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是个做事精细之人,每日晨间总是将院落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绝无杂物。他手巧,又是木匠的儿子,若是见到什么坏了也可打理。这几日高手勤于练功,诸多杂事都是杨绪风代他去做,便做得马马虎虎,大体上看得下去便可,虽是他自己的店,倒也不甚在意。
前日有个椅子坏掉,杨绪风看见便扔到院里去了。那椅子上起了个钉子,他却是没看到,高手却不偏不倚地摔在椅子上,那原本可将就用的椅子这下子彻底散了。高手免强爬起,感到腰间刺痛异常,兀自强忍着,第二次又摔后,却再也站不起来了。苏棠发觉有异,破例上前将他扶起,发现他衣服上一滩血迹,便把他带去给方仲春看。方仲春看过,说:“外伤,无碍。”给了杨绪风些金疮药。杨绪风上药之时,发现高手身上四处青一块儿紫一块儿,也不像这一次摔出来的。再看他身上,别处也是如此便问高手是怎么回事?
高手便把这几日情形都与他说了。杨绪风听后惊讶道:“哪有这样学武的?他这分明是耍着教训你呢!他这般身份地位,气量却是如此狭小,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也不怕羞!”
他先前便有此想法,当下更不怀疑,不顾高手劝阻,便往苏棠房中寻去。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那时方仲春和白桥都在苏棠房中,方仲春正在给苏棠把脉,见杨绪风这般匆匆忙忙赶来,都略略吃了一惊。杨绪风很少这般无理,还道是出了什么大事,方仲春第一个反应便是:“莫非怀沙又来报仇了?”
杨绪风见方仲春在,心想:“更好,有外人在,他便是武功再高,也不能恃强凌弱。”当下便在苏棠身前跪下道:“我外甥先前无知,得罪了苏庄主,还望苏庄主怜他年幼,放了他一马。”
苏棠只觉得莫名其妙,苦笑道:“杨老板这话从何说起?”见他跪着又道:“我不惯人与我下跪,你先起了!”
杨绪风道:“苏庄主若不答应放了我外甥,我便不起。”
“你说阿手?我把阿手怎么了?”微一沉吟,道:“你说今日之事?那是意外!习武之人,意外是常有的事儿。他的伤又不重,休息两日便好了。”
杨绪风冷笑道:“一次是意外,总不能天天都是意外!苏庄主若有气,大可拿我来出,又何必为难孩子?”
苏棠此时心中明镜了,却不言语。杨绪风抬头时,见他冷冷的目光抛向自己,只觉得身上掠过一股寒意,方才那股勇气立时去了大半,禁不住嘴角抽搐了起来。料想此人一招便可将他立毙于此,绝无还手余地,如此激怒他实是不利。但话已出口,还要求他饶命不成?直到苏棠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向别处去了,顿觉大舒一口气。却不敢再往苏棠身上望去,把目光移开后,立刻便觉得身子软了。方才是僵住的,此时却又忍不住打起战来。他偷偷看向方仲春时,却见他神态自若,也不知是自信苏棠不会杀他,还是根本不在意他生死。
又过了久响,忽听得苏棠轻轻说道:“你先起来了吧!”
杨绪风也想起,但身子腿都软了,又如何起得来?
苏棠把手搭在桌上,又说了个“起”字,杨绪风便觉得膝下有一股力托着,却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苏棠也站起身来,走向窗边。杨绪风想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口,只感觉这房中的空气紧张得使他快要窒息了。
直到苏棠再次开口道:“你们都道我是天才,天下武功无师自通,轻轻松松便可打败各路高手,屹立于武林之巅,是也不是?”
杨绪风早先自然是这般想的,但不知苏棠为何没有来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敢作声。
苏棠又转过身来看他。杨绪风不敢再和他对视,立刻垂下头去,耳边听见苏棠对他说道:“你觉得我在为难阿手,故意给他苦头吃?”
苏棠的语调轻轻的,但不知为何便是有让他不得不答的威慑力,杨绪风于是点了点头。
苏棠冷笑道:“你可知道,我从三岁时起,我爹便是这般教我习武的,直到我15岁从家里出来为止,整整12年?”
杨绪风听见这话,暗暗吃了一惊,也不知作何回应。
苏棠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一人冷冷地说道:“只因你一人受了苦,便要全天下人都同你一样?”
杨绪风扭头一看,说这话的却是白桥。白桥始终都在房间里,但杨绪风似乎早就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苏棠转过身来,面向白桥。二人四目相对,谁都不言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杨绪风却觉得气氛比方才还要紧张。时节气已是暖春,杨绪风却觉得房间中的空气似乎一点点冷了下来,又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想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也想忘了今天的事情,找个借口溜出去,但他却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一动便要被空气压死了。唯有方仲春还是神态自若地饮茶,对旁边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们就那样对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最终僵局被打破,是因为有人推开了房间的门。开门的方式是很冒失的,如此冒失的方式,除了高手也再没别人了,其他人早已聚集在这个房间里了。
高手推开了门,对着房间里的所有人道:“我是不会放弃的!”
苏棠看了看他,笑了笑,又转头面向杨绪风:“杨老板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杨绪风摇了摇头,他心下一松,才发觉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话也说不出来了,便行了一礼,带着高手走出了房间。回到房间后,杨绪风又给高手上了一遍药,高手埋怨道:“舅舅,你真是的,干嘛跑去说那些话?”
杨绪风瞪了他一眼,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你倒是怨起我来了!”
高手道:“我好不容易拜得的师父都差点让你撵跑了,还说是为了我!”
杨绪风白了他一眼:“他是什么人?你舅舅我可没有那个能耐!”
正说着话,方仲春又来到房间里探视,给高手检查了一下伤口道:“已不碍事,只注意点别再碰了就行。”
高手赶忙又道:“我明天还可以继续练拳吗?”
方仲春回道:“无妨。”
高手喜道:“太好了!”
杨绪风见他喜形于色,便不忍心说让他再休息两日的话。方仲春走出房间时,杨绪风也紧跟着出来。此际店里无人,二人便又去堂里喝了一杯。
杨绪风边饮边叹道:“今日倒是又把这位苏庄主得罪了!”
方仲春冷笑道:“杨老板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平日里得罪他的人和他得罪的人不计其数,若是一一着恼,以他的病也挨不到今日。”
杨绪风也是个乖觉的人,他已听出来这位朋友话中有话,倒似也对他恼了一般。料想方神医于医道上也被视作天才,也许和苏棠有惺惺相惜之感。便问道:“方先生和苏庄主相识有多久了?”
方仲春想了想,道:“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杨绪风这次倒是吃惊不小,“那岂不是少年时的交情了?”
“也算不上交情吧。那时我才八岁,刚刚拜入藏春阁门下,师叔带着我来到了这衔月山庄。”
杨绪风问道:“藏春阁不是不外出给人看病的吗?”
方仲春道:“历任掌门是如此,但年轻弟子都会外出游历行医,也是一种修行。更何况衔月山庄本就是例外,百年前曾与藏春阁有恩,若不然,此刻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杨绪风这才想起,老掌门去世后,方仲春便已是藏春阁的掌门了。
“但凡衔月山庄有求,藏春阁必定是亲自上门的,这是百年的规矩。只是那时我师父年事已高,实在是行不了那么远的路,便由我师叔和我代行了。从徐州到蜀中,路途着实不近,我们又听闻是苏家的小少爷患了热病,便连夜兼程赶了过来。”
“苏家小少爷,便是苏棠?”杨绪风追问。
“还能有谁?苏庄主那时大约十岁,还从未下过山,何以患上热病不知,也许是被门人染的。那时患病已有数月,老庄主已寻遍了这附近的名医,都不得解,才找到了我们。我和师叔拜了庄,那时苏老庄主恰有他事处理,便遣了一个老仆带我们去见病人。”
“这老仆是看着苏棠由小到大的,后来苏棠把衔月山庄所有人都撵了出去,独把他留了下来。那老仆边走边言:‘你们来了也无用,那孩子怕是活不成了。’我当时听见这话很生气,想着区区热病而已,还能难得倒藏春阁么?直到我看见了病人的光景。”
“怎么了?”杨绪风忙问道,已然被勾起了好奇心。
方仲春却在这档口停了停,似乎是在回忆那时的场景,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想必也知道,苏家虽是武林世家,却是富商出身。单是现在那杭州城外有多少田地是在他们家门下,可能苏棠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些大家族里的少爷哪个不是养尊处优的?虽然外界早有传言说苏棠不是苏青洛亲生的,也终归是苏家的继承人,但那老仆引我们所去的地方却只是一偏房,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病人就在那床上躺着,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若不知道还道是哪个下人呢?谁能想到那会是苏家少爷的房间?”
“我师叔给他看病的时候,他也不瞧,把头朝向里面,问他话也不答,只任人摆布。我师叔后来与我说,他的病并不重,之所以不好,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想好。”
杨绪风奇道:“什么叫不想好?”
方仲春道:“就是他自己不想活下去。一个人若没有求生的欲望,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老仆是明白这一点的,我师叔与他交谈的时候,我便在旁边听着听着。老仆说她自小便有心结,性格又极孤僻固执,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所以无人与他来往。你还道他对阿手不好,以我所听,苏青洛教他习武,却比那严苛十倍,动辄打骂。他又是个极叛逆的,从不服软。他爹打他,他甚至会打回去,总是被他爹打到动不了为止。他烧得最严重的时候,我用酒给他擦过身,全身上下都是伤疤,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我师叔给他治了两日,不见有好转,便让我去想法子跟他说话,最好能激起他求生的欲望。若是连热病也治不好,藏春阁百年的声誉便毁了。他想我们年纪相近,也许只有我能做到。但这事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我在他房中足足说了三人话,他一句也未应。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便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当真想死?’他看着我点了点头,这倒是这三日里唯一一次对我的话起了反应。我想这是个不错的开头,便道:‘真窝囊!’他看着我,我便继续道:‘别人欺负你,想让你死,你真死了,不是着了他们的道吗?’其实没人当真想要他死的,苏庄主若是想让他死,又何必来找我们?但那时我却只能想到那样的话来激他。他听了我的话,眼里多少有了光,我又道:‘你若不想留在这里,逃出去便是了,又何苦这样作贱自己?’他仍旧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但打那以后,他的病却有所好转了。我和师叔又逗留了几日,见他已无大碍,便下山走了。后来我听说我们走了没多久,他当真便逃下山去了,在外漂泊了半年,又被苏庄主命人逮了回去。我听说这事,仍不免为他担心,想他回去后大概还是免不了挨一顿打的,但应该不会再轻易寻死了。”
“我再见他已是十多年后,他已是衔月山庄的主人了。我现在看着他总觉得不可思议,以他小时候的经历,便是性格再乖戾也不足为奇的。但几年前我再见他时,却见不到当年的半点影子了。虽然都言他行事不循常规,以我所看也无过于偏颇之处,却是稀奇。”
杨绪风听了这一番话,只觉得唏嘘。从前他听说苏棠,直道他是武学天才,如今看来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或许他此刻还在羡慕阿手有个这般疼他的舅舅呢!
高手顺利通过了这七日的考验,虽说这七日中他始终只是在摔跤而已,那几式胡闹拳法阿手已使得非常熟练,但始终碰不得苏棠分毫。几日里苏棠只是身子微微动了动,手都不伸一下,也不使力气便把手摔个鼻青脸肿。这其中的门道,阿手未曾听苏棠讲解过,也始终未得其领。苏棠的身法看上去并不快,阿手知道那也许是故意放慢给他看的,便留心观察着,把他每一个动作都记下,便连吃饭睡觉时都揣摩着破解之法,有时自以为得了解,第二日使出时却无作用,便继续思索。如此夜里只想这些,再容不下其他事情了。
一日,他便走路边想着,杨绪风在身后喊了他几声,他都没听见,便上前去拍了他一下。谁知这一下就没拍着,高手脚下一滑,便扫到了他身后,反手变向杨绪风腰间劈去,杨绪风慌得一躲便没站稳。高手心中只想着那些招式,感到有人偷袭身体便作出了反应,也没看来人是谁,待发现是舅舅时,杨绪风已被他击倒,忙伸手去拉,倒是拉住了。
杨绪风道:“好小子,连你舅舅都想打了?”
高手脸一红,愧疚道:“我没看见是你,舅舅!”
杨绪风口中说着,心中却暗暗吃惊,想着不过短短几日,身手竟这般敏捷了。他自负自梦中人点拨后,反应于常人也算快的了,却也险些着了他的道,若是当真有缘,随着苏棠练个十年八年,成为一代武林高手,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怕他终究还是没有那个福分,他已从方仲春那里得知,苏棠的病,他实是束手无策,怕是已时日无多了。
高手却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他脑子里仍想着如何破解苏棠闪躲的身法。这一转眼便已到第七日了,苏棠仍是在早饭后陪他练拳,一切仍如往常。苏棠只让高手出拳来打他,他照常去躲,却比往日慢了半拍,高手没注意到那细微的差别,这一躲他拳头仍旧使空,倒地时回手又使了一招,这一下太过仓促,也未使出任何招式来,只是随手一捉却捉住了苏棠的一角。苏棠被他扯得一个趔趄,但随即稳住了,高手也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这下高手大感意外,心中大喜,苏棠也笑着看了看他,点头道,有进步。话一说完,立刻弯腰咳嗽了几声。高手忙扶他坐下,方发觉到苏棠今日脸色不大好,暗觉惭愧。
苏棠坐下后又轻轻咳了几声。高手忙要给他倒茶,却发现茶桌上茶是凉的,正要赶去换茶时,苏棠扯住他,道:“不必了,我这便回房休息去了。”又言,“你七日考验已过,明日便可拜师了。”
言罢归去,高手望着他的身影,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第二日,高手的拜师礼便在望月客栈的庭院中举办了。虽然围观的只有客栈中这几人,场面倒是有模有样,即便条件还是未免简陋了些。苏棠仍坐在他惯常坐在桃树下的石椅上,那桃树已生了一片绿荫。高手在他身前跪下,先向西边衔月山的方向拜了三拜,然后又向苏棠拜了三拜。苏棠就向高手讲了衔月山庄的几大戒律:“第一,不得欺小凌弱;第二,不得同门相残;第三,不得结交凶匪;第四,嗯……”苏棠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高手跪在下面恭恭敬敬听着,并没有发觉到异常之处。
杨绪风等旁观人群分明听见白桥在一边冷笑了几声,原来衔月山庄素不尚礼仪,也没什么拜师礼,至于纪律云云,更是苏棠现编出来的。他说的这些,他自己就不知道违背了多少。但高手不知,他只把苏棠的话一字一句都牢记在心。
苏棠讲完后,高手亲奉了茶,叫了一声“师父”。苏棠微笑着点了点头,高手又喊白桥“师叔”,白桥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苏棠又从身旁取出一物,道:“这是我的配剑,名曰‘破剑’,今日也一并传给你了吧!”
高手立刻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接过,放在眼前端详。那剑用竹篾编成的剑鞘包裹着,不似往日在那些名家弟子手中的佩剑那么精致,颇有些古朴之感。料想越是珍贵的宝剑,越是朴实无华的。他带着敬畏之心,把剑从剑鞘中缓缓地抽出,而后便傻眼了。
不但他傻眼,杨绪风在一旁瞧见也傻眼了。他早听闻苏棠手中佩剑名为“破剑”,还以为那不过是剑的名字,取“无往不破”的“破”字。却不曾想,这当真是一柄破剑!剑身上一半带着锈迹,剑刃上已有七八个缺口,像是早被人遗弃到一边不用的剑,饱经风霜雨淋,早已不堪使用了。难不成苏棠当真便凭这柄剑击败天下名剑客的吗?
杨绪风不禁望向方仲春和白桥,他二人都无异色,白桥更是神情复杂地盯着这柄剑,已不再做冷笑状,倒像是陷入回忆中了。杨绪风不禁更疑惑。高手也生出了自己是否被戏耍之感,但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便是有些怀疑,也不敢多想,只伏身拜谢。又听苏棠言道:“今日你继续练拳,明日便可传你剑法。”更是大喜,那一点疑虑也丢到九霄云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