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白桥被囚于天远堂,正数不清日子的时候,忽有一时听得外面有骚动,立时警觉。不久后骚动平息,又以为是自己听错。一时见送饭的好好地走了进来,似无异状,又是好生失望。直待那人走近又见面容不像,细看来认出竟是萧韶,险些惊叫出声来。
萧韶将室门打开,低声对白桥道:“ 随我来。”
白桥道:“我不用你救。”
萧韶愠道:“大哥已将天远堂那伙人的注意力引去了,你不走,想害死他么?”
白桥惊道:“师兄已来了?”
萧韶不再多言,拉起他便走,白桥手脚无力,勉强跟随。
天远堂整个依山而建,半在山里,半在地下。白桥被关的地方是地下一层最里侧的的石室,上面一层是天运堂的祭坛。苏棠截了一个下山买办物事的弟子,逼着他将两人侨装带了进去,将里面的情形打探清楚后,苏棠又出其不意地袭击了祭坛,让萧韶趁乱去救白桥。本以为合三人之力逃出去并不难,但萧韶没想到白桥行动不便,本欲带他去和苏棠会合,当下便决定先将白桥救出再去接应苏棠。
一路未受阻,正自惊奇,直至走到层门口,发觉层门已关,惊觉不妙。手推那石门不动,便观察是否有机关。
白桥问:“师兄怎样?”
萧韶道:“他在上层,以他的本领估计没人会奈他何,只怕天远堂有备,将出入口堵了,把我们 都困在里面,出不去。”
他听白桥呼息沉重,又问道:“你怎样?”
未及白桥回答,走道里的灯忽然灭了,萧韶听闻似有风声,忙道:“小心!”
却听白桥道了一声:“多谢!”
正不解时,忽觉眼前有光亮,门竟然开了,似有一人影闪了出去。
白桥道:“走吧!我们去和师兄会合。”
萧韶听他声音竟已恢复正常,更是惊奇。
原来便在方才黑灯之时,有人从身后拍了白桥两下,白桥便觉气息通顺,手脚也恢复了些力气,又见层门已开,知是有人相助。二人挂念苏棠,不及多想,立刻赶去上层。
二人赶到祭坛时,苏棠正与楚江天相斗,见萧白二人无恙,心中稍安。
楚江天见他二人,凛然道:“来得正好,今天你们一个也休想逃出!”
苏棠冷笑道:“管它逃得出逃不出,我先废了你再说!”
时苏棠前有楚江天,后有七人结阵。那七人都是自楚江天以下武功最高之人。余人都在外围,不敢上前,待萧白二人出现后便去围攻二人。苏棠手无兵刃,忽而劈手从那七人中的一人手中夺了一柄长剑来,他这一下出手太快,待余下六人反应过来想要围攻,已是晚了一步。苏棠长剑一扫,已然逼退那六人。他们一人武器被夺,剑阵已破。
楚江天原本也没想凭此阵便制住苏棠,只是以此作为牵制,与他前后夹击,却是没有想到苏棠一招便已破阵,见势不妙,便欲后撤。苏棠一起一纵间便已追上。楚江天急忙抽剑回防,但觉腕间一阵剧痛,剑己脱手在地。此时先前那七人再度结阵,从苏棠身后袭来,苏棠回身去制的功夫,楚江天欲拾剑,发觉使不上气力,才知经脉已断。
楚江天愤恨不已,料想再无法使剑,此生所学尽付东流,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苏棠再活着走出。他绕到堂后,这祭堂里有先人留下的用于御敌的机关,见苏棠被七人刮阵缠住,一时脱身不得,便欲借机矢偷裘。
先前萧白二人上到祭堂时,有人来阻,萧韶顺手夺下一柄长剑递与白桥防身。白桥用惯短剑,长剑不顺手,敌人数量众多,他气力尚未完全恢复,打斗中身上擦了数剑,所幸都是外伤不重,体力上却是不支。
苏棠望在眼中,不禁心焦,便对萧韶喊道:“阿韶,你带阿桥出去,这些人奈何我不得!”
这萧韶也知道,但出口己闭,敌人数量数倍于己,想要突围谈何容易?便在此时,他瞥见斜后方有微光一闪,忙惊呼:“棠哥,小心!”
他未开口苏棠也已发觉,知有冷箭来裘,但苦于动弹不得。围攻他这七人武功均不在萧白二人之下,他们所结阵又是取他人之长,补己之短。苏棠虽然因出其不意出手夺剑破了一次阵,但紧接着对付楚江天又给他们以可乘之机,此番阵既成,苏棠也逐渐感觉到不好对付。
楚江天拨动机关之时,苏棠恰被七人逼到“坎”位上,那是唯一的生门,楚江天此时放箭,苏棠若要闪避,任一方位都有两柄剑等着他,他若持剑去挡,也要露出破绽,值此关键之际,些微破绽都要致命。
便在萧韶开口之时,白桥翻身一跃便挡在苏棠身前。苏棠急中踏上离位,感到腹下中了一剑也顾不得,右手挥剑,刺杀一人,左手一揽白桥,避向一边。白桥身畔反被那冷刃擦过,但那刃上有毒,白桥立刻昏倒在地。
苏棠顾不得给他察看伤口,把他交给萧韶后便起身迎敌。
他生平鲜少杀人,此际却是逼不得己,加之心中愤恨,出手再不留情面,招招都是杀招,连毙数人,这样倒有一半人不敢上前。他眼瞥见楚江天避在角落里,暗想,此事皆因此人而起,独留他不得,他人却是无辜,便朗声道:“你们若要再上前,只枉自送死。我兄弟三人纵毙于此地,也要拉足人陪 葬不可。”
言未闭,七人中一人喝道:“休得妖言惑众。”
挺剑上前。此人便是初时被苏棠夺剑之人,他边使剑口中边道:“还我剑来!”
苏棠冷哼道:“便还你如何?”
将那长剑顺手掷出。那人身后两人本欲持剑相助,被苏棠掷剑一阻,这人微一失神闻,苏棠已欺身至他身前,随手抚了下他所持之剑,长剑便碎。苏棠以剑术扬名天下,但世人鲜知经这七年于衔月山庄潜心修炼,其内力也至巅峰境界。这人被苏棠以内力震断长剑后,发觉掌已双胸,自知无幸。但苏棠只是将他推到一边,并未下杀手,这一番生死存亡之际,他心有所悟,心知不能因楚江天一己恩怨断送整个天远堂,遂令众罢手。
苏棠值此时机追上楚江天,正欲下杀手时,忽见暗处有人影一闪,与苏棠对接一掌。苏棠被逼得后退两步,不禁暗吃一惊。又觉有一物掷来,苏棠伸手一接见是个一粒丹药,那人便携起楚江天去了。苏棠折身回返,见大门已开,萧韶护着白桥。天远堂众人遥遥避在一旁,为首人上前一步道:“苏庄主请自便,我等不再阻拦。”
苏棠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众多尸体,一叹道:“若要寻仇,来衔月山庄即可。”
那人若笑道:“岂敢!”
苏棠让萧韶背起白桥离去,他自跟在后面。他们一口气奔出几十里地,见无人追来,停下稍歇。白桥仍旧昏迷不醒,萧韶问苏棠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但听苏棠有气无力地道:“到藏春阁去……”
萧韶惊觉不对,将白桥放下,回身查看苏棠之时,苏棠已是连让都站不稳了。萧韶忙扶住他,见他右下腹部一片泪红,方知他早已中剑。这剑伤虽不致命,但他连战多时,又是失血过多,早已脱力,仅凭一口气强自撑到这里。若非这伤,他也不至被那阴影之人一掌击退。
苏棠轻轻地说了声“阿桥便拜托你了”后,便人事不省。
这可苦了萧韶,他一人可带不走两个人。这里距离徐州尚远,也不能扔下一人。又要防天远堂再度追来,两人受的伤又都耽误不得。正觉得无计可施之时,忽见得一辆马车远远地奔了过来。萧韶原本以为是过路的,正要上前拦问之时,却见那马车直直地奔向自己,又不觉心生谨慎。
马车果然在萧韶身前停了下来,却是从车上跳下一个少女来。那少女看上去只有十多岁的年纪,一张稚嫩的脸上尽是故作老成的神气。她跳下车来,看了看萧韶,又看了看地上身尚着的两个人,问萧韶道:“你便是萧韶?”
她语气甚是无礼,但萧韶更多是感到惊讶和不解,便点了点头。少女又看向苏棠道:“那他便是苏棠咯?”
萧韶又是一惊,心道:“莫非她是识得白桥的。”
那少女又像观察什么神奇物种一般将苏棠轻轻打量一番,轻哼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本配不上我家夫人嘛!”
萧韶心中一动,正要开口,马车上又跳下一个小男孩来,那少女似也吃惊状道:“杭儿,你怎么来了?”她又扭头看了一眼马车,“你藏在我椅子下面?”
男孩口中道着:“你自己察觉不到,怨谁?”他也跳到苏棠身前,蹲下身来,盯着苏案的脸看,“我就是想看看他究竟什么样子。”
少女扯着男孩子的后衣领,毫不客气地将他拽走了:“你等我告诉夫人,瞧她不打你屁脸的!”
男孩子冷哼道:“她只惦记着她的心上人,才懒得理我!”
萧韶急急插嘴道:“两位可是来自燕子楼?”
少女轻轻一笑,却不答话,只道:“你是要去藏春阁吧?那便上车吧!”
萧韶将苏白二人都抬上马车,那马车甚是宽敞,倒似早预到有几人似的。萧韶心中疑惑甚多,但舍此也无他计。一路上那少女和那男童都在拌嘴,萧韶也问了那少女一些问题,始终不得其解。少女或是不理,或是顾左右而言其他,最终萧韶还是什么也没有弄清楚便到了藏春阁。
将病人安置到藏春阁后,马车即刻离去,不作停留。苏棠昏迷是因为矢血过多,兼之疲乏,经藏春阁调养后很快便醒了。他醒后从怀中取出丹药,让藏春阁大夫察着是否是解药,最后还是给白桥服下。但是过了许多日,白桥才醒来。那机关的刃上实是的致命的毒药,若非日桥只是擦伤,怕是当场便会毙命,苏棠思之而有后怕。
白桥醒来后,只觉得一阵茫然,他过了许久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他记得在天远堂,他在情急之中帮苏棠挡了一剑,而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但他想到这里便又挂念起苏棠的安危来,也顾不得身体气力尚未恢复,即刻从床上跃起,只觉得腿一软,险些又摔倒在地上。他站了一会儿,感觉气力稍稍恢复些,于是推门走出房间。他推门而出时又被绊了一下,一个过路的年轻人忙上来扶住他,口中惊喜道:“白公子,您醒了?”
白桥定了定心神,知道他此刻已不在天远堂中,便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年轻人答道:“这里是藏春阁,您安心养伤便好!”
白桥又问道:“苏棠……我师兄呢?”
那人道:“我方才见到苏庄主与萧公子在后院。苏庄主伤已痊愈,您不必担忧。您刚醒,还是回到床上休息,我去通知苏庄主您已醒来。”
白桥道:“不必,我自去找他!”
说罢,挣脱了那年轻人的掺扶,那年轻人虽然略有担忧,但还是给他指了方向。白桥走到通往后院的门前,尚未推开门便听见了苏棠说话的声音,这才安心下来。他又听到苏棠口中提到“阿桥”二字,便改变主意,躲在门后偷听。
苏棠口中说的是:“累得阿桥受伤,我心中得很是过意不去。”
萧韶安慰他道:“这又不是大哥的错,您又何必自责?”
苏棠又道:“不过这次多亏有阿韶你了,若非有你,我师兄弟二人怕是都殒命此地了!”
白桥听得很不是滋味,暗想:“我终究还是拖后腿的。”
又听萧韶道:“大哥您的伤己无碍,我便要走了。”
白桥心想:“他终究还是受伤了,怎么受的伤呢?”
苏棠似是挽惜道:“你这便要走了?我还想与你再多聚几日……”
萧韶道:“阿燕一个人留在京城,我不放心!”
苏棠便道:“那好吧!我又创了五式剑招,还想与你探讨一番的呢!”
萧韶道:“有你师弟在,还需要我么?”
苏棠摇摇头道:“阿桥不行的!阿韶,在我生平所见之人中,以你悟性最强。你武功虽是我所教,但这套剑法可以说是我二人共同所创,你日后修为断不在我之下,乃至开宗立派,大有所为。只是根基较浅,还是要加强内功修行。”
萧韶道:“谨薄大哥教诲。”
他说罢,当即离去。
苏棠回房时,遇见那名照料白桥的年轻人,又照问起白桥的状况,那年轻人惊讶道:“白公子早已醒了,您不知道?他说要来亲自找您…………”
苏棠不待他说完便走了。他赶到白桥的房间,一推门,见白桥正站在窗前,欣喜道:“阿桥,你醒了!”
白桥轻轻“嗯”了一声。苏棠见他神色有异,以为是身体尚未恢复的缘故,便道:“你方醒,还是多躺一躺。”
白桥道:“不必,你不是说过,习武之人,能站着便不应坐着,不睡觉便不应躺着么?”
苏棠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十多年前说过的话,也难为你记得这般清楚。只是少年时那些想法,今日我自己也是不以为然的。”
他说着便在房中唯一一张桌子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方才与萧韶说半天话,已有些口渴了,见到桌上有新沏好的茶,便欲倒一杯来喝。
却听白桥喝道:“等下!”
苏棠吓了一跳,他见白桥身体晃了一下,忙放下茶壶,上前扶住他。白桥猛得一甩手,靠墙倚住身体,苏棠便也松了手。
白桥仍旧别着头,不去瞧苏棠。苏棠静静地看着他,忽而开口道:“你是在怨我此番连累了你呢?还是仍旧在为七年前的事情而生气?”
白桥不开口,苏棠叹息一声道:“当年的事情是我的错,若非我太过胡闹,衔月山庄也不至于今日这般荒凉……”
白桥冷笑道:“衔月山庄有你苏棠一人便够了,又何需其他人?”
苏棠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苏棠又问白桥道:“阿桥,你知道我爹和师叔伯的下落么?“
白桥摇头道:“当年我下山后,便与他们走散,我未见到任一人。“
苏棠又道:“你伤好后便与我回衔月山庄吧!”
白桥道:“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面目回去?”
苏棠不解道:“此话怎讲?”
白桥这才转过头来看他:“当年自师父以下,衔月山庄都寄我于厚望,结果我在你手下连三招都未走过……”
苏棠心想:“原来他记挂这事,也怪我当时只想着与我爹比,也没顾得上阿桥的感受,若是当时留些情面便好了。这点我却是不比阿韶……”便道:“你若是心有不甘,那便再比一场如何?”
白桥哈冷哼道:“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苏棠道:“没准此一时,彼一时。再者,你我师见弟间切磋,又干嘛非得分出胜负不可!我也想知道这些年阿桥你武艺进步如何!若有修行欠缺之处,我也可以帮你!”
他说罢偷瞧着白桥的脸色,却始终想不透桥在想些什么。他口中言称切磋,实则是想点拨白桥武功,就怕后者不领他的情面。白桥将头低下,望向斜处。苏案见他仍旧站不稳似的,便又上前扶他。白桥再欲挣脱,苏棠将他力道轻轻化解,硬是将他扶到桌前坐下了。
白桥看看他,再看看那桌上的茶壶,忽而轻轻叹口气道:“好吧,便依你。”他又拿起那方被苏棠放下的茶杯,“你不是要喝茶么,我给你倒。”
随着茶壶嘴流淌出的茶水中,有一根茶梗轻轻地打着转,而后又沉了下去。苏棠接过白桥递来的茶杯,盯着那枚茶梗望了几许,最后一饮而尽。在他喝下前,白桥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来。
翌日清晨,白桥不辞而别,仅留下一封书信,信中约苏棠半年后于衔月山庄比武,苏棠读着信,坐在前白桥坐过的椅子上,桌上尚留有半壶茶水。他眼望着窗外,轻轻说道:“如此,似也不错……我只是不明白……”
白桥离开藏春阁后便躲了起来,像是羞于见人一般。但他时刻探听着外面的消息,使他吃惊的是,他约苏棠比武的消息,竟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洋洋。他从未对人讲过,难道是苏棠自己传出去的?白桥不禁忐忑起来。他又听说,整半年来,苏棠在衔月山庄闭门不出,所有访客一律不见,所有比武邀约一律拒绝,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死了。
白桥心中更加不安,他等不到半年期到便去了衔月山庄。衔月山庄庄门紧锁,确实是不见客的模样,而那从前是不锁的。他从围墙跃进庄子里,眼见的一切和从前没有多大差别,仍旧不像有人生活的迹象。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在此生活过的五年,感慨万千,那时纵然师兄弟与他善,纵然他生活的并不差,他总觉得似乎是少了一人。如今不但没了众人,那一人也不在此地,徒留一座座空空荡荡的房子。
他走进苏棠曾经住过的房间,这房间自苏棠离开后便被苏青洛锁住,不准任何人进出,只有白桥初来衔月山庄时进去过一次,他将那柄梅花剑挂在了墙上。前几年他来衔月山庄时这里也是锁着的,这次却没有锁,他轻轻一推便将门推开。桌子上有茶杯,杯里尚有残留的水渍。他又一摸床,床是温的。显然这里有人居住,且此人刚刚离去。
他在房间里等着,等到天黑也不见有人归来,于是明白过来苏棠是故意躲着他的。那时距离比武之期尚有半月余。白桥便一直候在街月山庄,但直到比武那天,他才再度见到苏棠。
便在他见到苏棠的那一刻,他所有隐约感觉到的,担忧害怕的事情都成真了。看见苏棠的那一瞬间,他便生到了悔意,甚至便想放弃比武了。而苏棠一反常态的,对他露出的敌意和嘲讽,又使他不禁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莫非他早便知道那茶里有毒,但还是喝了下去?
他到约定地点的时候,苏棠正坐在树上等他。远远地已经聚了些上山来看热闹的人,苏棠对他们视而不见,他只是无限怜惜似地摸着那棵树。为什么呢?他似乎总是对树怀着特殊的感情。
白桥悄无声息地从看热闹的人身边路过,听到了他们口中的话论:“白桥想挑战他师兄,那不是自不量力么?”
“难说,你看他的状态不好!”
“确实,倒像是生病了, 难怪这半年来销声匿迹了……半年前不是还好好的,听说那天远堂都差一点都栽在他手里。”
“被报复了吧!天远堂又岂是那么好惹的?据称有一小拨人特别擅长用毒,他便是武功再高,也防不胜生防呀!”
“这一战谁胜谁负,看起来是难有定论了……”
白桥听到“中毒”这两个字后,便感觉脸颊发热,像被人戳了有梁骨似的,立时泄露了踪迹,那些人看见他便不出声了。白桥又觉得每个人看他的目光有异,似乎人人都知道他下毒了似的,若不是被人发现,他当真便想逃走了。
苏棠看见他走近,才从树上下来。他手里仍旧拿着那柄破剑——上次白桥看见它还是苏棠与人比武的时候。他持着那剑,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开口道:“怎么?上次我让你随我回山,你不肯。如今倒是自顾自地跑到衔月山庄住下,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未免太不把我这个庄主放在眼中了。”
白桥心想:“他何时这般与我说话过?”
他感到委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苏棠仰头望了一眼略微淡泊的日光,又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开始吧!”
他言罢,便拔出剑来。白桥却未动,他盯着苏棠的脸道:“你看起来很不舒服,若不然,我们作罢吧!”
苏棠看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你想让这些人空而归么?再者……”他冷笑道,“你当真以为我这个状态你便可轻松胜我?”
白桥心想:“他这是在刻意激怒我。”
他确实有些被激怒了,但激怒他的却不是苏棠所说的话,而是苏棠想激怒他的这个意因,他感到生气,同时也有些害怕。以他对苏棠的了解,当他如这般嘲讽的时候,心里便是在盘算着什么。他究竟是在盘算什么,没有人能猜得到。
早在白桥往那壶茶里下毒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做什么,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做出这样的动做来,脑子里却是有无数个想法在交织着。他也许更多想的是想打败萧韶,从而得到苏棠的承认。至于击败苏棠,他想都没有想过。能否骗萧韶将这茶喝下去,他并没有把握,他更不曾想到萧韶与苏棠说过话后当即便走。苏棠随即走进他的房间来,欲喝茶时,他大吃一惊,赶忙喝止。在那之后他才生出使苏棠喝下这茶的想法,他还深信着燕晚袂的话,觉得这毒并不会致命。直待见到苏棠,他才有所怀疑:那当真如此么?
他尚有些犹豫的时候,苏棠已出剑了。苏棠出剑的速度逼得白桥无暇再去思考那些,他几乎是节节败退,只可勉力支撑。但苏棠却似游刃有余,全然不像是患病的状态,他一招一式都都使得随意轻松,口中还一边冷笑道:“怎么了,阿桥?便只有这些能耐么?”
白桥只能暗暗叫苦,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他心里清楚,苏棠将剑使得恰到好处,既使他应对拙力,又使他不至于落败。而不久之后他便感觉到手中的清灵剑竟已全然不受自己控制,却是随着对方的心意而动了。他想要收招也已不能,这使他更为惶恐,他回想起七年前苏棠与他父亲的那场此武,莫非他是想做同样的事情?
白桥拼命地想要撤剑,但他做不到。他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那神情便和苏棠在梅山所望见的一模一样,不知他是否是因此而心软了,白桥感到控制他剑的那股力道变轻了。就在他打算弃剑认输之时,苏棠猛得吐了一大口血,跪倒在地,他一手用破剑撑着地面,一手捂着嘴咳不止。
白桥手持着剑僵在原地——他是被惊得呆住了,完全失了分寸,不知道该怎么办。
直待苏棠咳嗽稍止,白桥欲上前扶起他。但苏棠已然站起身来,对白桥说了一声:“你赢了。”而后便折身离去。
这样的结果似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静悄悄地看着白桥。白桥视他们而不见,他在混乱中僵立了一会儿,然后反应过来,便去追赶苏棠。
哪知苏棠看似虚弱,身形却极快,白桥那略一迟疑便己然追撵不上。他无奈之下只得回了衔月山庄,呆呆地等了许久,突然明白苏棠知道他在这里是不会回来的。时天已黑了,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决定出乘夜去寻他。
衔月山庄幅地不广,但沟壑纵深。白桥自上山后鲜少走出庄子,苏棠则是打小便在山林里游荡,只要苏棠存心躲着他,他是不可能寻见的。白桥心知如此,却放弃不了,哪怕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徒劳,但这样做却多少能减轻他心底的愧疚感。
他最终找到苏棠是在第二日凌晨,苏棠晕倒在一棵枯树下。白桥将他背回了衔月山庄。途中苏棠醒来,挣扎了两下,但虚弱无力。
白桥将他带回山庄,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苏棠一言不发,不久便再度昏睡过去。白桥自去烧了水,用庄子里闲置的米煮了饭。途中苏棠时睡时醒,他醒来后便只是盯着白桥看着,什么话也不说,身体也不动,不久便又闭了眼。白桥有时怀疑他是否是真的睡了。他不知苏棠此着与他这短短一战已是筋疲力竭,元气大伤,连着数日都是无法动弹,只是任由白桥摆布。白桥喂他吃饭,喂他喝水,他都乖乖配合。
闲来无事时,白桥便静下来开始想接下来怎么办。他知道当务之急是找朗中来看,但白桥不敢离开,生怕这种状态下苏棠会有闪失。前一日那一战只怕己被人传出去,若说苏棠的仇家可是不计其数,定有人闻信后乘机会来寻仇。久之他又觉得衔月山庄也不安全,但他想不出来还能去哪里,他心里多久还相信着燕晚袂的话,觉得苏棠的状态只是暂时的,只要暂避些时日便可自愈。
他像是无意间的——但又是试探性地对苏棠道:“你知道衔月山哪里可以藏身么?”
他说话声音只是轻轻的,并没有期待回复——他甚至不知道苏棠是睡着还是醒着。
但苏棠却开口了:“后山,有个小木屋……我建的……”
他断断续续讲了这几个字,立刻便又侧身咳嗽起来。白桥忙给他倒了杯水。这是这几日他们第一次讲话,白桥心里多少有些欢喜。他稍作停歇,侍苏棠状态略微稳定后,便将他带去后山,又顺着他的指引,寻见了苏棠口中的木屋。
那木屋建造得狭小简陋,但极为坚固,可蔽风遮雨。屋里有一张木板床,没有被褥,白桥猜想前这些年苏棠大概都一个人住在这里,却把衔月山庄闲置着,直待身体出现不适。白桥从屋后拾了些烧火用的干草来,将床简单铺了铺。让苏棠躺下。桌子椅子却是一律没有。屋外有一滩熄灭的火堆和一个被烧得漆黑的铁锅。
他又在屋里子里外翻了翻,在木板床下翻出了小半缸米,却是都腐烂生酶了。白桥不禁皱眉道:“这究竟是多久的了?”
他本只是自言自语,不期苏棠接口道:“十五年了吧!”
白桥吓了一大跳,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是苏棠听错了。苏棠此刻正斜倚着墙坐着,本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白桥前后忙碌,忽而便被打开话匣子来了。
白桥见苏棠仍欲开口,便听他继续说下去。
苏棠继续道:“那是师叔偷偷给我送来的。那几年我不愿待在家里,就自己在山上建了这个小木屋,我原以为没有人发现得了,但师叔还是发现了。我那时太过自信,他在后面跟着我竟一点都没发现。他还嘲笑我这房子造得太差,又帮我加固了一下……为什么我那时便觉得每个人都对我不好呢……阿桥!”
白桥正回味着苏棠的话,冷不丁被叫到名字,愣住了一下。苏棠道:“你当真不知我爹在哪儿么?”
白桥道:“我确是不知!”
苏棠似乎很失望,他叹了口气,便不再讲话,白桥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很想见他?”
他原本想继续说:“那等你好了,我们一同去寻他。”
他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来,却见苏棠点头道:“临死前,我总是想见上他一面的……”
白桥闻言只感到脑中轰然一响,身子晃了晃,似乎站不稳似的,颤声道:“你说什么?”
苏棠抬起头来,似是奇怪地看着他:“怎么,这不是你所期望的么?”
白桥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口边又听得苏棠道:“那是我给她的毒药,我对她讲,若她恨我,想杀我,托人将这毒药带给我即可……当然,我也不曾想到,她会把它给了你。”
白桥用手撑着墙,强稳住身体:“没有解药么?”
苏棠摇了摇头。
白桥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他脑子里一片茫然,魂不守舍地在山里,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又走了多久。他感到胃中难受,想要呕吐似的,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直到他遇见一片山涧,半蹲下身体,喝了两口水,又用水洗了洗脸,才感到清醒些。
他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她果真是骗了我。”紧接着他又想到:“她又怎样想得到,我会将这毒下给苏棠呢?”他自己都只是一念之差,在那之后一段时间,他都未能想明白自己究意做了些什么。他现在也未曾明白,如果苏棠是注定要死的,那么他们躲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几乎又是凭着本能的趋驱动回到了木屋,在他推门的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若是他不在了该有多好!”
但是他推开门,看见苏棠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又多少安下心来。
他们在木屋中住了有半月余,苏棠的身体恢复了一些,己可下地行走,白桥心里多少腾起一丝希望。兼之苏棠打那月之后也不再提及下毒之事,言及自己只称病,白桥渐渐也使自己相信苏棠只是患病了。只是有偶尔那么一时,他猛然想起使苏棠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不觉得又惊出一身冷汗来。
苏棠可下床后,白桥想将他带去藏春阁,苏棠不肯,他还笑称自己死也不会再踏入徐州半步。白桥瞪着他道:“你不是去年刚刚到过藏春阁?”
苏棠道:“那还不是为了救你?”
白桥冷冷地道:“谁要你救?”
他心里全然不是这样想的,脱口而出却总是这样的话。白桥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苏棠也不以为意,多半时候,他心情极佳,对自己己当下的状态全然不在意似的。有时又在瞬间翻脸,白桥喂他吃药时,他会冷不丁一甩手便将药碗摔掉。
白桥心想:“他这是在报复我。”
但他什么都不说,只默默地将残渍收拾掉。他什么也不敢说,这种时候他无论说什么,苏棠或是不理,或是反唇相讥,随口便能戳到白桥的痛处上来。直待苏棠心情转好,才会主动来找他说话。
半个月后,他们还是离开了街月山,因为苏棠坚持要去找他父亲,白桥暗想:“天下之大,能到哪里去寻?他这不过是在难为我罢!再者,便是当真找到了师父,他若知道是我将他儿子害成这幅模样,会把我怎样?”
虽然多有不愿,但他还是听苏棠的话,做了出行的准备,但他心里也暗生了打算,想到得中原时再想办法将苏棠带到徐州去。
开始时他们还是骑马走的,苏棠那时恢复得似与正常人无异,只是略有虚弱。但是中途开始,病情加重,白桥只得换了一辆马车。那时苏棠整夜咳血,白桥一夜下来难得有睡得了觉的时候。他们一路向东去,路上也寻了不少名医来看,都以为是痨病,都觉得无望。白桥逐渐也绝望起来。
他们在一个小城镇里逗留了有一个月左右,白桥一度以为他们走不出这里了——苏棠根本就下不了床。白桥也被他折腾得筋疲力竭,他心底甚至隐约期望着这个人早点死掉才好,这种隐约的期盼在某一天也成了他切实的想法。
那天苏棠咳嗽得极烈,恳求白桥给他水喝,白桥狠下心,偏就是不理。他看着苏棠痛苦地在床上打滚,竟隐约地生出一丝快感来:曾经这个人是何等的自负狂妄?如今却落得这般的可怜模样!
但那瞬间又被巨大的痛苦和悔意所压倒了。他怕自己的不忍心,于是离开了房间。那时已是深夜,他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边走一边自嘲道:“我这究竟是在折磨他,还是在折磨我自己呢?”
他手中握着剑,他直到出城后才停了下来。他仍在犹豫。这一个月来他曾有两度欲自尽,但都被苏棠所阻。有一次他将剑抵在了苏棠颈下,苏棠笑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白桥道:“你这般活着,还不如早些死了,少些痛苦。”
苏棠轻轻地道:“你说得有理,但我只怕你下不去手。”
白桥将剑向前微微递了递,那清灵短剑锋利至极,苏棠颈下立刻现出一条血痕来。白桥忽然收剑,剑锋倒转,向自己颈间抹去,却冷不丁感到手腕一麻,剑已脱手。白桥感到绝望,他没料到苏棠这样状态下,出手仍是这般快。却不知道苏棠早便在防着他这一招,白桥自己兼之疲劳和情绪波动也很虚弱。他在被苏棠夺了剑后,便觉脱力,跌坐在地。
苏棠出手后,猛咳嗽了几声,稍稍平稳后下地将白桥扶起,对他道:“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便不会由任何人伤你。便是你自己也不行。”
白桥凄然道:“为什么……我不明白……”
但苏棠仍旧没有给他答案。
他孤独而凄凉地在月下站了许久,吹着冷风。回忆起往事来,他感到痛苦中似乎又带来着些许甜蜜。这样好么?他每每这样怀疑的同时总是要再问一遍:这样真的不好么?若非如此,对苏棠,他是否永远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只徒劳地追寻着,却永远追不上。
他忘不了那年在衔月山庄,苏棠对他一瞥而过的目光,那目光中不单单是轻视,还有怜惜。每每回味起,他都陡生出一股恨意来。便是在此时此地,在苏棠他自己卧床不能动弹时,且他明知如此的原因便是他眼前的这个人时。白桥也鲜少从他眼中望出憎恨来,取而代之的则是怜悯,那使白桥痛恨无比的怜悯。它使白桥明明白白地觉察到,在苏棠眼中,他只是弱者。苏棠对弱者是毫无兴趣的。
他手中紧持着剑,方才的那股冲动再度冷却下来。
于是他回到了客栈。他站在房门外,听见房间中静悄悄的,在一股不祥的预感的驱使下猛推开房门,见苏棠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快步上前去探他鼻息,感觉到尚有呼吸在——他只是睡着了。
白桥这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