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山衔月

高手自幼的梦想就是成为武林高手。

这是高手自己的梦想,却不是他爹娘的梦想,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或许是想让他成为一名技艺高超的手艺人?

高手他爹就是一个手艺人,一个地地道道的手艺人。他是一个木匠,手里面整天挥舞的不是斧子就是锤子。他的手艺也相当不错,把一把斧头锯子挥舞得相当灵活,外人一看的确隐隐有大侠之风。高手从小在院子里看他爹干活,总是幻想他爹其实当真是一名武林高手,因为躲避仇家的追杀才会隐居在这样一个偏僻破落的小镇里。他这样想也是有道理的,若非如此,他娘——一个家中有些资产的小商户的女儿,又怎么会嫁给他这样一个穷木匠?

他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一场意外,使得高手对他父亲的幻想破灭了。他父亲在劈木头的时候,一脱手把斧子甩了出去,斧头把撞在门框上又弹了回来。如果高手他爹当真是他幻想的那种武林高人,他必定会躲开的。但是他没有躲得开,于是高手便没了父亲。没过多久又没了母亲——他娘在他爹死后一病不起,不到半年便一命呜呼了。但她临死前好歹撑着一口气,把高手带回了娘家给她弟弟抚养。

高手的舅舅,杨绪风,几年前变卖了资产,在荣城的城郊开了一家客栈。

高手对他这个舅舅仰慕已久,因为听说他这个舅舅在开客栈之前也混了几年江湖。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小镇千山”。为什么叫“小镇千山”呢?因为“镇千山”的名头被他师父占了,所以他就只能叫做“小镇千山”。

这些是高手知道的。高手不知道的却是为何他舅舅名声正旺的时候却要退隐,还要来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开这样一家客栈。

高手如今就在这家客栈里打杂。这里的确荒凉得可以:方圆十里地望不见一户人烟,距离最近的荣城就算是骑快马也要走上大半天。往东五里有一座山,那山也是杳无人烟。山又直又高,挺挺地直立在那里,好像要给天戳个窟窿似的。

高手问舅舅:“那是什么山?”

舅舅回答:“那是衔月山。”

“为什么叫衔月山?”

“因为月亮总是倚在半山腰,爬不上山顶。看起来就像是被山衔住了似的。”

高手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爬到客栈的房顶观察了几日,发现的确如此。月亮总是从一个角落里冒出个头来,然后慢悠悠,慢悠悠地滑向衔月山,撞到衔月山的时候便不动了,就像是被山衔住了。

高手又想起一件事情,他脚下的这个客栈,名字叫做“望月客栈”。莫不是它与衔月山有什么关系?高手又开始想入非非了。

舅舅三十多岁了,至今未娶,也不见他有这个意愿。或许他在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开客栈,便是为了这衔月山?又或是为了衔月山的人?那么他舅舅退隐江湖的理由也解释通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舅舅想必也是如此。只是不知道这衔月山里究竟是怎样一个美人,使得他舅舅甘愿放弃一切?

高手来这里一年多,半年多一个住店的客人都没有。季节好的时候会有进山采蘑菇挖野菜的来此地歇脚喝茶,冬天也有进山打猎的猎人,这些都是些穷苦人,拿不起住店的钱,都是喝口粗茶劣酒,吃口饭就走了。若是遇上恶劣天气,实在赶不回城里的时候,也会在这里留宿。只是不在客房,而是在大堂里。把大门一关,高手回房睡觉去,杨绪风留下来,陪着这帮粗人喝酒猜拳,闹够了再七扭八歪地躺一地。对此杨绪风从不多收钱,兴致来了后还请大家喝酒。平日里歇脚喝茶的若手头没了银子便罢了。是以杨绪风在这一带素有义名。他性子豪爽,穿着打扮又不像是个生意人,来此的客人有的叫他杨老板,有的则喊他杨兄弟。他们从山里摘来的野菜,打来的野味都会带来点给他。

这使得高手更加确信他舅舅在此地开客栈不是为了挣钱的,也加重了他对舅舅的幻想。

有一天,高手实在忍不住把脑子里的想法对他讲了出来。同时央求他舅舅教他习武。他舅舅听完哈哈大笑,边笑边拍着高手的脑袋,心里却暗暗发愁。

杨绪风虽然性格豪爽,但他不是个粗人。粗人是做不了生意的。他不赚那些穷苦人的钱是因为他心里清楚从他们身上赚不到钱。前几年有生意可做的时候,他这客栈也赚了不少钱,也是因为那些年赚了点钱他这客栈才可以维持下去,再维持个几年还是没有问题的,到那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高手脑子里每天在想的东西,他虽然不知道全部,也能猜个大概。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脑子里也是这些乱糟糟的内容。和高手不同的是,他不仅想,还付诸行动。他那时刚刚继承父亲的遗产,手头有一大笔银子。便用这笔钱拜了个名师——总算他还有点精明,没有把银子全部花光。他还和他师父讨价还价来着,他师父要他拿出一千两才能传他七十二路镇山拳法。但是他只肯出五百两。

“我也不需要学满七十二路,您只先教我三十六路便够了。吃多了也消化不了。”他这打的也是生意经,市场还不明朗,他要先保守一点,先试试水。

他只学了两个月,就将这三十六路拳法耍得有模有样,连镇老先生也夸他天资聪慧,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他望着他师父的脸,心里美得极了。

镇千山镇老先生其实并不老,至少杨绪风眼里他至多五十多岁。“镇千山”并非他本名,只是江湖人给的外号。据说他当真“镇”过一千座山,如何镇的,却不得而知。后来他从他师父嘴里得知,他是用拳头震碎了一千座山上的石头。杨绪风第一次听说此事,脑袋里想的却是:原来天下竟有一千座山之多呀!

杨绪风出师之时,镇老先生特意给他准备了三十六个大石头。杨绪风用那三十六路拳法一拳击碎一个大石头,便是功成圆满了。于是他怀着满腔的激情拜别了师父,独自一人闯荡江湖。

但是他对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没有任何想法。难道他要像他师父那样镇上一座山才不愧“小镇千山”的称号?只是江南这一代实在是没什么像样的大山。要么向西,要么便向北。他最后打定主意向西而行。徒步难行,他先买了一匹宝马。然后他发现一件难堪的事情,他并不会骑马。他师父只教他如何使拳,却并未教他如何骑马。但武林中人怎可无马?他无奈只得牵着马走。他把行李放在马上,马虽不驮人,但可驼着行李。他只身一人在向西的小路上缓缓而行。一路上至少三匹马从他身旁疾驰而过,他瞪眼望着那一骑绝尘越行越远的身影,暗恨为何没有多出五百两银子让师父教他如何骑驭。待得第四匹马从他身边掠过时,马上伸出一根细长的竹竿,将他马背上的行李挑走了。杨绪风只得干瞪眼,却追撵不上,恨恨地说道:“莫要我再瞧见你,否则定要你瞧瞧镇山拳的威力。”他心想既然他的拳头可以击碎石头,在人身上打个窟窿总不会太难。

好在他身上还有些银两。不把钱财放在一处也是他祖上传来的教训。他一直铭记在心。他赶在黄昏前赶到了市镇,随后立刻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他知道客栈通常都是不寻常的地方,时常便会发生轰动武林的大事件。即便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情,也可能是日后某个大事件的引子。杨绪风叮嘱自己一定要留心有什么不寻常的人物。

他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人,却看到了自己的行李。那包着行李的看上去只是一块普通的布料,但是他一眼便认出那正是自己的包裹。因为那布料正是他自己家产的,上面还印有他“杨氏布坊”的标记。持着包裹的是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他怎么也无法将这个书生与骑马一竿子挑走自己行李的飞贼联系在一起,但那的确是自己的包裹,千真万确。

杨绪风于是走向那书生的座位,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拱手问道:“先生可是上京赶考的?”

那书生正自吃着饭,听到杨绪风的话,抬头望了他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先生可是打苏州来的?”

那书生眯了眯眼:“苏州如何?”

杨绪风指着书生手边的包裹道:“这包裹的布料产自苏州‘杨氏布坊’,别处都没有,先生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先生丁丁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是不是打苏州来的不要紧。若先生打东边来,我有句话要奉劝。”

“什么话?”杨绪风忙问。

“出门还是走官路,走官路安全些。若是走别的路,容易遇见‘飞马帮’。‘飞马帮’专抢人包裹。”

杨绪风一听,即刻握拳问道:“那飞马帮的总舵在哪儿?”

书生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你以为飞马帮是一个帮派?”

杨绪风一愣:“不然呢?”

书生摇了摇头道:“非也!飞马帮是一个人。”

杨绪风更奇了:“一个人?飞马帮怎么会是一个人,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这当然不是真名,只是一个外号而已。我当然知道你想说这做为外号也够古怪的了,但是你要知道,越是古怪的外号,越是能起到吓唬人的目的。若对方听说你只是一个人,总会觉得这没有什么。你再厉害,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但若对方误以为你是一个帮派就不然了,一个人要想单挑一个门派还是要掂量掂量的。”

杨绪风越听越疑,又问:“那这飞马帮现在何处?”

书生淡淡地说道:“就在你面前。”

杨绪风明白了。他明白的同时也怒了,他怒的不是被人抢了包裹,而是自己竟如此被人小觑了。他在怒中起身,同时凝神摆出了三十六路镇山拳法种的第一式”逆风排虎“式。但是还没等他动作摆到位,对面人影便已不见了,紧接着他背上挨了一着。这一着并不重,只是让他向前踉跄了两步,他那一拳便打在了桌子上,但那桌子并未碎。

杨绪风想不通,按理说他这一拳连石头都能打碎,为什么桌子打不碎。

他一扭头,瞥见那书生气定闲闲地站着,心中更气,又摆出“猴子掏桃”式。桃子没掏到,背上又挨了重重一着。如此连出了五六拳,却是连对方的影都没碰到。

杨绪风于是停下了,对那书生喝道:“兀那小贼,使的究竟是什么妖术?”他师父只教了他拳法,却从未教与他身法,因而他怎么也想不通对方究竟是怎么躲开他的拳头的,还以为是使了什么妖术。

那书生只笑,却不答话。此时客栈里已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有的道:“就这么点伎俩还敢出来丢人现眼,还不如早早回家种地去吧!”

有的道:“就是,就是!看他那拳头使得软绵绵的,跟姑娘使的。”

“连个书生都打不过,真丢人!”

“那可不是什么书生,那可是本地赫赫有名的飞贼。连官府都奈他不得,碰到他也算这汉子倒霉。”

听得杨绪风面红耳赤,心中想着不能给师父丢脸。他定了定神,正要重整旗鼓之时,突见那书生面色一变,步履后退,似乎想溜。还以为他终是被自己的气势吓到了,便喝道:“哪里跑?”

刚要抬脚去追,却感到有什么物什擦着他肩上飞了过去,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那物什却是追着那书生去了,这书生身法极快,但是还比不上那东西快。眼看着书生被那东西追上的时候,忽见他一个凭空翻滚,便将那东西让了过去。杨绪风这时才看清,那东西原来是个酒杯。正当杨绪风暗叫“可惜”的时候,那酒杯忽然一分为二,从酒杯中又飞出一个酒杯来,向上弹起。

只听“哎呦”一声,那书生便被击倒在地了。

这时角落里有人说话了:“小飞贼,早告诫过你别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还当着我的面作案?”

杨绪风循声望去,角落里的桌子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还攥着两个酒杯。那酒杯只是在手里把玩,却是提着酒壶往嘴里灌。

那书生像是被酒杯打得不轻,好一会儿才爬起来,脸上堆笑道:“不知道孟大人在这里,小的这就走。”

说罢把杨绪风的包裹扔在桌子上,转身便要跑。

“等下!”话音一落,角落里那人的身体便已轻飘飘地落在杨绪风身前的桌子上。

“既然都遇见了,先把我的酒钱付了吧!”

那书生在被喝止后本来一脸惊恐,此刻却如遇大赦一般,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一抬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掌柜的柜台上,然后踉跄地跑了出去,跑得无影无踪。

杨绪风这时才明白,他这是遇见了高手,真正的高手。他的这点绣花拳在他们面前一丁点作用都不起。他赶到羞愧难当,便要离去。刚要抬脚,却听那人道:“东西不要了?”

杨绪风抬眼看去的功夫,那人已将包裹抛到了他怀中,然后坐回书生二人坐过的地方继续喝酒。他手中酒壶中的酒已尽了,而方才书生扔下的那锭银子不知够买多少壶好酒了,于是掌柜的赶忙又来给换了一壶。此前围观的人都慢慢散去,杨绪风也觉得就此走掉略有不妥,又折回到那桌前,拱手道:“今日多谢大侠了!”

“我可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酒鬼而已。”此时他新上的那壶酒都已下去一半了,话里已有了醉意,他挥挥手示意杨绪风在对面坐下,眯着醉眼上下打量他一番。

“你方才使的似乎是镇山拳法,你是镇千山的徒弟?”

杨绪风大喜,心想我虽不济,我师父好歹还是有些名气的,便道:“正是!”

那人又道:“招式上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儿,但是徒有其表,内里全无。虽说镇老先生已八十岁高领,但教徒弟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呀!”

杨绪风心头一惊,忙问:“您刚才说镇老先生多大年纪?”

“八十有七八了吧!”

“怎么可能?”杨绪风清楚地记得,他师父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岁的样子。

那人又眯着醉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我听说,有一个江湖骗子不知道从哪儿偷学到了镇老先生拳法的招式,便打着镇老先生的名头到处招摇撞骗,收银子教人所谓的镇山拳法,已有不少人上当受骗了……”

杨绪风听得头皮发麻,心灰意冷。他忽然发觉到自己想要成为一个武林高手的想法是如此的可笑。但随即他又生出了一点希望。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在下梦中人。”

“梦中人?好奇怪的名字,想来不是真名。”杨绪风心想。

“有酒便有梦,有梦便在梦中,梦中人是也。”

“孟先生,请受在下一拜。”杨绪风起身便要拜下去,那人把桌子向前一顶,杨绪风的身体便被卡住,起不得也拜不得。

“你想拜我为师是不是?”

杨绪风点点头。

“不成!我是酒鬼,酒鬼怎可收徒?”他忽而又叹了一口气道,“你也不是学武这块料,放弃吧!”

杨绪风心头一凉道:”你教都没教,怎知我不是那块料呢?”

”你没有那个天赋,天赋这东西,便和你脑门上的皱纹一样,一看便知。”

杨绪风不语,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不要回老家继承家业。却听梦中人又道:“不过……”

杨绪风心里又腾起了一丝希望:”不过什么?”

”你我相逢也算有缘。我虽然不能助你成为武林高手,但可传你一些保命技巧,至少遇见刚才那个小毛贼时你也不会再像今天这样狼狈。”

”刚才那人只是个小毛贼?我还以为是个高手呢!”

“高手?”梦中人哈哈大笑,“就他!不过区区一个毛贼而已。”

“那你呢?你是不是高手?”杨绪风又问。

“我也差得远呢!我从前不过是一个抓毛贼的,如今也不过是一个酒鬼,算得了什么高手?”他隔着桌子拍拍杨绪风的肩道,“你陪我一段时间,我会带你去见一见真正的高手。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虽然要传你些武艺,但你我并不是师徒关系。你在外切莫宣称你是我的徒弟。”

杨绪风心想:’他这是嫌我资质差,怕我丢他的脸。“但还是一口答应,又问:“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生意关系。”梦中人盯着他的包裹道,“我看你原本便是生意人,我就和你做一笔生意。”

“你要多少?”

“不多不多。”梦中人提了提手中的酒壶道,“我是个酒鬼,也是个穷鬼。穷得没钱买酒喝,你只要保证我一路上有酒喝便可,不论好酒劣酒我概不挑剔。怎么样?这生意划算么?”

划算!怎么不划算?此前他付给那假镇千山的五百两银子都够买下一个小酒坊了。

杨绪风和梦中人同行了两个月。同行中杨绪风知道,梦中人本姓孟,原是名捕头,因贪杯误事削了官职,于是便彻底沦为了酒鬼。虽是酒鬼,他在江南一代还是小有名气。他虽已不再当差,还是专和各路大小毛贼作对,经常喝酒的同时顺路帮官府抓贼,以此邀功讨酒喝,因此他虽然身无分文,却有办法让酒从未断过。

他的武功看上去招式平平,但是根基稳固。他教给杨绪风的更是一些基本的身法和基础的吐纳调息之术,连招式都没有,但却实用的很。只是这一点杨绪风要几年后才能有所感受。初时他只觉得这些内容枯燥乏味,又无半点肉眼可见的威力可言。他心中有所不满,但是不敢表现出来。

梦中人的脾气并不好,清醒的时候尤甚,总是骂他笨,动辄不教了。只是无论他发多大的火,只要三杯酒下肚即刻平息,神奇得很。

他们走了半个月后,杨绪风发觉到他们是一路向西,便问梦中人:”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蜀中!”

“去蜀中做什么?”

梦中人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杨绪风立刻把随身携带的酒瓶递了过去,梦中人喜道:“你在这种时候倒是机灵得很!”

他咕噜咕噜连喝三大口,那情形不像是喝酒,倒像是饮水一般。

“你有没有听说过蜀中的衔月山?”

杨绪风摇摇头,他对名山大川并没有什么兴致:“很有名么?”

“从前倒是没有,那山除了高便没有什么特点了。但是自从一个杭州富商把它买下之后,建了个衔月山庄,它便有名了。在此之前他连名字都没有。衔月山这名字也是打那山庄来的。你既然自江南来,那江南武林的四大家族你总该知道吧?”

杨绪风点点头,他就算再孤陋寡闻还不至于连这也不知道:“齐姚风韩。”

“不错。齐姚风韩。但那风家其实是后起之秀,在那之前是齐姚苏韩。”

这杨绪风倒是第一次听说:“那苏家怎么样了?没落了么?”

“苏家并没有没落,他们只是离开了江南,迁去了蜀中。就是他们家买下了衔月山的地皮。至于为何迁走,不得而知。苏家历代家主性格都比较怪异,买下衔月山庄的是上上上代家主,据说他只是年轻在外游历的时候看中了衔月山半山衔月的这片风景,便放弃了其在杭州百余年的基业,举家迁向了那堪称穷乡僻壤的地方。”

“穷乡僻壤?”

“不错!那地方偏得很,交通就不便,商业也不繁荣。虽说苏家迁来后凭其家产多少垄断了当地的柴米业,家道未败,但比起杭州那般富庶之地,还是差得多了。”

“我们此行就是要去那个什么衔月山庄?”

“是。我就是要去衔月山庄,你只要陪我到了那里,保证我一路都有酒喝,其后你要去那里,是去是留,就行你的便了。”

“行是行,只是且容我好奇多问一句,您去衔月山庄是要做什么?莫不是也想投入苏家门下?”

梦中人已喝得醉眼朦胧,撇撇手,想去抓酒壶,却抓了个空:“苏家近十年不收徒了,也不收门客。”

“不收徒,也不收门客?”杨绪风感到惊奇,“那么大一个家族,不收徒要如何维持下去?”

梦中人耸耸肩道:“谁知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苏家历任家主,性格都很古怪,这两代尤甚。上代家主苏青洛在时,苏家门下便已冷落了。倒不是没人愿意如其门下,想要入苏家家门的有的是,那苏青洛本就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客,但是他不肯收徒,又是独子。苏家便是从他手里一点点冷落下去,但毕竟还是有人的。人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精英。唯一被苏青洛收归门下的弟子白桥,便是近年来名声最起的年轻剑客,你听说过么?北有音召,南有木乔?”

杨绪风摇摇头,梦中人猛地瞪他一眼:“你还真的是孤陋寡闻。”然后他似乏力一般,不再与杨绪风说话了。

窗外夜已深,从窗缝中溜进一点风带来一丝凉意,把杨绪风吞下的一点酒所带来的困意也吹得尽了。他见梦中人已伏在桌上睡了,便走过去把窗子关上。却听见背后又有人出声道:“你听说过苏棠这个名字么?”

杨绪风刚伸出去推窗的手停了下来。

“苏棠?”这个名字杨绪风倒是听说过。武林中,没有听说过他的人应该不多,据传他是武林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不是高手,不是宗师,而是天才。武林中称得上高手的很多,高手维持个几十年便称宗师了,若再点缀上一点不平凡的经历,便可称为传奇了。但是这些都与天才无关,想成为高手必须要有天赋,如杨绪风这般没有天赋之人,基本是注定与高手无缘的。但仅有天赋又不行,还要有刻苦的修行,要有机遇。有天赋之人不在少数,苦修也不难做到,但是机遇却不常见。所以能成为高手的终究还是少数。那么天才是什么?他是集齐了所有天赋的人,别人的天赋只在某一方面,他却是拥有全部。他也苦修,但不以之为苦。他不需要机遇,他本身便是机遇。

这便是苏棠,一个被上天选中的人。据称他十五岁成名,十八岁自创武学,已可开宗立派。二十岁便已有不败的传说。这传说终究在其后某一日终结,但在那时,他还是不败的,十年从未有一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杨绪风没有办法想象,他甚至不知道这传言究竟是真是假——江湖传言多少都带有一定虚假性,发起这些传言的人总是喜欢夸大事实。

“苏棠怎么了?”说起来这个人真的存在么,“莫非他和衔月山庄的苏家有什么关系?”

“苏棠便是这衔月山庄这一代的家主了,他如今一个人隐居在衔月山庄。”

“一个人?”杨绪风有些在意,梦中人似乎特意强调了“一个人”这三个字。

“只有他一个人……也许还有一些家仆之类的,毕竟是那么大一个山庄,也还是需要有人照料的。但是若说是习武之人,现在大概只剩下苏棠一个人了。”

“那其他人呢?”

“都被苏棠撵走了,连同上代家主苏青洛一起,苏家全部内姓外姓门生,都被他撵出了衔月山庄。“

“苏棠是苏青洛的儿子?”

“名义上是这样。”

“名义上?”

“在苏棠夺得衔月山庄之前,他是衔月山庄的大少爷,这点毋庸置疑,但谁也不知道苏青洛这个儿子是从哪儿来的。苏青洛压根就没有娶妻纳妾,也未曾听说过他有什么艳闻,也许是私生子,但很大可性能只是他收养来继承家业的。江湖上普遍是这么认为。真相如何,恐怕只有苏青洛自己知道。说不定苏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样的。”

“若当真是养子,苏青洛也算是没有选错人。苏棠这个人,武学天赋极高——想必你也已经听说过有关他的传言。你若有所怀疑,我可以告诉你,那传言不假。苏棠可以算是近百年来武林界的第一奇才,连他老子都不如。但是他性格也很古怪。这一点上,他们父子如出一辙,苏棠只怕还是有过 之而无不及。”

“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他们父子关系并不好。据传苏棠十岁的时候就从家里逃了出来,而后又被抓了回去。他十五岁成名之时也就是和他老爹彻底闹翻的,据称还断绝了父子关系。那之后几年,苏棠都是一个人在外流浪闯荡,名气渐盛。后来二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三年前,苏棠回到了衔月山庄,向苏青洛提出挑战,用他自创的剑法打败了苏青洛,成了衔月山庄新任庄主。苏青洛则带领其他子弟离开了衔月山,据称是赴东海求仙去了。从此苏棠就占据了衔月山庄,成了衔月山庄的新主人。”

“苏棠当真是打败了他父亲?”杨绪风无法不怀疑这其中是否有隐情,是以如此发问。

却听梦中人道:“比武前两个月,苏棠便已向衔月山庄递上战书,当时闹得风波很大,整个武林都知道了,所以比武当天去衔月山庄观战的不在少数。据当时围观者说,并不见苏青洛又对自己儿子放水的痕迹,据说他们比了很久,虽然最后仅一招之差,但输了还是输了。毕竟比武事先已声名,比的是剑术,不在内力上做高下。苏棠的内里根基也许的确不敌苏青洛几十年的修为,但剑术着实精妙。”

“即便如此,当时仍有不少人如你这般怀疑。直到半年后,苏棠又击败了昆仑剑圣夏无衣。”

“昆仑剑圣?”杨绪风动容道,“据称昆仑剑总在剑术上无出其右,而只有本门剑术最精湛者,才有资格被成为剑圣。”

梦中人点头:“不错。所以苏棠向昆仑剑宗递上战书后,再次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若在苏棠夺下衔月山庄之前,以他的身份,昆仑根本不会应。但如今他是以衔月山庄庄主,也就是一世家门主的身份,地位大不相同。衔月山庄历代也以剑术出众,可说论名称仅次于昆仑。苏青洛和夏无衣有过一剑之约,但因为种种原因并未实践。孰弱孰强江湖上一直都很好奇。谁也没想到这最终成了无解之谜了。苏棠与夏无衣比武的地点实在昆仑之巅,那一战前去围观的不下千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站终将名垂千古,无论成与败,苏棠这个人都将屹立于武林之巅。”

梦中人讲到这里的时候抬头向上望了一眼,杨绪风也禁不住随着他的目光向上瞧。那里只有灰乌乌的屋顶,杨绪风仿佛却看见了昆仑山的峰顶,那白云缭绕的山巅,身着青衣的年轻人和身着灰衣的长者执剑对决。老者身形清瘦,目光健硕,那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修行的结晶。年轻人呢?年轻人什么都没有,他只有一股气,一股傲气,那是天选之才的傲气。因为有上天的眷顾,所以无所畏惧。他知道自己永不会败,除非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莫非你也在那千人之中。”杨绪风问。

“我确是在那千人之中,但我并未上得了那昆仑之巅。山顶地势狭窄,容不下这么多人。有昆仑子弟把守着,也不让靠近。去围观的人都挤在隔壁山峰上遥遥观看。我前一天晚上喝多了酒,睡过了头。等我到时,有利的地势都已被人占得满了。等我寻到可以望见山顶的地方的时候,比武已经结束了。”

杨绪风急得真想帮他揪一揪胡子——如果他有胡子的话,好让他把喝下去的酒全部吐出来,以免再误事。

“那么比武的结果……”已不用问了,结果岂不是早已知道的了!杨绪风只是想再知道些细节,他恨不得能让时间倒退回三年前,他飞身到那昆仑山巅一览究竟。

“结果是苏棠胜了,不过仍旧是险胜。说是平手也不为过,因为据说苏棠胜在击落了夏无衣手里的剑,但他自己也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其后在昆仑山休养了两天才下山。我还曾听说,昆仑剑宗因为这一战失了脸面,作为补救,他们曾想邀苏棠加入昆仑。”

“邀苏棠入昆仑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只要苏棠加入了昆仑剑宗,他就是新一代的剑圣。上一代的昆仑剑圣败在新的剑圣手中,也就不算丢脸了。”

“但是苏棠并没有答应?”从结果上看,苏棠仍旧是衔月山庄的庄主。

“这也是意料之中。昆仑也不是第一个想拉拢苏棠入伙的门派,此前比昆仑更大的势力也有过,但苏棠无一例外都拒绝了。他或许就是想一个人独来独往,不想与任何人为伍吧!”

杨绪风又想起来一事:“以昆仑的实力,难道没有办法强迫苏棠留下来么?”

“当然能!昆仑上下多少人?几千人!这其中至少有七人的实力不在夏无衣之下。苏棠面对夏无衣尚且要拼尽全力,若是同时面对那七人,想必一点胜算都没有。只是如此一来,昆仑千百年来的声望可就毁于一旦了。更何况,这样做也并没有什么好处。抛开面子问题,苏棠这个人,对他们也没什么威胁。”

杨绪风更不懂了:“苏棠实力这么强,为什么会没有威胁?”

“他武功再强,终究不过是一个武学痴子而已。既无野心,有无势力——若不然又如何会将衔月山庄众人遣散了?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他只在乎他手里的剑,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这种人是不会当真有人把他当作威胁的。”

可是,这人岂不是很孤独?还是说,他除了剑,当真什么也不在乎?

梦中人说到这里再次睡去了,这次是真的睡了,隐约都能听到他的鼾声。夜已深得极了,是该睡了,杨绪风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始终都在想着苏棠。

苏棠,年方二十已站在武林之巅的青年。他开始想象他的模样,却始终构想不出。

他应当是什么样子的?本应是武林世家之子,富商子弟,温文儒雅,偏偏君子,或是恃才傲物,不可一世。或俊美,或冷峭,这些仅凭梦中人所讲的故事,杨绪风判断不出。唯一他能感觉得到的是,他是孤独的,从来都是孤独一人,既无朋友,亦无知己。出身于他或许只是负担,作为天选之才的剑客,他在乎的,或许只有他手中的剑。

他想象不出苏棠是什么样子的,便转而开始想象苏棠手中的剑。那应当是一柄同苏棠同样冷峻的剑吧!如冰霜,如落雪。剑身一抖,便划出一道光去。那光也如它的主人一样寂寞。如今这炳孤独的剑和它的主人都隐居在那孤独的衔着月的山中,山是冷的,月亦是冷的。

若非他心中有剑,也只有剑,又怎能在这冷冰冰的山中待得下,坐得住?

梦中人酒醒已是第二天午时后,杨绪风已在他们落脚的客栈的院子里坐了半晌,风推动叶子落在他脚下,他忽而意识到原来已入秋。他们已入蜀中,如梦中人所言,不足半月,他们便可到得那衔月山,若无意外,那便是中秋时节了。

“既然衔月山庄既不收徒,又不收门客。你又去做什么?”

梦中人酒一醒,杨绪风迫不及待地追问。只是梦中人不喝酒便不愿说话,也不记得前一日自己究竟讲到哪里。又因他夜夜醉酒总是午时才醒,路程也落下许多,便白天急于赶路。晚上杨绪风便监视着梦中人让他不要喝多——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杨绪风时不时便落到需要和梦中人抢酒杯的地步,而他通常又抢不到。梦中人动作快得出奇,且是越喝酒越快。有时他酩酊大醉,话都说不伶清,身体却轻盈而稳。杨绪风身后要抢他酒壶时,他便已轻飘飘地落在另一张桌子上。在这一追一夺间,杨绪风的身法一日较一日精进,只是他此时还不知,只道追撵不上梦中人,气得干瞪眼。

“昆仑比武结束后,我偶然见了一面苏棠。“杨绪风原以为他已打定主意不再提起此事,却冷不丁他自己又讲了出来,忙问道:“在哪里?”

“昆仑山脚的一家客店里。比武之后,别人都散了,只有我在昆仑山又逗留了几日。在山脚下的客店里连饮了几日酒。我大老远赶到这里来,却什么也没有见到,心中自然郁闷,但也无可奈何,就一个人喝闷酒。”

杨绪风心想道:“你什么都没见到,还不是因为喝酒。”但是他只敢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来。

“直到我稍微清醒之后。我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少年。”

“不起眼?”

“对,就是不起眼。穿着普普通通,长相也普普通通,没有那种世家少年的潇洒和气质。所以整个客店里人很多,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埋头吃饭,吃的很多,像那种干了很多体力活的年轻人一样。我一眼便注意到少年武功不凡,且具有极高的警戒性。他看似埋头吃饭,但是身体并不放松。他的眼睛虽从未抬起过,但耳朵、鼻子、手脚关节都在戒备着,那模样就像是一个正在进食的豹子,如有异动,他随时都能在瞬间发动攻击。”

“所以那时我并没有想到那会是苏棠,如果他是传说中的天才剑客,不应当是游刃有余的吗?那少年给我的印象反倒像是一只受惊的野兽。”

“那你是怎样发现那是苏棠的?”

梦中人吞着酒,随手钳住了一枚落下的飘下的落叶,那落叶鲜嫩得倒像是初春新生的一般。

“昆仑山的弟子出现了。两个身穿白衣的昆仑剑派的弟子走进了客栈,从头饰到衣服,直到随身携带的佩剑,都白的耀眼,让人没有办法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他们走进店,掌柜的便立刻上前招呼,其中一个彬彬有礼地回道:‘不用劳烦,我们来此地只是找人的。’不愧是名门之子弟,说话做事都极有礼貌。掌柜的回去之后,他们便走向了少年,行礼道:‘苏庄主!’”

“我想当时屋子里惊讶的不止我一个。此前压根没有人会看他一眼,但此刻全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少年抬起头,淡淡地回了一句:‘什么事?’那一瞬间,他身上才好像出现了那一派掌门的气质,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又笑了,他一笑起来,便又回变回了那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他的笑容里带有某种亲和力,让人不会觉得冷漠而难以亲近。”

“‘您把这件东西忘在山上了,师父命我们给您送过来。’说罢,那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来,双手递上给苏棠,我细眼看去,那是一个铃铛,想是苏棠的私物,遗落到昆仑山,被昆仑山的人寻到,送了回来。”

“那少年——苏棠接过那物什之后,脸上仿佛露出了孩子般惊喜的神情。他说道:‘谢谢这东西对我很重要,真是帮了大忙了。’那两名昆仑子弟拱手告辞,苏棠把那铃铛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收起,然后结了账,走出了客栈。

“就这样?”杨绪风听完总觉得意犹未尽。

“就这样,不然还能怎样?”梦中人觑着眼看他,“你还以为我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要么和他打一架?“

似乎这样才符合故事的情节。

“你还没有说这次要去衔月山庄是要做什么呢?”

“我不是说过吗?去看比武呀!”

杨绪风瞪他道:“你什么时候说过?每次我问你,你总是在讲别的事情!”

“好吧,那大概是我忘记了。不过故事嘛,总要有头有尾,循序渐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总是要从起源讲起,讲到过程,最后再引出结局,这才称其为一个圆满的故事。你这样催我,逼着我把故事的结局讲出来,不就享受不到听故事的乐趣了吗?”

杨绪风简直要失去耐心了:“我又没有让你讲故事……”

但是他的话立刻又被梦中人打断了,气得杨绪风干吹胡子瞪眼。杨绪风原本没有胡子,但这半个多月来,他的胡子懒于梳剪,不知不觉竟长了好长了。他从铜镜里看着自己生了胡子的脸,似乎更有英雄气概,从那以后,干脆便不剪了。

却听梦中人继续讲道:“昆仑山比武得胜后,苏棠名气更大,从此回到衔月山庄闭门不出。他不再四处找人比武,而是留守在衔月山庄,等着别人上门来挑战。这三年来,前来衔月山庄挑战的人不可胜数,几乎就没有断绝过,除了投战书来挑战的人,还有大把来围观的人。去年在衔月山脚下的荣城还曾投下赌注,专赌钱来衔月山庄挑战人的胜败。但是所有来衔月山庄的人无一例外不是败着回去的。无论有名无名,年长年少,苏棠都维持着不败的传说,但赌局慢慢也没了吸引力,因为结局总是固定的,从未有过悬念。大家都知道苏棠不会败,都把赌注押在那儿,固定的结局上,谁也赢不了,谁也陪不了。”

“苏棠当真就没有败过?”杨绪风问梦中人。

“当真一次也没有败过?”两年后的望月客栈的屋顶上,高手也这样问舅舅杨绪风。

杨绪风回答道:“那时是没有的,至少在所有公平公开的比武里,无论是他挑战别人,还是别人上门挑战他,苏棠没有败过。”

“那时没有,那就是后来有过?”高手聚精会神地听杨绪风讲的故事,那是舅舅自己的故事,同时又是苏棠的故事。

“后来,便是后来的故事了,”杨绪风望着斜倚在衔月山腰那孤寂的弯月,“像他那样的人,只要败过一次,便是结束了。不会再有胜,也不会再有败。那传说一旦跌落,这个人便也和死没什么两样了。”

“那么严峻的吗?”高手还小,他还理解不了这一点。

“那究竟是什么人打败他的呢?”

“是他的同门师弟,白桥。”

“师弟?”

“衔月山庄前任庄主苏青洛生平唯一收过的徒弟。也许是想为师父复仇吧,苏青洛离开衔月山庄后,传言是出东海求仙去了。白桥留在中土,在江湖上四处游走,渐渐有了一些名气。当时他和永丰坊乐师出身,一个叫萧韶的齐名,也称‘北有音召,南有木乔’,这‘木乔’便是把他名字的左右两边拆开了。他们同属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虽说是佼佼者,但是和苏棠那样的天才相比,还是差得远了。苏棠会被白桥打败,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白桥向衔月山庄投下战书后,谁都不看好他。当时荣城的赌局仍在,只有一个人投了白桥,结果白桥胜了,这个人赢了满钵。当时江湖上有许多传言,有人说,这个压白桥的人就是白桥自己,他是使了手段才打败了苏棠,以他的实力,根本就不是苏棠的对手。而且据说苏棠虽然和他父亲关系不好,对他这个师弟却好得很。有人说白桥资质平平,因为苏棠的唆使,苏青洛才会收他做徒弟。在那之前,他只是梅山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弟子,是苏棠把他带到衔月山庄的。在苏棠隐居衔月山庄那几年,也只有他才能自由出入衔月山庄。“

“不过这些都是传言了。比较令人信服的一点,白桥的实力应当是比不上全盛时期的苏棠的。白桥能打败苏棠,不是因为白桥很强,而是因为苏棠变弱了。”

“一个那么强的人也会变弱吗?”高手不理解,在高手的心里,高手便永远是高手。

“当然!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是强者,当他变老时,受伤时,生病时,他都会变弱的。苏棠这般天才也不例外。”

“那苏棠是因为什么变弱的呢?既然不会有人打败他,也不会有人能让他受伤。他年纪又不老。莫非是生病?”

“是痨病。在白桥之前,苏棠有半年多不再接受别人挑战,也许便是因为这个病。据比武当天现场围观的人说,当天苏棠的脸色就很差,就是一副生了病的模样,因而他出剑的速度比以往慢了许多。即便如此,白桥也是胜得很牵强。最后与其说是被白桥击败,不如说是苏棠自己支撑不住,吐血倒地。”

他吐了一大口血,还是强支撑着站起来,对着眼前的师弟轻轻地说了声:“你赢了!”然后慢慢走回去。不知站在他对面的人会是以什么样的表情望着他的离去的。

高手沉默了半天,盯着那淡淡的附着光晕的月色发呆,杨绪风想不透这孩子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以后呢?苏棠怎么样了?”

“不知道。自那日败与白桥后,苏棠便在江湖上消声灭迹了,连同白桥一起。有人上衔月山庄看过,说那边已经空了。苏棠那日之后离开了衔月山庄,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这客栈也自此冷清了下来。”

高手的眼睛亮了:“怎么你这客栈还曾经热闹过?”

“当然!苏棠败与白桥之前,我这可是络绎不绝的。想去衔月山庄的,不论是去比武的,还是前去看热闹的,我这儿就是最好的留宿的地方。即便不来住宿,在这吃饭喝茶歇脚都是极好的。这其中也不乏一掷千金的主儿,那几大世家也时常光顾。照顾好了,岂不有的赚的?若不是那两年赚了不少,我这客栈又岂能维持到现在?”杨绪风说到这里,颇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但紧接着神色又黯了下来,叹气道:“只可惜啊!好景不长,如今倒是这副光景了。”

高手眨了眨眼,还想再问些什么。杨绪风推了推他道:“行了,时候不早了,小孩子该睡觉了。”

“哼!我才不是小孩子呢。”高手赌气道。

“行!行!你不是小孩子,你是个大人了,好大个大人呢!赶紧睡觉去吧!明天早起干活。”

高手心想道:“你就会这么说,你哪天不是太阳晒到屁股才醒?”

二人从屋顶下来,把客栈前门关好,正要回房休息时,高手又拽住了杨绪风的衣袖:“行行好吧!舅舅!你再与我说说,否则我今晚回去定睡不着觉的。”

杨绪风待不依,耐不过高手一直撒娇,只得道:“好吧,你想问什么?我岂不都与你讲过了?”

高手摇摇头道:“还差一个缺口。”

“什么缺口?”

“您什么时候开的这个望月客栈呢?”

“三年前。”

“三年前?那就是您和那位梦中人前辈来衔月山庄之后嘛,那时发生了什么?您不是来看比武的吗?为什么又开起了客栈呢?”

杨绪风明白了高手所说的缺口指的是什么了。

“我们是赶在比武之前到了衔月山,但是我并没有看到比武。”

“没有看到?莫非是那位前辈又宿醉睡过头了吗?”高手心想,这一点,舅舅倒是学来了。

“不是。梦中人倒是顺利上了衔月山,但是我没有上去。不是我不想上,而是根本上不去。”杨绪风边说边苦笑,“衔月山的比武是在一个名叫半步峰的地方上,到那里根本就没有路,只能由一片断壁攀岩而上。那断壁足有三四米高,我没有那等轻功,上不去。”

高手想笑,却又知道不能笑,忽而又笑不出来了。他从杨绪风自嘲的苦涩笑容里望出了他真正的与江湖的差距。他自以为身在武林,却只摸到了个边而已。

那高手自己呢?那个他憧憬的世界离他是如此的遥远,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摸到个边儿呢?

“然后呢?你就在这儿开了家客栈?”

“我看到这里来来往往这许多人都没地方吃,又没地方住,这可能是一个不小的商机。我便回去苏州,把家产变卖了一部分,然后租下这块地皮,开了这家客栈。”

高手心里却知道,若是舅舅会去继承家业,赚得定比现在多。他之所以想留在这里,也许还是为了那一片江湖的吸引吧!

江湖。

江湖近在咫尺,高手却望不见它。

杨绪风也在为高手担忧,这个孩子打小的江湖梦,是否有一天有机会实现呢?

高手渐渐地失掉了期望,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一个意外的客人的到来,使高手的人生发生了彻底的颠覆性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