儿是哪儿都望不见了。

白桥的身影仍旧不见,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影子,野生的灌木丛生到他膝盖那样高,他想寻出一条路来,但是哪儿都没有路。他羡慕的鸟儿们不受限地在树与树之间尽情地穿梭。他想跃上那树顶,或许便可探出方向,但他跃不上去,苏棠还未教他腾跃之术。他又记起舅舅曾言道,衔月山有一处必经断崖,非轻功无以跃上,而他还没到那里,便已无路了。他是被抛弃了,凄凄凉凉的。他脑子里生出了无数念想,但脚下仍旧不停,他知道不能停,停下便输了。他不相信白桥是故意将他抛下,他总觉得这是对他的考验。白桥或许便在前面的什么地方等着他,或许便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观察着他。

他微微驻足,观察阳光的朝向,密匝的树叶遮住了太阳,他望不见。但是凭着洒落在他身上微弱的斑影,他还是隐约觉察到。他于是继续前行,一半凭着光影,一半凭着直觉。

他的直觉没有错,他望见了那处断崖,他欣喜的同时又一次失望。白桥并没有在那里等他,他仍旧是被抛弃的。

他望着那断崖,直直地发愣。他此时的心情或许便和他舅舅数年前的心情一样,他成了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剑客之徒一事仿佛都成了幻影,一道崖仍旧阻隔着他与江湖。

他感到有些疲乏,想要休息,但他并没有坐下休息,而是仍旧站着,双手垂立,闭上了眼。正当他要下意识地摒弃一切杂念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那里划过了。

那像是一股微弱的气息,似有还无,像是指尖划过微风的感觉。

但他不去多想,只按照苏棠教与他的法子继续静立调息。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有多久,他只感觉到身子越发轻盈,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似乎借着空气便可上升似的。当他想着“上升”的时候,他似乎当真感觉到身体是在上升了。他于是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的脚仍旧踏在坚实的地面上,身体并未漂浮在半空中。

但他忽然心有所悟,沿着断崖向上攀登。他提气跃起,跃了大约两人高,然后又落下。他这当然无法跃上这断崖,断崖大约有四人高,但是他发觉自己凝气后竟可以跃上这样的高度,也是大吃一惊。但这还远远不够。他仔细想了想,想到一个借力的法子,他再一次提气上跃,跃到身体将落时,右脚踏在左脚上,这一借力,又跃了一人高。但仍旧不够,他再一次落了下来。如此尝试了多次,他可以一次比一次跃得高,但总归是差了一点。最后一次约到距离崖顶仅半人高,正要下落时,忽而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脚踩在崖壁借力。”

他来不及细想,身体凭念而动,脚踏在光滑的崖上,而后一个腾翻,身子便稳稳地落在了崖顶。

他一抬头,便望见了白桥那一袭白衣,立刻躬身行礼道:“多谢师叔。”

白桥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冷冷的道:“你应该感谢上天,我刚才犹豫了很久,是该助你上来,还是一掌把你拍下去。”

高手忽而感到脊背一阵发凉,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白桥又道:“我若说你是自己摔死的,师兄他也不得不信了。”

时近黄昏,乌鸦发出一声凄凉的鸣叫,高手身子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白桥抬腿便走,见高手并未跟上,便停了下来。又见高手眼睛出神地望着崖下,冷笑道:“怎么,你不等我动手,还想自己跳下去?”

高手仍旧不说话。白桥也不急,站在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高手才缓缓说道:“师叔当真便如此讨厌我?”

他的声音像是撞在了坚硬的岩石上,并没有回响。

他二人的对话是如此的缓慢,连乌鸦都等得不耐烦,再次啼叫一声走掉了。眼望着他飞到望不见的影了之后,白桥才开口:“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高手道:“因为我天赋太差,给师父和师叔丢脸面了!”

白桥瞪了他一眼,道:“你天赋并不差,已是比我强了。”

高手自然不信。

白桥又道:“你可知,十五年前,我也如你现在一般,被一个人扔在那林子里,我可没像你一样凭着自己之力走到了这里来。”

高手仍旧不大相信。即便他确实听过传言说白桥资质平平,但他仍旧不信。

白桥忽然问道:“你可知你师父为何要收你为徒?”

高手不知。

“这十五年来,有多少人梦想着能拜入他门下?甚至有多少人千里迢迢赶来衔月山想要拜师学艺,但当被他拒之门外?无论天资多么卓越!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收徒。你天赋好也罢,赖也罢,他都不在乎。你成也罢,败也罢,给他丢脸也罢,他从不在乎那些虚名。他收你为徒是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要给我留一个束缚。”

“束缚?”高手不解。

“他一死,我也不会留在这世上。”他说完,再不理会高手,径自迈开步子走出去。高手愣愣地跟在身后。

他们赶到衔月山庄时天已黑得透亮,衔月山上的黑,黑得透彻,半点烛火之光也无。月又是残缺的,仅凭了漫天的星光,依稀望见一点路。高手紧紧地跟在白桥身后,生怕再次被抛下,他又怕小心提防着,害怕白桥什么时候要改变心思再折身给他一掌。虽然心知无用,白桥若当真要杀他,他根本躲不掉。他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一路走着,一路平安无事。白桥既未甩掉他,也没再扭头望过他一眼,直到他们不再走土路,脚下有坚硬的石阶,高手便知道离山庄已不远了。

凭着星月之光,高手依稀望见一道铁门,铁门虚掩着,白桥一推便开了。走进山庄后,高手隐约看见一排房屋,每一个屋子都是死的,了无生气,衔月山庄更像是一座死城。

高手跟着白桥一直往前走,他们越过两排房屋,走了许久,直走到一栋孤零零的小房子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走到里面的房间后,白桥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房间里的煤灯。

空荡荡的房间仅有一床一桌,别无他物,而唯一可称得上装饰的,仅有白墙上悬挂的一柄剑。剑身长于尺寸,通体银白,剑柄上绣有一枚梅花。白桥将剑从墙上卸下,递与高手道:“这便是梅花剑了,你先持着,明日启程,我们带回去。今日不天色不早,你便在房间里暂且休息一晚。”

高手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房间?”

白桥轻轻看了他一眼,道:“是你师父的。”说罢,不理会兀自吃惊的阿手便离开了房间,

高手将那没有剑鞘的梅花剑用布包裹好,放在枕边,然后和衣躺在有些硬的硬板床上。这便是他师父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就在这个单调的别无一物的房间里。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武林中的大少爷的生活场景,而苏家又是本地屈指可数的大地主。在他想象里,如苏家这般世家的少爷,应当是汪风清那样的,穿着富贵,神态倨傲,不可一世,而这些他在苏棠身上都未感觉到。

他躺了一会儿,感觉睡不着。于是又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一边想着事情。他忽然在桌上望见一封书笺,因为颜色与那木桌有些相近,所以险些未看见。他拿起书笺,见上面用小楷端正地写着:“兄棠,亲启。”

“兄?”高手面对这个字再次感到诧异:莫非他师父还有个弟弟不成?

第二天一大清早,白桥便来叫高手启程,高手便将那封信拿给师叔看了:“像是有人趁师父不在的时候放在这里的,要不要拿去给他看呢?”

白桥瞟了一眼那信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冷冷地道:“既是给你师父的,你拿给他便是,问我做什么?”

高手遂不敢再多言,把那信塞到怀里,便紧随着白桥下山。

不足半日,便回到了望月客栈,高手把剑交给苏棠,苏棠叫肖仲有等人来,把剑当面交还。肖仲有接过剑,便要拜别,苏棠忙拦住道:“前日有言要遣小徒亲上梅山致歉,只是尚有些事要交代清楚,诸位今日便再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携小徒同去如何?”

肖仲有正要言“不用”,转念一想,他既有此意,又何必推却?如此也恰是挽回梅山声誉的大好机会,于是应允。

待到他几人离开房间后,高手忍不住问道:“师父,您当真是要我到梅山去道歉?”

苏棠道:“这是自然,我说出的话难道还有反悔的?”

高手于是缄口不语。苏棠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道:“你有什么话想问我吧?但问无妨!”

高手于是问道:“当年梅山之事,当真是师父的错吗?”

苏棠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抛到他身后的窗上,那里有一抹绿正迅速地生长着:“有时谁对谁错是很难判定的。”

高手不懂。苏棠又问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

高手点点头。苏棠便道:“那我便一五一十的讲与你听,孰是孰非便由你自己来判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