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苏棠轻装简阵地爬上了齐家的墙头。墙外只有两个昏昏欲睡的打更人,想要躲过他们并不难,难的是里面,苏棠并不知道里面会有些什么在等待着他。此刻他的心情就如同待嫁的小姑娘一般,既紧张又期待。他似乎早已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他满心里只是想把这齐家探上一探,看看它究竟是不是别人所说的龙潭虎穴。至于他是来偷钱的,他倒是忘记了,若是他想起来,可能会惊觉到:即便他进了这宅子,他仍旧不知道钱在哪里。
他伏在墙头上,隐身在一株茂密的大树后,观察了几许。庭院深深,却是望不见尽头。他感觉到的是,这确是与他山庄大有不同。苏庄尚武也尚极简,院落中除房屋外并无其他装饰,诸如假山、湖域庄子里都是没有的。苏棠数了数他看得见的,院里巡逻的共有八人,过一会儿又减了一半,原来恰是交班的时间,而这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尽管不知为什么,但是他的感觉速来敏锐,他也从不对自己的感觉寻根究底,他那样想的时候,身子已然动了。
他隐身在黑暗中前进,像一只在阴影中穿行的灰鼠,这对他而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只身一人在树林里生活了许多年,以追捕灵敏的动物为乐,它可以伏在丛中一个时辰不动,而这些人的敏觉性显然要比那些动物差得多了,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发现。他很快行进到另一棵大树下后停了下来。这里大概已接近宅子的中心,巡逻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能看得到四面都有房屋,且灯火通明。他屈身黑暗中凝神不动,心中暗暗好笑。他看得出来,这边巡逻的不像宅子边缘的那些人,这些看起来是家丁打扮,但其实个个都是高手,与梅山那些平平的小弟子是不可相比的。若是堂堂衔月山庄苏家的少爷因为偷盗被擒,传出去会成为笑柄吧。
但不知为何,他竟隐约觉得这样的事情发生才好。就这样,他忽生了想要立时冲出去的冲动。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来这儿是为了钱,他要钱是为了救人。至于他的想法,他的愿望还是暂且放到一边,若再犹豫下去,怕是阿桥的命也要岌岌可危了
于是,他继续以黑暗为掩护,向着最近的房间步步逼近。他对哪里能弄到钱并无明确的想法,只是隐约觉得,钱必然是在房子里的。点着灯的房子是有人的,有人的房子那边不是偷,是抢了。所以他的目标是没有亮灯的房子。
此刻,他已行进到西厢的一套房中,一整排房中只有一扇窗亮着,他隐约听到房内有声音,于是立刻贴在墙根下,屏息凝神。少顷,那扇门房门被打开,一个纤弱的身体走了出来。看她的打扮,苏棠猜想大概是一名侍女,从她走路的姿态可以判定出来,她是全然不会武功的。在她走后,那扇窗后的灯便灭了。
苏棠又等了一会儿,见并无人来巡逻,便推开了最边上的房门。他的动作很轻很轻——他自以为是足够轻的,但是那门却是吱呀一声,吓了他一跳,他立刻翻身滚到了角落里。不过所幸房中无人,他仅凭声息便可感觉出。他放下心来,开始走动,但他不敢把门关上,怕那吱呀声再响起,惊动隔壁的人,凭那门内跃进的一点光。他却是看清了屋内的布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桌子和柜子是朱木的,床和柜子上都有雕花,床上还铺着锦被。苏棠心想:这莫不是某个齐家少爷的房间?他打开柜门翻了翻,发现都是女人的衣物,心想原来是小姐的房间。
管他是少爷还是小姐,先找到钱再说!
但是他把柜子翻了个透,除了衣服,只有零散的首饰,哪有钱币银两的影子?
苏棠好生失望。正在这时,他听到了门外有脚步声逼近了,料想是已被发现,他打量一圈,发现有个后门。听到前门的脚步声益渐逼近,立刻向后门逃去。哪知那后门却不是通向外面的,而是通向另一个房间。隐约只见床上有一个人坐起身来,惊叫道:“什么人?”
声音竟是女声,且好生耳熟。但苏棠来不及多想,他急于寻路,耳听到后面有人便要追来,急于找个出路,一时却瞧不见,情急下一掀床前的围帘跃了进去,用剑抵住了那女子的腰,低声道:“别出声。”
直待那脚步声进了房间,他立刻平躺到了床上,心想:若有异动,便劫持着女子而去,想必也来得及。
听声音走进这房间的有三人,其中两人脚步沉稳,像是身怀武艺的,另一人却是普通人。
只听其中一人道:“小姐没事吧?”
苏棠心想,原来这个便是齐家的小姐,他持剑的手微微使了点力,那小小的身体紧绷了一下,声音微微发抖,道:“怎么没事?”苏棠暗叫不妙,方要有所动作,却听了小姐又道:“刚才吓死我了,怎么回事?是有贼进来了吗?”
“是!方才小桃回房,看见房间开着,屋内有人,便来找了我们。那贼想必是从前门逃了,我们怕小小有危险,先来看看。”
苏棠这才明白两件事:原来那个房间是丫头的房间,刚才那丫头出的门原是后门,更奇的是听到小姐的声音,竟是越听越耳熟。
“我没事,你们快去追!若被老爷发现,一个毛贼都捉不住,有你们好看的!”
那人连声道:“是!是!”
“还有,今天有客人别太声张,叫客人知道,倒是丢了我们姚家的脸。”
苏棠更加混乱了,不是齐家吗?不过提到姚家,他倒是想起来这声音从哪儿听过了,原来这女子便是白日里吩咐家丁给他剩饭的那个。
两名家丁依言去了。那小姐又对那个丫头道:“小桃,你去看看夫人那边,若无异状,也吩咐那边的人谨慎一点。”
丫头也去后,那小姐叹了口气,对苏棠道:“如此你满意了?”
苏棠闻言即刻收剑,口中一声“失礼了”。正要跃出床帏,忽觉耳边掌风袭来,立刻抽身滚到一边,剑尖指向对方腕下关内穴,对方即刻收手,苏棠也趁机滚下床去。那小姐冷哼一声道:“身法倒还不错。”
声音未落,人已跃下床来,双掌挥舞着疾向苏棠。苏棠感她赠饭之恩,不愿与她对敌,只折身闪躲,却又不还手。哪知她掌风越舞越疾,虽只有两只手,却把苏棠四面八方退路都封闭了。他一时好胜心起,便把剑弃了也与她对起掌法来。
衔月山庄所精在于剑术,于其他武学都有所涉猎,但即便是拳法、掌法里也处处透着剑意。他所使的这套逍遥掌便是从那无为剑法中演变而来,对方掌迅而凌,他的掌飘而柔,恰是以柔克刚之意。十数招后对方渐落下风,不禁赞道:“好身手,你做贼太屈才了,不如加入我姚家吧!今日之事我想法子帮你掩去便是。”
她一边说一边收了手,苏棠遂也停手。
苏棠还是不大相信:“这当真便是姚家?”
那女子有些惊讶:“怎么你不知道?”忽而一笑道,“也是,我也还以为谁人这么大胆,连姚家都敢抢!”
苏棠冷哼一声:“我以为这是齐家。”
女子先是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道:“齐家在那边,原来你是跳错了墙,闯错了门呀!”
女子走过去把灯点了,看清了苏棠的脸,惊讶一声道:“你是白天的那个小乞丐?原来你那时不是来讨饭,而是踩点子来了!”
“踩点子?”苏棠不解。
女子咯咯笑道:“原来还是个生手!难怪一下子便要挑齐家下手,一上来便点了个最难的。不过也算是你走运,你若当真进了齐家,怕是难以活着出来的。那边人虽多半不济,可是仗着人多,还有不少官兵驻扎,除了我爹爹这样的高手,轻易是闯不进去的。”
他越这般说,苏棠却越是想闯一闯。他拾起破剑便要离去,女子身形一动,挡到他面前。
“哪儿去?你莫不是以为我姚家便是想来来,想走走的吧?外面人可都在寻你,他们功夫比我好,便是我放过你,你也未必是他们的手,更不说惊动了我爹爹,更要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苏棠冷声道:“那你说如何?”
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道:“看你不像是久混江湖的人,所使也像是正宗武学,不会是哪家门下偷偷跑出来,一不小心盘缠花光,走投无路,才干起了偷窃的勾当吧?”
苏棠垂头不语,女子看着光景,便知自己猜中了大半,语气放柔道:“若当真如此,你径自来我家找我爹爹便好了。我爹爹素有‘孟尝’美名,如你这般少年英才,他必会施以援手的。”未等苏棠开口,她紧接着道,“你若觉得丢脸,有什么难处也可与我说。”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与他这般温柔的说话,他心里一软,竟要落下泪来,一咬牙又忍住了。抬起头又望见女子关怀的神色,一面觉得感激,一面又有些心动。但他尚不明白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只觉得脸颊微微有些发热。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我朋友病了,我需要钱给他买药!”
女子道:“你这般着急,莫不是红颜知己?”
苏棠忙摇头。女子咯咯地笑,笑得苏棠脸更红了。女子见他微有些恼了,又敛了笑容道:“若真是如此,也是你侠义心肠。这样,你需要多少,我给你,再送你出去,只要事成之后,你与我办件事情,如何?”
苏棠喜道:“好!”
那女子瞥着他道:“你还不知什么事,怎么便说好?”
苏棠心想:“也是!”便问,“什么事?”
女子道:“回头再与你说。放心,总不会是让你娶我便是了!”说完,她自己脸便先红了,苏棠的脸则是更红了。
女子忙道:“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只是看着你,我总会想起我那自幼夭折的弟弟。他若活着,想必也是如你一般大了吧!”
苏棠眼望她美目中流转出的温柔之意,心想:“要是我当真有这样一个姐姐,过得不知要比现在快活多少!”
女子不知他的心事,只当他还在担心朋友,便道:“事不宜迟,我们快些走吧!”
说罢便去柜子里取银两。
苏棠正在想着他的心事,忽然多年野外生存养成的警觉性起到了作用,便轻声道:“有人来了!”
女子一愣间,忽听到外面有个深重的男生高声道:“蕙儿,蕙儿,你睡了吗?”
惊道:“糟了,是我爹!”口中一边应道,“爹爹怎么了?”一边在想怎样处置苏棠。
“我听说宅里发生了些事情,来看看你怎么样。”
女子暗骂道:“这帮不成器的,都说不要弄到我爹那里去的。”
眼看父亲便要进来,情急之下便让苏棠躲进了床下,她自己开了门。站在门外的正是姚家的家主姚四牡,这女子便是她的独生女姚蕙兮。
姚蕙兮开门后问道:“爹爹,您不是在前陪客人吗?怎到了女儿这里了?”
姚四牡一边往里进一边说:“爹爹有话想与你说,所以来看看你睡没睡。一来这边,发现你师兄带着弟子们像是在找什么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偷进来了,还惊到你了。怎么样,伤着你没?”
姚蕙兮忙摇头道:“没有,只是给吓了一跳。那人慌不择路,竟闯到我房间里来,女儿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便跑了。若是女儿反应过来,怎会让他轻易跑掉?”忽而心中一动,补充道,“师兄也真没用,连个小贼也抓不到!”
姚四牡叹道:“哎,墨儿悟性是不足,也奈何不了!”
姚蕙兮暗笑道:“抓个贼还需要什么悟性?”不过她知他父亲总是愁他这个大徒弟不成器。他人到中年,膝下无子,仅有一女,收的几个徒弟都是勤奋有余而天赋不足,总不合他的心意。他姚四牡的武功名声拖到江湖上都是排得上号的,教出来的徒弟却是二流,总是心有不甘。若论天赋倒是她这个女儿最高,只是不下苦功夫,又是女儿家,总要嫁人的。
他携着女儿的手道:“你既没睡,爹便与你说了吧!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爹有一个好朋友,他家与我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姚惠兮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只是见他携着自己的手走进内房,心中忐忑不安,却想不出来什么法子把爹爹请出去。
姚四牡走进内房后,果然目光一凛,朝着床的方向大喝一声道:“什么人?”
他声未落,掌已出。
苏棠躲在床下,将姚四牡与女儿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中正想着:“我爹爹可曾这般温言温语的与我说过话吗?”忽听得那大喝声,同时头顶的床垫已裂开。但他反应极快,早已滚了出去。不等他翻身跃起,第二掌已至。苏棠感到这掌风凌厉至极,不敢迎接,身子一个龟缩,仗着自己身材矮小,像个泥鳅一样滑了起来。即便如此,身上被他掌风刮过的地方仍是像刀割一样疼痛。他起身后,第三掌已袭到了他背心,这次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了。
姚蕙兮急得大喊道:“爹爹手下留情!”
姚四牡这一掌本只用了三层力道,听到女儿的声音,又收了两成力,是以苏棠只被这一掌推出窗外,却未受伤。他爬起时,只见自己已被姚家的弟子家丁们包围了,正盘算着如何夺路而出。一个青年持剑来了过来,苏棠忙持破剑与他对招。那青年不敌,即刻败下阵来。其他弟子欲上前帮忙,被姚四牡喝退。苏棠再次觉察到姚四牡的掌风若已迫近,与其相抗破剑必断,便把剑弃了,以逍遥掌相接。这一接只感到手臂发麻,险些脱臼。
姚蕙兮遇上前,被那败阵青年拦住。姚蕙兮白他一眼,道:“师兄,你干什么?”
原来这青年便是姚四牡的大弟子沈墨。沈墨见师妹似对那小贼颇为关心,心下惊疑,但还是安慰她道:“师妹,别担心。师父若想杀他,他早已没命了,师父只是在探他武功路数。”
这姚蕙兮如何不知?只是即便如此,她仍旧难免担心,若爹爹当真一个失手,这少年没命不说,他的朋友也必然一命呜呼。她生就一副侠义心肠,虽然与那少年非亲非故,但总不忍心他出事。但沈墨和姚四牡却都会错了。姚四牡先前看着少年藏于女儿床下,早已起疑,又见女儿关心神色更加重了他的怀疑,当下加重了掌劲。苏棠本已拙力支撑,他见姚四牡所使掌法与那女子本是一路,却不知快了多少倍。他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只凝神接招,如此都有数次险些遇险。待得对方气力加重立时感到手忙脚乱,气力不接,终被一掌击倒在地。虽未受内伤,但感觉体内气血激荡,竟是提不起半分力气。待觉察到姚四牡一掌又至,自知无幸,闭目待死。
他这一掌方出时,姚蕙兮便觉不妙,急得冲出来大叫道:“爹爹,不要!”
姚四牡闻言后,掌顿了一顿,却未收。姚蕙兮顺手抽出身旁弟子的长剑,架在脖子上道:“你若杀了他,女儿便死在这里!”
姚四牡这才收了掌,苏棠虽然身体动弹不得,但姚蕙兮的话却句句听在耳中,心想:“她为何对我这般好?”
姚四牡对着女儿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何要这般护着他?”他望见那明晃晃的剑刃便贴在女儿脖颈上,又是心惊,道,“你先把剑放下,有话好好说,爹不伤他便是!”他怕女儿怀疑,又退了数步。
姚蕙兮剑不离手,一边向苏棠靠近,一边道:“你让他们退下!”
姚四牡遂命周围弟子散开,在他们退得干净后,姚蕙兮屈下身去扶苏棠。如此一个失神间,只觉手臂一麻,剑已被夺,人也被拉到姚四牡怀里。姚蕙兮挣扎不脱,口中撒娇道:“爹,您放了他吧!”
姚四牡呵斥道:“好了!别胡闹了!女儿家的,也不嫌丢人!”姚蕙兮遂不再说话。姚四牡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苏棠,低声闻女儿道:“他是来见你的?”
姚蕙兮心知父亲误会愈深,但此刻无暇辩驳,只得点点头。姚四牡又道:“你一个女儿家的,把一个男人藏在房里,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姚蕙兮心想:“他不过是个孩子,哪便有这样严重?”
其时苏棠年方十五,姚蕙兮十八,她念着自己死去的弟弟,总觉得苏棠只是个孩子,却是从未想过男女有别。此刻听父亲一说,不禁脸红,咬着嘴唇道:“还能如何?你说如何便如何!”
姚四牡不怒反喜,对着阴影处一个身影道:“苏兄,你看此事如何处置?”
众人皆吃了一惊,谁也没发现那里竟还有个人。那人从黑暗中现身,口中冷冷道:“犬子不孝,任凭姚家主处置便是。”
苏棠方才一直在调理气息,此刻不禁翻身惊叫道:“爹!”
那人正是衔月山庄庄主苏青洛,此番苏棠离家出走足有半年多未归,他心中担忧,便下山来寻他。本来世间之大,又到何处寻去呢?但他记得苏棠曾问过他梅山之事,便往江南寻来。他未寻见苏棠,到先寻到了被苏棠当去的清灵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也知苏棠确在江南。后来苏棠大闹梅山之事传出苏,苏青洛料得他需得到扬州落脚。扬州姚四牡是他故交,已十余年未见,便径自来了姚家,让姚四牡帮他找儿子。但他尚未说出儿子丢了的话,却被姚四牡提起苏姚两家联姻的事情来了。苏棠与姚蕙兮在房中交手的时候,大概如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俩的爹正在前面讨论他俩的婚事。
姚四牡来找女儿时,苏青洛已被引到客房休息。他听到这边有异动,便赶了过来,见到姚四牡正和他儿子交手,倒是吃了一惊。但见姚四牡出手克制,知儿子一时不会有危险,便静立旁观。他料定若是姚四牡已认出苏棠武功身家路数,绝不会对他下手,是以并不担忧。
苏棠心中却道:“原来你早在一旁,我险些被人打死,却不救我。”他方才几次遇险,心中每时每刻不在盼着父亲能来救他,盼来盼去却只有失望而已。
姚四牡却是早已认出苏棠来,他与苏棠交手是为探他武功,心中却在暗想:“这小子这般年纪,修为可是远胜过当年的我和青洛了!不知是那家伙教得好,还是这小子天赋好?”因为一些往事,他一心想要苏姚两家联姻,此间虽还有许多事不明,但情形却于己有利。只要逼得苏青洛应承婚事便可,也懒得追问那些,便道:“若是两情相悦,我们当父母的应承了便好?”
姚蕙兮万万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忙道:“不可!不可!”
姚四牡不明白:“有何不可?”
姚蕙兮只干着急,却不知如何辩白。
苏棠看在眼中,知她心中不愿。黯然道:“原来她对我好,只是把我当弟弟而已。”当下起身道:“多谢姚家主美意!我与衔月山庄已无关系。我现下只是无家可归的浪子一个,你若把女儿嫁给我,她只会与我吃苦流浪而已。”
此言一出,姚四牡父女固然吃惊,苏青洛更是惊怒不已,喝道:“臭小子,你说什么?”
苏棠转向他道:“不是吗?当日你扬言与我断绝父子关系,那你我还有何关联?”
原来当日苏棠下山前曾与苏青洛发生一顿口角。苏青洛本是怒气一上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类型,偏偏苏棠也是个从不服软的。他在怒中说过些什么话自己都不记得,苏棠却是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苏棠下山时,他还道:“走了,便永远别再回来!”过几日气消了,又是后悔,又是担忧。
此刻他见苏棠这般说,又是当着外人的面,不禁又惊又气,反手一掌拍了出去。他出掌太快,姚四牡等人根本不及阻拦,他使的也是逍遥掌,苏棠再熟悉不过。苏青洛料定他会向右闪,他在收手一带便可使他摔了跟头。哪知苏棠竟不闪不躲,掌及身时苏青洛才发觉不对,即要撤掌却已来不及了。
酥糖已被他一掌打了出去。他方才气息尚未条纹,此刻又经震荡,只觉胸闷起头晕,一扭头吐了一口鲜血。杨惠茜惊呼一声,扑将上去,扶起酥糖上半身,见他吐了好多血,转首对苏青诺哭诉道,他是你儿子,你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苏青洛自己也是惊得呆了,他想不明白苏棠为何没有躲开,心中也是后悔不迭。想要上前去查看儿子的伤势,却被姚四牡抢先了一步。姚四牡探他脉搏,发现他伤不及性命,心中稍安。他运气助苏棠调理气息,直待他面色由白转红,又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喂他服下,这才安心。
他把苏棠交还给姚蕙兮,起身面向苏青洛喝道:“苏青洛,你当年把棠儿从我这儿带走的时候说过什么?你答应我好好照顾他!这便是你口中的好好照顾!你……你怎么对得起我芙妹?”
苏青洛此前一直未说出苏棠离家出走的事情,便是怕他责备,此时更是说不出话来。待听得他说出“芙妹”两个字,更是神色凄然。
姚蕙兮看着他二人,忍不住道:“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四牡叹了口气,道:“他是你姑姑的儿子,是你的表弟。”
苏棠迷迷糊糊间只听到了这几句话,便昏了过去。他醒来时已是躺在一张舒软的床上。他已有多年没有好好在床上睡过觉了,此时总觉得说不出的舒服适用,好像被一只温柔的手包围着一般。
他从来没有享受过来自母亲的拥抱,他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而父亲也从来没有抱过他,在他的记忆中没有过。他只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因为一点小事,可能是从厨房里偷吃了一只鹅儿,被父亲用鞭子打。他疼得受不了,拼命地求父亲停手,父亲却无动于衷。那之后,他独自一人在那空无一物的偏僻小房间里卧床两个多星期,父亲也没来看望过他。他和门下其他弟子打架,无论谁对谁错,最后受罚的也总会是他。他们打不过他,却可仗此来欺他,骂他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野杂种。苏棠自己也慢慢相信了自己不是亲生的。直到听到姚四牡所说的话,原来他是有娘的,那为什么他便被抛弃了呢?
他想着这些事情,慢慢睁开了眼。有个女人坐在床边,正温柔的看着他。他迷迷糊糊的觉得那是他娘,他若是有娘该有多好啊!
“你醒了怎么样?身上疼不疼?”
他定了定神,发现身边坐着的女人是姚蕙兮,如姚四牡所言,是他表姐。他见苏棠摇了摇头,这才放了心,又撅嘴道:“姑父也真是的,怎么能对自己儿子下手呢?不过我爹已经训斥过他了。他说‘你不心疼你儿子,我心疼我外甥,你若是不想要儿子,就还给我。’据说当年姑姑是在姚家生下的你,因为姑姑和姑父是私定终身的,苏家不承认你这个子嗣,姑母生了你便去世了。而那时恰巧我刚出生的小弟弟夭折了,我娘抱着你,硬说你是他儿子,我爹便想把你过继到我们家。我总记得小时候抱着弟弟玩儿来着,但我弟说我抱的其实是你,我弟弟生下便是死婴了。”
苏棠默默不语的听着这些,她讲的虽是自己的事情,却好像与己无关似的。
“后来姑父来要儿子,我爹见他太可怜,又把你还了回去。爹给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很生气,我问他,姑姑生你的时候他又哪儿去了?为什么这时候才要孩子了?我爹说,他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姑母的事情,他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他本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除了武功什么也不会,只能卖苦力赚钱养活姑姑。我们家也一样,对我姑姑很生气。一开始我爹还偷偷给他们一点资助。后来被发现后,我爹都差点被撵出去,他也是有心无力。姑姑要临产的时候,姑父因为意外事情缠身赶不回来,我爹偷偷地把祖母带去看姑姑。姑姑看见女儿的凄凉光景,很是心疼,便不顾祖父反对,把女儿接了回来。她威胁祖父说,若是再撵女儿走,她就带着儿子女儿一起流落街头。祖母一共七个孩子,就知这两个活下来的,所以祖父最终还是服软了。但是姑父的爹爹,也就是你祖父可强多了,当时你爹带你回衔月山庄,他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进家门,除非他把你扔掉。当时我爹担心,所以一直派人跟到衔月山庄,据那人说,你爹抱着你在山门外跪了好几日,他才开门让你们进去。若不是那人接应着,里面又有人在偷偷给你们送吃的,你们早被饿死了!”
“祖父?”苏棠对祖父只有一点浅浅的印象,只见过几面。祖父也从不正眼看他,苏棠知道自己不讨喜,便也不会贴上去,他二人从未说过话。苏老庄主是因为练功走火入魔,重症不治而死。临死前,他把苏棠叫到跟前,摸着他的头道:“你都这么大了……”神情倒是很温柔。所以苏棠对他祖父还是好感居多。后来他为祖父守灵而患了热病,病愈后他便逃了出去,在外流浪了两个月,几次差点饿死,多亏好心人施救。后来苏青洛派人把他抓了回去,他心想这次非被他打死不可了。结果倒是没有什么事情,也许是因为祖父死后,他接任庄主,要管的事情很多遍,也不大管他了。
苏棠自知若想出山,必得有一项生存技能不可,便独自跑到山里修行,如此四年。此番下山,便是有因为苏青洛责他“不回家,日日在外胡闹,灰头土脸的,完全没一个世家少爷的样儿”所致。苏棠心中想:“你也不关心我,只关心苏家的名声,我继续留下去又有何意义?”便下了山,打定主意再不回衔月山庄的了。
姚蕙兮还要再讲下去,苏棠打断她道:“我昏迷多久了?”
姚蕙兮道:“两日了,怎么了,饿了?爹说你受伤不重,只是气血激荡所致!”
苏棠连叫“糟糕”,便要起身下床。姚蕙兮忙拦住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
“阿桥……阿桥的病!”他一个疾起身,感到头部一阵眩晕,竟是没坐起来。
姚蕙兮轻抚他的背道:“别担心,你的朋友是叫白桥吧?”
苏棠奇道:“你怎知道?”
姚蕙兮道:“你当我姚家是什么人家?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便要做到。那日安顿好以后,我便着人去打探你落脚的地方。一个拿着一柄破剑的小乞丐带着一个重伤少年,这可并不难打听。我们找到了你住的客栈,找到了你那朋友,便把他带了回来。也请郎中上门看过了,他所受的都是外伤,兼受了风寒,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好了。他就在隔壁,你若不放心,可自去看到他。他倒是也担心着你呢!因你迟迟不归,他还以为你抛下他不顾了。我们说你受伤了,他又担心你来了!”
苏棠听了她的话,大为感动道:“你待我真好!”
姚蕙兮忽然眼珠子一转道:“你用不着谢我。莫忘了,你还欠我一件事情呢!”
苏棠忙道:“什么事?但凭吩咐!”
姚蕙兮咯咯笑道:“急什么?这么怕欠别人人情嘛?我偏要你欠!”见苏棠脸红,又道:“此事不急。你先养好伤,我再与你说,总不会让你一直欠着的!”
她说罢,起身又道:“你先休息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顺便知会我爹和姑父一声你醒了。”
姚蕙兮方要走出门,忽又想起一事来,折身道:“对了,那柄剑……便是你抵押给客店的那柄,也赎回来了。如果我没认错,那是梅山的至宝梅花剑,怎在你手中?”
苏棠便把梅山之事略说了一下,姚蕙兮听过,不禁莞尔叹道:“你还真是胆大,任性妄为!倒是……和他一般……”
她这后半句话说的声音极低,苏棠只隐约听清了几个字,姚蕙兮却以为不小心将心事吐露,红着脸出去了。
苏棠吃了些东西,体力渐渐恢复,便可下床行走。当日晚间姚四牡来看望他,苏棠忙行礼道:“姚家主,前日给您添麻烦了!”
姚四牡微笑道:“你不用与我如此生疏,蕙儿也与你讲过了吧?你本是我外甥,叫我舅舅便好了!”
苏棠打心里仍不愿接受这些,他宁愿自己是没爹没娘的,是被苏家捡来收养的,也不愿相信如此对待自己的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姚四牡见他脸色,隐约猜出了他的心事,柔声道:“我知道你这些年在衔月山庄过得并不好。青洛也与我说,他当年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带你回了衔月山庄,若把你留在姚家或许更好些。只是如今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了。你若不想回去,那可留在这里,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便好!”
他这几句话说得温柔至极,听在苏棠耳中,只觉得更加难受。从小到大,他能见到苏青洛的时候,只有习武的时候和他犯错受罚的时候。苏青洛生平没有收过其他徒弟,一心一意只教苏棠武功,对他极为严苛。苏棠身上总是带伤,倒是习以为常。他不怕挨打,也不怕受伤,若是苏青洛在他伤后能来探望他一下,哪怕有过一次,他也能好受一些。
此前他遇险,父亲袖手旁观,更是令他心灰意冷。是以苏青洛出手时,他不躲不闪,便是想着,莫不如被他一掌打死才好!
只听姚四牡又道:“你也别恨你爹!他实在是有很多苦衷。前日他打伤你,我也很生气,他如今脾气倒和你祖父越来越像了……哎!当年他与我七妹是大好的姻缘,却因为阴差阳错弄成现在这样子!”
当时姚蕙兮也在一旁,忍不住问道:“爹,您还没和我说,当年为什么两家不让他们在一起呢?是因为两家有仇怨吗?”
姚四牡摇头道:“能有什么仇怨?若有仇怨,我和青洛便也不会交好了。只能说是天意吧!若硬要找原因的话,便是齐家跑来插了一脚。”
“齐家?”姚蕙兮禁不住更为在意了,“和齐家能有什么关系?爹,您快与我讲讲!”
姚四牡本不愿再提及此事,怕惹苏棠不开心,却不曾想姚蕙兮似乎比苏棠更在意,便把当年的事说了。
原来,当年因为苏家在杭州尚有些地产,苏青洛被派来江南料理,顺便代表苏家到四家族拜访,以示修好。论武功,姚四牡在四家族年轻一代中最为出众,苏青洛更是在其之上,两人切磋了几次,日渐交好。
姚家先后生了七个儿女,但只有姚四牡和姚七芙顺利长大到成年,余下都因各种原因在少年时夭折了。姚七芙打小便是当作男人养的,整日跟着兄长四处跑,从不避讳。只是她身子并不大好,几个哥哥姐姐都是娘胎里出来便带病了,七芙也不例外。少年时不显露,后来有了身孕,身体孱弱起来。
他与苏青洛几乎是一见倾心,两人很快便定下各种山盟海誓,也不曾想过会有何种阻拦。苏青洛当即返回衔月山庄,求父亲向姚家提亲,父亲也应允了。
坏就坏在苏姚两家路程上离得太远了,一来一回便是数月。当时齐家的少爷也早已对姚七芙倾心,齐家打探到消息后,抢先向姚家提了亲。姚家家主早已有与齐家联姻的意愿,也不问女儿的想法,便应允了。苏家的人晚了一步,被一口回绝。苏家当时的家主,也便是苏棠的祖父,本就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为此事大怒,下令不许在与姚家人往来。
苏姚两人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齐家怕夜长梦多,又催着成婚,最终是两人商定一起离家。于是在姚四牡的帮助下,姚齐芙便随着苏青洛私奔了。
这之后的事情,姚蕙兮早已知晓了。他想齐姚两家之所以交恶,一方面是姚四牡恼齐家硬拆散苏姚二人,另一方面,却是齐家恼新娘子新婚前夜跑掉了。但那都是15年前的事情了,又不是何等深仇大恨,总是时候该化解恩仇了!
姚四牡并不知道女儿心里的小算盘,还以为她不过因为好奇才问这些事情。他更在乎苏棠反应,苏棠心里想的是:“我爹真的很爱我娘吗?他之所以讨厌我,是不是因为若没有我,我娘也不会死,那我来这世上果然便是多余的!”
姚四牡心知苏棠对他爹有嫌隙,有心想化解,却不知如何去解。他想女儿家的心思总归更细腻一些,便把期望放在了姚蕙兮的身上。
姚四牡走后,苏棠赶去看白桥,其时白桥烧已退了,只是身体仍虚弱,见苏棠走进来自是欢喜。这之前,苏棠也未曾与他有半句交代便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客店经营坚硬的床上,因为受伤和高烧而浑身疼痛,总觉得自己便要死了,是以苏棠把它扔在了那里,再也不会回来。他后悔随他下了山。他以为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伴,不再一个人孤零零了,却是终究不免成了空。过了一夜,苏棠仍未回来,白桥身体无力动弹,连吃的都没了着落。于是他心里对苏棠越来越加痛恨起来,直至姚家的人找上他,把他接回了姚家。
他那时半昏不醒中,口中低低的,反复只道:“苏棠呢……苏棠呢……”直到一个女子回应他道:“你放心,他无大碍,只是受了点轻伤,过两日便好了,你安心养病!”
白桥心想:“他受伤了,他怎么会受伤呢?谁能伤得了他呢?”他迷蒙中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床很柔软,只觉得有许多人在自己身边来来往往。
直到这天早上,他才清醒过来,向照顾他的侍女打探才知道,他竟是在四大家族中的姚家!他又向她打探苏棠的事情,那侍女所知也不多,便说是苏棠来姚家与她家小姐私会,被家主发现打了一顿。白桥闻言大惊,心想那姚家家主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了,苏棠便是仗着自己是衔月山庄的人,也未免太过胆大妄为了。
直到苏棠走进房间,见他完好无损,这才安心。他心中尚有许多疑问待解,正要开口,却听苏棠忽然问道:“你当真想去衔月山庄?”
白桥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问,但他心里是想的,就点了点头。
苏棠口中道:“那好!”便走了出去。
白桥不禁心中恼怒:“这人当真是风一样我行我素,丝毫不顾及别人感受。”不过恼归恼,心里却还是很羡慕,暗想:“我若有他一半天赋或是出身,该有多好?或者仅有其一,这人二者都有了,却还不知足。”
又过了两日,他的身体恢复如常,可照常下地。但是他不敢走出房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何种身份在这里的。每日都有人把饭送到他房间里来,他见得下人都比她穿得体面,不免有自惭形秽之感。
这日却是姚蕙兮来看他,他见这人穿着打扮与其他大有不同,料想他莫不是这里的小姐?只是长相却是普通,不像是他想象中的世家小姐,他想象中世家小姐都是美貌绝伦的,不过与苏棠倒是相称。
姚蕙兮见他身体大好,欣喜道:“你好了?那可真是太好了!棠儿可该放心了。他因为没钱给你看病,竟想偷去齐家盗银子,若非识错了门,来了我家,又与我家素有渊源,真不知道有几条命够他赔的!”
这与他从侍女那里听到的说法全然不同了,便问:“苏棠是被姚家主打伤了吗?”
姚蕙兮摇头道:“怎么会?我爹只是试探他武功而已,他是被姑父打伤的。”
“姑父?”白桥不解。
姚蕙兮心想这小兄弟既是苏棠的朋友,告诉他应当也无妨,便道:“就是棠儿他爹,苏庄主!”
白桥闻言觉得惊奇,从未听说过苏姚两家有何渊源。只因当年苏姚齐三家都以此事为耻,谁也不声张,所知者甚少。
姚蕙兮又道:“此刻爹正在院子里给棠儿指点武艺,你莫不如和我一道去看看?”
白桥心想:“这确是不好。”但姚蕙兮也不问他是否愿意,便径直给他拉了过去。
那日是姚四牡恰巧清闲,便携了苏棠在院中散步,又把家中各处位置都指给他看。姚蕙兮早已逼着苏棠把他那件破污衣衫换了,又让他洗了澡,给他梳了头发。梳头发的时候姚蕙兮忍不住道:“也难怪姑父与你生气,好好的一个少爷,非要打扮的跟个野人一样!”
苏棠红着脸。姚蕙兮又拾起他放在床边的破剑道:“还有你这剑是怎么回事?我听姑父说,你把家传的宝剑都给当了,却拿了这样一柄剑,若非寻着这剑,姑父也不会知你在江南了。”
“我爹当真是来寻我的?”苏棠问道。
“当然!谁家儿子丢了不着急的呀?”姚蕙兮笑笑道,“你不要总想着不好的事情,姑父若当真不在乎你,又和为何留在这里?不等你身体痊愈,他却不肯走呀?”
苏棠心道:“若当真是为我留下来的,却为何都不来看我一眼?”
姚蕙兮又道:“姑父若不肯再把剑给你,我让爹爹再寻个剑坊,给你打一柄好剑,如何?”
苏棠道:“不要,我这剑挺好的!”
姚蕙兮似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那好吧!我明日用竹子给你编个鞘子,不然怕是没几日便给你折了。”
如今姚家上下都喊他少爷,便是姚四牡拿他当亲儿子一般了!姚四牡膝下无子,弟子们又不成才,将来家业何人继承?他实在是不知,眼见苏棠天赋之高,也着实令他眼馋,暗恨当年为何没强把他留在姚家。
他们走到空旷的院里,姚四牡问他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可以活动活动了吗?”
苏棠知他何意,忙道:“可以!”
姚四牡遂折了根树枝给他:“你的拳法我也瞧过了。你以此为剑,我来瞧瞧你的剑法。”
苏棠手持那根树枝呆了半晌,姚四牡笑道:“怎么?休息了几日,连剑都不会使了?”
苏棠忽而抬头道:“舅舅,有什么办法可以自创一门剑法呢?”
这可难住了姚四牡。他沉思许久,道:“你舅舅我是没创过,我们所学武学都是自祖上传下来的。不过以我所知,但凡开宗立派之人,所学皆驳,博采众家之长后,再有所悟的。”
“有所悟……”苏棠琢磨着这几个字。
“没错,是要有所悟才行,而这又不是你当下想悟便可悟得出来的。所以当下你不用刻意去想这些事情,先把根基打稳,所谓’厚积薄发‘,须得所学积累到一定量时才能有所输出。以你的天赋,我想到达此等地步并不难!”
苏棠将舅舅的话想了一阵,觉得似有道理,便道:“明白了,谢谢舅舅!”
姚四牡笑道:“你总说谢倒似与我生分了,还是快出招吧!”
姚蕙兮拉着白桥到院中的时候,姚四牡正使掌与苏棠拆着剑招,越拆越是吃惊,苏棠的剑术比他掌法精准许多,初时姚四牡尚收着劲力,渐渐却发现苏棠此刻所持若非树枝,而是苏青洛传与他的清灵剑,他怕是就要落下风了。
苏棠此番所使,是白桥从未见过的衔月山庄的另一套剑法“招楚”。此剑法飘逸灵动,使剑之人翩翩然,倒像是起舞一般。白桥看在一旁,只觉得艳羡不已。姚蕙兮较他心思敏锐,她只觉得这剑法乍看觉得飘逸,实则隐然有哀伤之感,于是跑上前去。
姚四牡见女儿来,便收了掌,苏棠便也弃了剑。
姚蕙兮捉住姚四牡的胳膊道:”爹,您说说他!若非他偏要使那破剑,前日里又怎会那般狼狈?“
姚四牡轻轻牵住女儿的手,笑道:”我说他有什么用?却是要你的话他才听的。“
姚蕙兮闻言心想:”不妙!爹不会真的认为我和表弟之间有什么?这可如何辩解?“
苏棠则是脸一红,见白桥站得远远的,似是不敢上前,便去他身前道:”阿桥,你病好了?“见白桥点头,心中甚慰,但面上却未表现出来。
他又引白桥与姚四牡相识。姚四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这少年,不见他有何奇异之处,也不知苏棠是如何与他结交的。他心里轻视,但言语中丝毫不失礼数。
姚四牡又拉了苏棠,私下里说道:”你爹明日便要走了,你不与他回去吗?“
苏棠摇头道:”我不回!“
姚四牡道:”不回便不回,我倒是舍不得你走呢。只是你倒是与他见一面,说些话,你爷俩在我这府中一面也不见,未免让我这个做主人的难堪!“
苏棠回头看了一眼白桥道:”明日我自有话与他说。“
姚四牡这才略略安心。此前他也劝过苏青洛,苏棠昏迷时,苏青洛倒是来看过他,醒后却不见了。姚四牡问起时,苏青洛只道苏棠必不想见他,没必要惹他不快。姚四牡心想:”这父子俩都是一般执拗脾气,真叫人头疼!“
第二日用过早膳,苏青洛便要作别,姚四牡用言语拖住,直到苏棠出来。白桥和姚蕙兮也跟在身后。
苏青洛见到儿子,倒是吃了一惊,心里又腾起一丝希望:”难道棠儿肯与我回去?“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看着他。
苏棠上前道:”爹,我有一事相求!“
苏青洛面色动容道:”何事?“
苏棠拉过白桥,把他推到自己身前,道:”我想求您带他回衔月山庄,收他为徒!“
此言一出,不但姚氏父女二人,便是白桥自己,也大吃一惊。
苏棠说罢便要下跪,苏青洛忽而长袖一甩,拂到他膝上,便将他拖了起来。而后他话也不说,也不问缘由,拉起白桥便走。
他们走出门外时,白桥隐约听到苏青洛口中自言自语道:”棠儿什么时候求过我来着?想是十年前了吧,他求我不要再打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