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往事悠悠

使白桥大感意外的是,那日起,苏棠的身体竟有好转的迹象。

他又在客栈里见到了一个老熟人,便是在藏春阁时照顾白桥的那个年轻人。他恰来此地外出行医,见到白桥也是颇感亲切,尽管对方冷漠以应,他也不以为意。他又问起苏棠的状况,白桥稍作犹豫,便带他上楼去看苏棠。那年轻人早便听说了苏棠患病的一些传闻,但便和曾经见过苏棠的那些人一样,直待亲眼见到他才敢相信。他本拟第二日离开,当下便又改变了主意,留下来照顾苏棠,至此白桥方觉得轻松些。

那年轻人是藏春阁的新进朗中,也是颇有天赋,只是略沉不住气,他数次劝苏棠去徐州到藏春阁去,苏棠只是不肯。

忽而又心血来潮,劝苏棠去东边的一个临海的小岛上休养,他方打那儿来,觉得那于苏棠的身体适宜。

苏棠答应了,他们于是动身去了那个岛上。

岛上甚是荒凉,但足够偏避,这恰合白桥的意愿——他始终害怕有人找上门来寻仇。岛上并无客店,他们寄宿在一户人家中,主人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并无子女,只有一个侄女,偶尔会来看望他们。那侄女也已年近半百,是个寡妇,打从苏棠他们住进后,她来得更勤了,每次来都要盯着苏棠望上许久。

那年轻朗中私下里笑道:“我看她八成是看上咱们苏庄主了,只是他若是知道咱们庄主是什么人,保难会吓上一跳!”

苏棠也笑道:“我能是什么人,我不过是病人罢了!”

他这些日里状态极好,心情也极佳,每日遇晴天都要去海边,坐在一大礁石上,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一望便望上许久,白桥远远地守在一旁。后来他发觉那寡妇也在一边望着,略有不悦。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寡妇口中吐出几个字来:“像……太像了……”

白桥便上前询问:“像什么?”

寡妇吓了一跳,她本只是自言自语,没想到白桥与他相距那么远,竟然能听见她低声说的话。她本不愿开口,但白桥逼视的目光让她心慑,便道:“像三十年前我见过的一个男人。”

白桥心中一动,催促寡妇继续说下去。

寡妇于是继续讲道:“那一年我刚刚嫁人,岛上来了一个年轻男人,还带着个孩子。那孩子才刚出生没有几个月,可能是因吃不饱,总是哭。那男人哄不好他,他也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哄。看着便觉着可怜,好在那年我婶婶刚生了孩子——那孩子后来也夭折了,奶水充足,便帮着喂着了些时日。那段日子里,那男人也总是在那石头上坐着,抱看孩子,我们都在担心他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就那样跳下去…………“

白桥见苏棠仍旧坐着不动,心想:“他听见这些,不知作何感想……”又追问道:“后来呢?”

寡妇道:“过了两三个月,那孩子差不多断奶了,男人便走了,说是回家去了。我们见他服饰打扮,也知他不是寻常人家,一个人流落在外,多年是背着家里的吧!再后来我见到他,是在几年前了……”

白桥没有想到还会有后续,不禁紧张起来。苏棠再也坐不住,跃过来,追问那寡妇道:“是八年前么!他来这里了?”

寡妇盯着他的脸,叹息道:“你便是当年那孩子!我早便猜到了,你都……你都这么大了呀……”

苏棠只急着追问她:“他来过这里?他人呢?”

寡妇道:“来过,来了半年,便又走了,我们当年猜想那男人果然是个富家少爷,前些年里,他断断续续地派人送来不少钱和物什。有一年,这岛上闹饥荒,若非他的支援,我们怕是都要饿死的。后来他再度出现在这岛上,已过了二十年……我记得不清楚,但想必是有二十年的。那年我儿子都有十八九岁了,离家去了,便没再回来。二十年人都变了很大模样,但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他来了……我……我……”

她情绪很激动,想要说些什 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来。

苏棠和白桥都极富耐心地等着,直待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又重重地叹息,像这个年纪的人所惯常的那样:“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提那些做甚?他来了之 后,我问他:‘你的孩子呢?他怎么样了?’他回答我说:‘他很好,好得很!如今已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他虽然这么说,但我总觉得他的表情有些落寞……”

她看着苏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对苏棠道:“你是不是惹他不开心了呀?”

苏棠垂头不语,她又似心疼又似感慨地道:“你怎么又病成这样呀?”

苏棠沉默地走开。寡妇有些担忧地对白桥道:“我是不是不该提起这些呀?”

白桥摇摇头:“无妨!”又问寡妇:“师父……那男人来这里待了半年,然后怎么样了?”

寡妇摇头道:“他走了便再没有回来过,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那之后苏棠沉默了几日,鲜少开口。

白桥暗道:“我虽那般说,但这家伙其实比世人想象的都要脆弱……”

他们在岛上生活了小半年,直待冬日将至,苏棠问那年轻朗中道:“你不回去?只一直在这里陪着我?”

年轻人昂然道:“身为藏春门人,怎么可能将病人丢下?”他这样说完泄了气:“只是以我的能耐,怕是治不好苏庄主的病的,还是要我们掌门亲自出马才行……”

他一边说一边偷瞧着苏棠的脸色,想看他能否心甘情愿地同他去藏青阁。苏棠微一思索,忽然开口道:“徐州我是不会去的,但是……”

“但是什么?”年轻人看到了一丝希望,立刻问道。

苏棠向着窗外瞧了一眼:“我想回街月山庄了……”

年轻人好生失望。却听苏棠又道:“能否请方神医屈尊来一趟街月山呢?”

年轻人忙道:“当然,衔月山庄有命,藏春阁岂敢不从?”

三个月后,他们回到了蜀中,却没有回街月山庄,而是相聚在了望月客栈。

此刻白桥眼望着苏棠的背影,回想起当年的种种事情。有许多事他仍旧是想不明白,有些似乎是明白了。但是此刻站在这里,他又不禁自问:“当真明白了么?”

二人回到望月客栈,杨绪风立刻迎了上来,将一封交给苏棠道:“方才有个人托我转交给苏庄主。”

苏棠接过信翻看,信封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便问:“那人呢?”

杨绪风道:“把信交给我之后,便不见人影了!”他本想继续说:“那人看起来很可疑。”

但见苏棠已将信拆开,便闭口不言。信上只寥寥几字,苏棠阅过后,脸色忽变。白桥望在眼中,不禁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苏棠看了他一眼,却是再度看向杨绪风。杨绪风本拟离开,见苏棠看向自己,心里闪过一点不祥的预感,便停了下来。

果然听见苏棠对他道:“阿手被天远堂捉走了!”

杨绪风闻言大惊。

白桥疑惑道:“他们抓阿手做什么?”

苏棠道:“是傅茹湮!”

“傅如湮?”杨绪风听说过这个名字,据称是天远堂的第一高手,想到苏棠与天远堂的恩恩怨怨,他心中更加担忧,甚至有些怨恨苏棠不该将他遣到江南去了。

苏棠望出了他的心中所想,道:“杨掌柜不用担心,傅如湮的目的,只是逼我现身,好与我比武。以我对这个人的了解,他不会对阿手怎么样的。”

即便苏棠如此说,杨绪风还是没有办法安下心来。

白桥忽然惊道:“傅如湮约你比武?难道你当真要去赴约么?”

苏棠道:“这是自然!”又对杨绪风道:“杨掌柜若是不放心,也可与我同去!”

杨绪风问道:“去哪么?”

苏棠道:“徐州,燕子楼!”

杨绪风心中更惊:“此去徐州,少则月余,以苏棠的身体,他撑得到那么远的地方么?”但是他没能问出口来。

却是白桥代他说出了口:“不成!”

苏棠挑眉道:“怎么不成?”

白桥道:“以你的身体,别说是比武,你到得了徐州么?”

苏棠叹息道:“尽人事,知天命!”他扭头对杨绪风道:“杨掌柜,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杨绪风便道:“好!”

苏棠方动,白桥身形一晃,挡在他身前:“不行,你不能去!”

苏棠道:“我若不去,阿手怎么办?”

白桥道:“阿手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你顾好你自己便成!”

苏棠摇头道:“傅茹湮那个人,你对付不了的!”

白桥激愤道:“你当真便如此不信任我!”

苏棠紧盯着他的眼道:“我若说是呢?”

白桥身躯一颤。

杨绪风觉察到他二人之间氛围愈渐祭张,禁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白桥微一凝神,又道:“总之,你信不信得过我,这件事你也做不了什么。阿手就由我来……”

“这和阿手无关,你仍不明白,”苏棠打断他道,“即便他不挟持阿手,我也是会去的!”

白桥方要开口问:“为何?”忽而噤声,握紧拳头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你离开这里的!”

苏棠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凭你,拦得住我?”

白桥先是一愣,面上露出像是受伤的神情,随即又一凛道:“那便试试看!”

苏棠作势向前一步,白桥立刻出手拦他。苏棠身形微动,从白桥身边闪了过去。白桥出掌将他硬逼了回去,苏裳试了几次夺路都未成功,口中道:“阿桥,你别逼我出手!”

白桥更不答话,他心想今日如论如何都不可让苏棠离开这里,是以出手并不放松。苏棠甩开身法,闪了他三招后,不再相让,出手还招。二人便在这小小的客栈里交起手来。杨绪风在他二人出手前早已闪到一边,此刻躲在角落里观战,一边惊叹,一边焦急。叹的是当世两大高手交手实属罕见,有生之年得一见便是不枉此生,且看苏棠的身法也实不像一个病重重死之人。急的却是当下根本不是内斗的时候,怎么能在和天远堂交手之前便先斗个你死我活呢?

眼见二人相斗愈来愈烈,毫无罢手之势,杨绪风俞发焦急起来,想着必须制止他们不可。但凭他是做不到。他想到了方仲春,正要去寻他时,见方仲春己出现在了楼梯口——想是被外面的声音惊出来的。但使杨绪风不解的是,他只是负手站立观战,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却丝毫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眼见苏白二人打到了客栈门外,杨绪风凑到方仲春身前急切道:“老方!你快想法阻止他们!”

方仲春冷淡道:“一个人若想死,你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的!”

杨绪风更是不解。

方仲春似懒于再看了,漠然地离开,留下方仲看一人干着急。

另一边,苏白二人依旧相斗不息,苏棠出手克制,似是一味隐忍,倒是白桥出手愈来愈快,像是动了真格的。直至苏棠似也有些生气了,朗声道:“阿桥,我素来忍你让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白桥不作声,苏棠一声轻哼,忽然疾攻白桥下盘,逼得他连连后退。杨绪风望在眼中心想:“如苏棠所言, 莫非昔年他二人的比武,苏棠果是相让的?”

杨绪风正心焦于这场闹剧如何收场时,一切却又结束了。

从店里忽而闪出一个人影来——他什么时候进店的,从哪里进来的,杨绪风丝毫不知。时苏白二人正在前门口相斗,而杨绪风也一直盯着那边,莫非是从后门进的——当杨绪风注意到时,这人已跃出店外,闪到苏白二人中间。只一掌将那缠斗的二人分开,同时左右手分抓,将二人向两边一掷。苏棠后退了几步,但稳住了身形。白桥却未稳住,身子后倾,将落地时一个后翻,却也未跌。便在这一时刻,二人同时看清了那出手之人,俱是一颤。

白桥当即跪地行礼唤道:“师父!”

苏棠不知是因为恶斗乏力,还是因为情绪激动,身子晃了晃,将跌未跌,而后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字来:“爹!”

杨绪风于是明白过来,这个只一招便能将苏白两大高手逼退之人,竟是前衔月山庄庄主苏青洛。

这时有人冷不丁在杨绪风身后说话,也吓了他一跳。那人说道:“掌柜的,那是我们家老爷,烦情请多开一间房吧!”

这声音甚是耳熟,转头一看竟是厨子。此时那边,苏棠身子乏力,又欲跌倒。苏青洛一手揽住他,回头对白桥轻声道:“起来吧!阿桥。”

苏青洛握住苏棠的手,助他调理已然紊乱的气息,直待后者可以凭自己之力站起身来,于是父子俩面对面站着,相顾无言许久。

厨子轻声叹道:“不见面的时候想见面,一见面又不说话,真的是急煞人也!”

杨绪风便问他道:“你说他是你家老爷?那你是?”

厨子眨眨眼道:“我是老爷的书童,从他还是个小少爷时我便跟着他了。”他又望向那父子二人,“那年老爷下山后,我便一直跟着他。后来老爷把我打发回来,让我查视少爷的一举一动,我知道他口称监视,其实便是让我暗中照顾。毕竟少年爷那个人呐,除了武功外就什么也不会了,生活杂事一窃不通不说,还迷迷糊糊的。米缸里的米了,我要给他添上,这样他便以为那米是怎么也吃不了的了,没准还以为那米缸会自己米来呢!蔬菜烂了我也要给他换新的,衣服破了,我都会给他偷偷补上。还有苏家的地产账目了,少爷统统不管,若不是我看着,这些年都早被他败光了……”

他这些话与其是说给杨绪风的,莫若说是说给苏棠的——父子俩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苏棠的脸略有些微红。苏青洛扭头瞪了厨子一眼,厨子便不敢再言了,却是俯在苏杨绪风耳边低声道:“这些年我风餐露宿,可是遭了不少罪,好在有了你这个客栈,让我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不同于以往的沉默寡言,厨子忽然变得极为饶舌,像是憋得久了,急欲一吐为快似的。杨绪风也轻声问道——虽然他觉得他们声音再小那两人也听得清楚:“你一直在这里,给你家老爷通风报信么?”

厨子道:“通风报信做不到。他这些年一直在哪里我也不知。但是他时不时便会回来看一眼少爷,只是少爷始终未发觉罢了!此番呢,少爷到客栈之前老爷便在这里了。结果你们谁都没有发觉到多了一个人……”

杨绪风仍有许多疑问待问,苏青洛却忽然开口了:“棠儿,你当真要去徐州赴约么?”

苏棠点了点头。苏青洛叹了口气道:“你打小便脾气犟,你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也罢!那你便去吧!”

白桥急得上前两步:“师父,师兄他……”

苏青洛一挥手,制止了他,又言:“但是你今日元气已伤,还是休息一日,明日再出发。你骑我的马,到徐州不过半月。”

苏棠道:“好!”

苏青洛于是转头回客栈中,路过白桥身边时对白桥言道:“你与我来一下!”

白桥身子一抖,脸色煞白,但还是跟在苏青洛身后。

“等下!”苏棠忽而抢先两步,抄住了白桥的手腕,对父亲道:“我还有事要和阿桥交待!”

苏青洛看了他二人一眼,便道:“也罢,晚些时候,你二人来我房里一趟吧!”

那一边,厨子已与杨绪风交待好,苏青洛回到店里时,杨绪风便将他引到二楼空闲的房间,正要退下时,苏有洛忽然将他叫住:“掌柜的请留步!”

杨绪风脚步顿停:“苏……庄主有何吩呀?”

苏青洛道:“我听说棠儿请掌柜的做街月山庄管家?”

杨绪风心里一紧,不知他此问何意,便言:“是!”

苏青洛微微一笑道:“那衔月山庄,日后便有劳杨掌柜了!”

杨绪风于是告辞下楼。

“你对我的事听闻了有多少?”燕晚袂轻声问着高手道。

此时只他二人在房中,男人离去了,如此高手多少放松下来。男人在的时候,即便不开口,高手也觉得喘不过气来。

高手摇了摇头:“我只听说,你……姑娘……是魏王的小妾,后来被我师父救了出来,然后……”

“然后将我抛弃了,是不是?”高手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燕晚袂将眉眼向下微敛,而后又再度挑起:“我与你师父的事,稍后再谈……”

高手心想:“莫非尚有隐情?”

燕晚袂将双手放在膝上:“这腿已然不能于行,小兄弟你是知道的吧?”

高手再次点着头,目光随着燕晚袄的手的位置,落在了她的双腿上。她此时侧着身坐着,全身下都裹着黑衫。何苦非要穿黑色不可呢?那被黑衫遮住的双腿安静地放置在那里,望不出任何异常来。曾经那是一双精妙灵巧的腿,能踏出足以倾城的舞步,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为何能做出这般残忍的事情来呢?

燕晚袂又道:“外界传言,我是因为一次宾宴上,献舞失误,被魏王一怒之下废去了双足?”

高手仍旧点着头,却听燕晚袂继续道:“那都是假的!”

高手一愕间,忙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燕晚袂道:“那次我名义上是献舞,实际上为刺杀魏王去的。”

“刺杀?”高手再次了一跳,他再次正襟望了一眼前的这个女子,那裹在黑纱中的身体是那般孱弱,与那两个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燕晚袂似乎是望出了他眼中的不信,将衣袖轻轻一拂。高手所坐的椅子距离她有一丈远,他忽而便感觉到座下不稳,屁股竟被椅子弹了起来。燕晚袂又甩衣袖,她那衣袖竟是会伸长的,缠住了高手,又将他平平稳稳地放了回去。

这一迭起只在纵瞬间,高手的心仍怦怦直跳道着,燕晚袂又道:“你师父也并非全然无情无义之人,他之所以将我扔在这燕子楼十年不管不问,也是因为他知道,当今天下,能伤得我的,寥寥无几。”她顿了一顿,“你师父当然算是一个。另一个,便是你一直害怕的那个男人……我如今沦落到这般模样,与他脱不了干联。”

高手惊叫道:“傅茹湮!”

燕晚袂点点头:“若非他出手阻拦,我不至于会刺杀失败。当然若非他出言保我,魏王不会留我一命。我大概还是要感谢他救我性命的。尽管那之后我被魏王囚禁在小楼里,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直到你师父出现,将我从那牢笼里解救出来。”

高手禁不住抢问道:“你何以非要刺杀魏王不可呢?”

燕晚袂望了他一眼,忽而轻轻笑道:“你知道么?你师父便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过。”她把头微微向外一侧,凝视着望不见的虚空,“他并非顾忌我……他不是那种会顾忌旁人想法之人。而是他毫不在乎。我究竟是什么人,我的过去是怎样的,我究竟是因为刺杀未果, 还是如传言一般只是因为献舞矢利便被废去双足,于他都无分别。他来救我,仅是因为听到了我的琴声,只是因为欣赏我的琴声而已。”

“琴声?”高手的目光又落在了那架残破的古琴上,那琴如今不在燕晚袂的手边,而是在高手身旁的桌子上。

“那张琴,是你师父的,是萧韶赠与你师父的。”

“萧韶,我师父的?”高手耳听燕晚袂如此说,便对那琴更为在意了。他细细地观察着,但论怎样看,那都只是一张破琴而已,这岂可作为相赠之物?

燕晚袂似乎看中了他的心思道:“你别看那琴看上去破旧,那可是上好的相思木,价值不菲的。不过这你师父许是不知,他大概确是看中它是一张破琴。”

“便如他看中这柄破剑一般。”高手这般想着,握紧了手中的剑。

“你或许不知,萧韶和你师父相识也是因为琴。萧韶于武于乐都是天姿卓越,可惜一直被埋没着。永丰坊白白放走了这样一个人才,我都为他们可惜……那群顽固的老家伙……以我所知,萧韶是你师父最为欣赏的人,那甚至都引起你师叔的嫉妒了……萧韶的武功是你师父所传的,作为交换他教你师父弹琴。结果,萧韶于武学上已颇有造诣,你师父的琴艺可不怎么样!”她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一笑起来,那黑纱一颤一颤地,高手的心也随之荡漾了起来。他脸一笑红, 立刻别过头去,燕晚袂犹似未觉——她已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了。

“那时我被囚禁在那栋小楼里,抑郁之下,日夜抚琴。我觉得我人虽然还坐在那里,已经和死没什么两样了!直到有一日,我抚琴之后,听到有一断琴声自高墙外传了回来——那时我被囚禁的小楼紧临着高墙。那高墙是那样高,一只折了翼的燕子又如何飞得出去呢?那琴声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好听,只是我那时却是觉得他像是弹出了我的心声似的。几天后,他……便出现在我眼前了。王府守卫森严,若非如此,我也无需费那般大的气力打进王府去。于他却似出入自由一般。”

“他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的时候是深夜,但我那时几乎彻夜不眠,每日每夜在椅子上坐着,便如现在这样坐在窗边。但那窗外便是高墙,我什么都望不见。他在我的房中有了 一会儿我才发现,我问他:‘你是谁?来做什么?来杀我的么?’他通通不回答,只看着我,我便也不再理他。自小到大,我早被人看得惯了。但那时屋子里一片漆黑,仅有点微弱的月光洒下来,我也如现在一般遮着面纱,我至今也不知他是在看些什么。”

“他一直看到天将亮的时候。那时候是夏天,天亮得极早。我几乎都忘记了房间里有这个人的存在,直到他开口对我说:‘你想从这里出去么?’我这时才转头去看他,才看清他的模样——便如他的琴声一般,绝算不上好看。但是,尤其是在他开口之时,自有一股韵律在其中。其实他已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了,曾有一名王府守卫,早在我进王府时便已对我倾心,他也曾扬言要带我逃出去,但是我拒绝了他——我不是不相信他的能耐,只是我的心早已死了。直待他的出现,我的心又活了过来。”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什么人,但我便是相信他,委身于他。我们从王府中逃了出来,到了徐州,这个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王府的官兵曾一路穷追不舍,直到后来他们放弃了。其实不是放弃了,是京城出了点变故,然后魏王失势了。一开始我们尚不知,躲在山谷里,度过了一段美妙而愉悦的时光。他受了伤,是我在照顾他。他那时仍旧没有看到我的脸,也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但我凭着他手中的剑,多少是猜到了。他手中除了剑,还有这张琴——那时它已断了一根弦,萧韶与他临别时将这琴赠与他,他始终很珍惜。”

“第二根弦,是在我手中断掉的。他把琴给了我,让我弹奏。我简单一抚,便知道这便是高墙内小楼里听到的琴。只是他没再弹过,始终是我在弹。他伤好后,我们出了山谷,打听到魏王已然失势,便放心地到了徐州。在来徐州的路上,我一不小心弄掉了面纱。那的确是一不小心,我曾打定主意非他要求,我不会将面纱掀下来。他更欣赏这种朦胧的状态,那是我凭着女人的直觉觉到的。而面纱掉落后,一切都毁了。他对我即刻失掉了兴趣——我尚未觉察到那意味着什么,但我觉察得出,他对我冷淡了。”

“这燕子楼始建于唐,本张尚书为爱妓盼盼所建,如今竟被人占作赌场。我们在对面的茶馆稍作停歇时,听人讲述了此事。他于是久久地望着那楼,便如当初他望着我一般。我于是对他道:‘你想要这楼?要不要进去赌一场?’他笑着道:‘可惜我没什么可赌的。’我说:‘这不简单,你拿我当作赌注不就行了?’他这才看向我。打从我的面纱掉落后,我便不再遮面了,他也从不看我,同我说话时都将头扭向别处,就好像我的脸有什么使他感到惧怕一般。他盯着我看了有一会儿——早在那之前,店里一大半人的目光都已落在我身上了。然后他脱口而出一个‘好’字。立刻便有人迎着我们去了赌场——这种地方的酒楼茶馆原本便是为那赌场配备的,自有人在那里蹲点。我们便进了那赌场,他以我为赌注赌了一场,结果不言而喻。”

的确,这燕子楼既已恢复为燕子楼,结果不言而喻。

“那赌场的老板姓盛,与我本便是旧识。他名下的赌场本不止这一处,输掉这一个却也无无妨,又或许他本是十拿九稳不会输的。但他终究是输了,然后他们便撤走了,只一天便撤得干干净净。之后他也走了,就从这里,从这个窗子跳出去,而后便再不见了。”

她把手搭在那窗沿上,眼望着窗外,流露出无限哀伤。

“那之后两年里,他回来过三次。每一次都是在夜里,即便我点着烛灯,他会把烛灯熄了,才会进来,就像刻意不想见到我的脸似的。也因此,我没再见到他的面过。他每次都从窗子来,亦从窗子走。第三次的时候,我禁不住问他——或许是不该问的,为什么不想见我的脸,他说:‘因为你太美了,我不喜欢!’那一瞬间,我感到身子瞬间冷了下来,冷彻骨髓,一动也动不得了。他离开了我,将那棕色的药瓶放在桌子上,对我言:‘你若是恨我,便托人将它带到衔月山庄来。’”

“那时衔月山庄发生的事情我略有耳闻,也知他已是衔月山庄的主人了。我问他:‘那是什么?’他回答我:‘归朝欢。’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曾与我看过,在我们躲避在山谷中的时候。那是他从一个天远堂的叛徒手中得来的——天远堂的上一任堂主毕生钻研毒药,这是他最后的杰作。后来一个女弟子因为违返门规,从逃去了北方,将它偷走了。这些我早便知道,我想问他的其实是:‘你这是想做什么。’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我,他只留下那三个字便走了,从窗户走了。他来无人知晓,去也无人知晓,悄无声息地。若非留下了这一物,我都要怀疑那些是否只是我的幻觉了。”

她将那棕色药瓶把玩在手中,眼睛已不再望向高手,似乎都已经忘了房间里尚有这个人似的。

“自那日起,我便坐在这窗边久久地想着。倒不是期望他再来,我知道,他是不会再出现的了,除非有什么外力的作用促使他不得不来这里。我久久地想,他究竟是在追寻什么,我又想从他身上追寻什么呢?”

在那之后,她当真便陷入久久的思索中,扭着头,眼盯着窗外。房间里陷入久久的沉默,这沉默让高手好不自在,他坐在椅子上,不安份地扭动着身体,试图让那正在思考中的人察觉这里尚有个人似的,但是对方不为所动。高手心想,他是否可以离开呢?这沉默的份量让他感觉过重,压得他快要痊息了。

便在这时房间开了一个小缝,一个少女将头探了进来。她看了看燕晚袂,见她凝坐不动,便对高手挥了挥手,示意他随她一同出去。高手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其实他大可不必,以燕晚袄的武功,他是蹑手蹑脚,还是慌手慌脚,都无甚差别。

他走出门外,走到门口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少女将他一把拉出门外,将门关上了,对高手道:“她那个状态还要很久呢!咱们先去玩儿会儿!”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高手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