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神医

霏霏和那位妇人在客栈住了两日后,便乘着马车离开了。杨绪风听了高手的话,判定他们应是齐姚两家之一,多半便是齐家。杨绪风几年前曾偶然听说齐家二少爷的妻子新婚之夜忽然得了怪病,一夜之间头发白尽了,而后数年也始终未有生育,或许就是那位蒙着面纱的夫人。那天高手和那名为霏霏的少女从城里拉了一车的药材而回儿。打从她们离去后,高手便怅然若失了。舅舅看出来他被那小丫头勾了魂儿,但是他们身份地位相差太远,却不大有可能再相见。

杨绪风心里已是把这个小外甥当成自己的亲儿子对待,他怎么也要为他尽自己的一份力。于是,他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位姓方的神医身上。

他要先想办法与方神医拉近关系,对此最好的方式便是通过酒。男人不是每个人都是酒鬼,但却很少有人不喝酒的。认你是何地位和身份,一起喝过酒的便是兄弟了,能喝第一壶便有第二壶、第三壶,喝过十坛酒的,便是生死之交了。

杨绪风开了许多年客栈,这样的兄弟他也见识了不少,他自己也结识了几位,只是都是小角色,如今也都不知身在何处了。杨绪风对此不时便觉得有些寂寞,人们来了又去,永远只做短暂的停留。他和谁的缘分都是如此清浅,便是住过一阵,他觉得有意思,值得深交的人也终有一天会离去,对此,他也只有无可奈何而已。人生除了无可奈何,还能有什么呢?

不过,医生会喝酒吗?对此他却无太太大把握。医生手中掌握着人的生命,他若是喝了酒,会不会手脚发软儿,拿不动针?杨绪风知道有耽于杜门,久而久之手握不住剑的,也有喝了剑握得更稳的。

经过一阵的观察,杨绪风发觉到,方仲春是喝酒的,但是喝的不多,区区浅酌的程度,也许是因为怕喝酒误事吧!有客人上门的时候,他便不喝了。

这样杨绪风便产生了希望。酒这东西,若无外人胁迫,不喜欢的人是不会想喝的。既然他独自一人也要饮,多半内心里还是有苦闷的事情的。

杨绪风默默地等待着时机,等到寒冬已过,桃花乍开的时候,高手把院子清扫了出来,路过的辅路边都撒上花种子。这院子不大,但被这爷俩布置得极为雅致。桃花开的浅浅点点的时候,方仲春开始到院子里饮酒了。

这天还发生了一点额外的插曲。这天,从江西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杨绪风从他们谈话中认出,那男的很有可能便是九华山掌门之子,极有可能将成为下代掌门的汪风清。这是来这儿找方仲春看病的第八个病人,这也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高手见他神采俊逸,青年神武,白衣负剑,飘飘然有神仙之感,便心生向往。

在他要走的时候,高手再也忍不住冲向前去拜师,给年轻人吓了一跳,随即明白后又露出轻蔑之色,上上下下打量了高手一遍,毫不客气的说道:“我无师门之命不能收徒,便是可以,以阁下的资质,也是进不了九华山之门。”

他身旁的妙龄妻子莞尔道:“别这样说嘛,他进来扫地还是可以的!”

高手为此大受打击,杨绪风安慰了一番,便打发他休息去了。

当晚,方仲春又在庭院中的石椅上坐了饮酒,一边仰头望月,一壶酒饮尽,又要了一壶。平日里都是高手送酒过来,今日他提早休息去了,便是杨绪风亲自把酒送了过来。

酒放下时,听那方仲春幽幽地说道:“你这位置真好,背倚桃花,眼望着那半山衔月,只是冷清。”

杨绪风见他有意要聊些话,便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方正春也不以为怪,又问道:“你这客栈开了有多久了?”

杨绪风答道:“三年有余,还不足四年!”

方仲春道:“那便是了!四年前我来过这里,还是一片平地荒草呢!我与人相约,要等在衔月山下的客栈里,我还纳闷呢!这方圆五里都不见人烟的地方,哪里来的什么客栈呢?这一来,想不到还真有。你是怎么想到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开这么一家客栈呢?”

杨绪风答道:“这地方也曾热闹过的。”

方仲春道:“也是,到底还是曾热闹过的。”

方仲春端起酒杯,一玫粉红色花瓣落在酒面上。方仲春便晃了晃酒杯,就着花瓣一同饮下去了。

而后,他拿起酒壶又斟了一杯,给杨绪风也斟了一杯:“那个叫阿手的是你的儿子?”

杨绪风道:“是我外甥!”

“他想习武?”

杨绪风苦笑道:“那是他打小的梦想,想步入武林,成为武林高手!”

方仲春道:“成为高手也没有什么好的,要知道,高处不胜寒。”

杨绪风道:“高处不胜寒,那是站在高处的人才有资格说的一句话,普通人也只有仰望而已。”

方仲春笑道:“这话倒也不错,不过他既要学武,你何不亲自教他?”

杨绪风奇道:“我?我又能教他些什么呢?”

方仲春仔细打量着他道:“你外功虽差,但内里根基倒也稳。不知是出自哪家门下?”

杨绪风便把自己学武拜了个假的“镇千山”,后偶遇梦中人随他一同来蜀中的事情与方仲春讲了。

“他临走时留下些吞纳吐息之术,我沿袭至今,只为强身健体之用。打从那时起,我便放弃了步入武林的想法。自打开了这个客栈,我更确信我天生便是做生意的料,还是不去想什么武林江湖之事了。谁曾想,这孩子和我年轻时也是一般的想法,他父母去世后,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我也想随他的愿,但是没有法子,他没有学武那个天赋,也没有人愿意收他做徒弟。”

方仲春一手捏着一枚刚落下的花瓣赏玩,一边说道:“凡事也不能这样绝对,你都能有奇遇,他为什么就不能有?天赋也不是绝对的,天赋不高,但成为高手的人也是有的。”

“譬如说?”

“白桥。”

北有音召,南有木乔。

“白桥在被苏青洛收为弟子之前,只是梅山一默默无闻的小弟子,资质愚钝,性格又孤僻,谁都不待见他。只是老掌门见他身世可怜,才把他收归门下,算是养个孤儿罢了!老掌门逝世后,白桥在梅山的日子并不好过,直至被排挤出去了。又有谁能想到,他竟能入得了衔月山庄的门下,成为一代天之骄子?”

杨绪风叹道:“我以为那不过是传言!”

方仲春望着他:“你是指什么?白桥的资质吗?”

杨绪风点头道:“我始终不大相信,资质平庸之人,当真可以逆袭吗?”

方仲春道:“绝大多数当然是不行的。只是凡事都有例外。若有天才作为引路人,或许能为他人不能为之事。”

“能为他人所不能为之事……”杨旭风正咀嚼这句话,忽觉后颈一凉。口中大叫一声:“小心!”便朝方仲春扑了过去。方仲春手中的酒杯尚未放下,便被杨绪风扑倒在地,洒了满身,犹自惊魂未定,不解其意。

直到杨绪风站起身,从他们做后的桃树上拔出一根带羽的短箭来,方仲春一见那短剑,脸立刻就变了色。杨绪风并未瞧见,他见那箭较一般的弓箭要短些,一番端详后,又在箭尾处发现了极细的两个字“怀沙”。这两个字他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正要问方仲春时,却听他带着醉意说道:“天色不早,该去睡了,掌柜的也早些休息吧!”

说罢,不等杨绪风作何反应,便径自向自己的房间走去。那之后连着五天,杨绪风每天都能在桃花树上发现一只带羽的短箭,每一支箭上都刻有“怀沙”两个字。杨绪风断定,这箭是冲着方仲春来的,他一定知道原委。但自那日起,方仲春便不到院子里饮酒了,每日门也不出,只是待在房间里。但箭还是每日射向桃树,倒像是某种警告一般。杨绪风回想起那冷箭射向后背,脊背发凉的一瞬间,仍旧心有余悸,同时也惊讶于自己的反应速度,倒真像是他心目中的武林高手的模样了。

到了第六天,方仲春忽然打包好了行李,前来退房。

杨绪风惊诧道:“先生不是来此等人的么?莫不是已经等到了?”

杨绪风摇摇头道:“要等的人还未到,不想等的却已来了。我不想连累你二人,还是先走了吧。其后,若有人要找我,便让他去徐州的藏春阁。”

方仲春话还未说完,杨绪风抢先道:“您不想的人莫非便是那怀沙?”

方仲春变色道:“您怎知?”,随即又明白过来,“也是了,想必你看过那箭上的字了。”

“那究竟是什么?是某一个门派吗?”杨绪风又问。

方仲春略为惊讶道:“你不知道?”

杨绪风道:“只是觉得在哪里听过,不知其详。”

方仲春道:“不知也罢,你们江湖外人士还是不要涉入过深的好!”

杨绪风笑道:“我二人岂不已然被牵扯进来了?”

方仲春道:“怎么说?”

方仲春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那,依你所言,如何?”

“你先把详情与我说说,再做判定。大不了我爷俩同你一起去了罢了!”

“也罢!”方仲春把行李放在桌上,又找个椅子坐下。杨绪风把高手唤来,让他去收拾行李,同时通知厨子把车备好。他已打定主意放弃这经营多年的店铺,且先随着方仲春,想办法让阿手做他的徒弟,他自己大不了回苏州重拾祖业。这客栈早已无人,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至于他二人会遇到危险,他确是没有想过了。

待他安排妥当,方仲春便开始讲道:“怀沙不算是一个门派,他们更像是一伙组织。它的创建者原本是叛军首领,后来落草成了土匪头头。这个小山寨,后来联合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山寨,形成了一个联盟,这些联盟关系越来越复杂亲密,便形成了怀沙这个组织。但他们本质上还是土匪,在岭南一带流窜,打家劫舍。”

杨绪风奇道:“如此,朝廷也不管的吗?”

方仲春道:“朝廷派人围剿了几次都无果。岭南地势险峻,军力又薄弱,现在朝廷正忙于和边陲战事,更是无暇顾及这边了。江湖中倒是曾掀起过一阵剿灭怀沙之风。但是他们组织严密且隐蔽,其中不乏一等一的妙手,也不容易对付。更何况他们基本只在岭南活跃,也很少到中原来。”

杨绪风道:“那我更不明白,既如此,您又如何与他们结仇的呢?”

方仲春苦笑道:“我自然是不会主动去招惹他们,便是有心招惹,我区区一个郎中也没有那个能耐。是他们将我视作仇人,只因为我医好了他们的叛徒。“

“怀沙的叛徒?”杨绪风心想,那岂不是也是土匪之流,又有何可医的?

方仲春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冷笑道:“我藏春阁有祖训,来者便医。不论贫富老少,不分善恶正邪,医与不医,只看是否能医,能医的便是病人,不能医的便是死人。除此外,没有差别,藏春阁百年都是如此行事,江湖人所共知,也都认可。所以百年来,藏春阁只管救人,不管恩怨,也从人来找麻烦,毕竟谁也无法保证自己永远无病无灾。”

“可是偏偏怀沙并不认这个理儿,说起来,他们本就从来不理会中原的武林规矩。”

“当真就没有人找过藏春阁的麻烦吗?”杨绪风不大相信,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理性地思考问题。

“当然有!藏春阁必然不单单只是一家医馆而已,百年来也还是有自己的根基在,只要在徐州,便没人能奈何了我。我原本以为至少中原还是安全的,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会追到这里来。”方仲春顺着客栈的门,望向外面那一片刚刚抽出新绿的林子,“或许当初还是不离开徐州的好。我之所以犹豫这几日未去,是因为我盘算着我要等的人估计这几日便到了,只有他们在,怀沙便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有那样厉害?”杨绪风略有不信,心想盘算着是哪个家族的人。

方仲春从喉间轻轻地发出一声冷哼:“区区一个怀沙而已!”

“不过我决定还是不等了!怀沙每盯着一个猎物时通常都不急于下手,而是提前七天告知,每天放出一柄箭,而那箭一天比一天短,等短到尽寸余长的时候,他们才会出现。在那之前只是警告,却不会动手。”

杨绪风忍不住笑道:“何必这样麻烦,这不是给人的时间逃跑吗?”

方仲春道:“跑不掉,通常都是跑不掉的!便和藏春阁从不医医不好之人,怀沙沙也从不去追追不上的猎物,他们出手至少有了九成把握。他们大概已算定了七日内我是回不了徐州的。我也知道我逃不了,所以我是在赌,赌我的病人能赶到,我便是赢了,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我逃到哪里,他们便会追到哪里。”

“今日已是第六日?”

方仲春摇头:“第七日。我们饮酒前一日间便已到了,只是我专注于看病,竟未注意。那日我回房后才发觉,从长度看,那才是第一支。”

如此杨绪风也不觉一惊:“若如此说,他们岂不今晚便到?”

杨绪风点头道:“想必如此!”随即又神色黯然道,“我自知已无幸,不愿牵连你二人,本想速速离去。但确如你所言,那日他们一见你与我同饮,想必也把你当作我同伴,便是我走了,他们想必也会再来寻你这里的。哎!如果早一日觉察,早早走了便好!”

杨绪风沉吟半晌不语。方仲春以为他恼他无端被牵连,方要再说些什么,却听杨绪风又道:“也罢,如此便是天意了!”

方仲春见他神色依旧镇定,却不免暗暗吃惊。

不多时,厨子来报马车已备好,杨绪风便让厨子带着高手先走,并嘱咐到天黑前必要赶到荣城不可。高手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是被派到荣城去采办物什,兴高采烈地便走了。

待他二人走得远了后,杨绪风又取出一坛酒来,对方仲春道:“没法子的事情,想他无益,还是喝酒吧!”

方仲春道:“想不到掌柜的竟是这般豪爽之人,方某真是眼拙,来这么久,竟从未早些与你结交!”

他这一句话的功夫,杨绪风已吃了两杯酒了,哈哈大笑道:“别这样说,杨某虽是生意人,也是半只脚踏过江湖的。我这儿也不是一直太平,前几年大风大浪也经历过不少,刀子边擦过也有几回了,能活到现在也是我命大,没准这次照样也能逢凶化吉呢!”

他嘴上说得轻松,实则心里紧张的很。今日不同往日,若他还只身一人,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虽不是不怕死,但也顺从天命,但是如今还有阿手在,他只求不要波及到这孩子身上便好。只是两杯酒下肚后,他这紧张情绪也去了一大半,是以言语越发豪爽了起来,只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醉了便万事不知,管他怎样呢?

方仲春则是久经生死,早已将生命看待,他只是不愿牵连到无辜之人。他原是待人冷淡,从不与人深交,此刻却已将杨绪风引为知己了。

他二人将万事抛开,饮酒饮到天黑,直到月亮再次升起,挂到半山之腰了。他们并不想等,却不得不等的那批客人也到了。

先看到他们的是杨绪风,他喝得快,醉得也快,醒得也快。方中春正伏在桌子上人事不省时,杨绪风便在黑暗中望见了那几个人影。杨绪风看了一眼天色,想必时间也近了,阿手他们估计也在荣城安顿下来,或者已遭遇了毒手——可能性有很多,但是杨绪风还是愿意往好的方面去想。

那几个人影还在往客栈的方向走近,先时以为是三个人,后来看变成了五个人。他们穿着黑衣,在夜里实再是看不清楚。他握了握拳头,回想起年轻时曾练过的镇山拳,招式他都还记得清楚,只是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经梦中人点播后,他的内力修为已有小有成就,但他仍不免怀疑自己是否能抵得上对方的一招半式。

他们行到距离客栈大门约有三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杨绪风这时看得清了,他们不多不少正是七人。杨绪风心里忽然觉得好笑,明明一个人便可料理他二人,却要派七个人来,明明一招便可结束,却偏要等上七天,他们对“七”究竟是有多大的执念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轻松许多,便走出客店门口,朗声问道:“几位是要住店呢?真不巧,小店要打烊了!”

他这时也瞧见了这七人的脸,不禁大惊:这七人的长相竟是一模一样!

这七人却并未答他的话,也并未瞧他,却把头齐刷刷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只听黑暗中传来清朗的男声道:“店家这便要关门了吗?我二人连夜赶路到此,车马劳顿,可否行个方便?”

杨绪风这才发现,黑暗中竟有一辆马车驶来,他竟始终未发觉,只因他太过紧张地盯着那七个一模一样的人了。

说话间,马车已行到杨绪风跟前,赶车的是个年轻男子,至少从杨绪风的打量来看不大,他判断不清这两伙人究竟哪一伙是怀沙,又或者都是或都不是,便暂且说道:“感谢诸位对小店的厚爱,只是我这店小,怕是容不了这些人,你们看怎么办呢?”

那赶车的年轻男子未答话,那七人中却有一人仰头望见月色,对另一人说道:“时间到了!”

那人道:“别听他们废话了,方仲春呢?”

又一人答道:“在后面。”

第四人问:“其他人怎么办?”

最先说话那人道:“都清理到了吧,若留了活口,日后怕不好处理。”

这七人不但长相一样,声音竟也一模一样,若不是见他们开口,还以为一人在说话呢。只是听他们说话用的字眼,竟将在场众人都当做蝼蚁一般,杨绪风到这时也禁不住紧张起来。

正待他们怎样动手时,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一连串清晰的咳嗽声,声音竟是从那年轻男子身后的马车中传来的。男子扭头道:“你醒了?”

马车里传出声音道:“醒了!外面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吗?”

男子道:“没事,几只老鼠而已。”

话音未落,七人之中已有三人飞出,两人朝向那年轻男子,一人却朝着杨绪风而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杨绪风根本来不及反应,早先想到的那几招拳法也已忘得干干净净——即便记得也根本来不及使将出来,一个影子便已扑倒眼前。杨绪风只觉得颈间一抹凉意,身子却忽然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向着店里退了半步。身子站稳后,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颈部,却不见血,惊魂未定间,发觉那赶车的男子正站在他身旁,手中还扯着他后颈的衣襟。这才发觉自己原来是被这人救了下来。

他来不及看对面那几人如何,又被那男子一掌推出,踉跄倒地。那男子一手把杨绪风推开,一手从衣袖中推出一柄短剑,那短剑比一般长剑的一半略长些,剑身在月光下泛出幽幽的光,在那男子手中肆意流转,看得杨绪风好生羡慕。那男子便凭这样一柄短剑在那七人间游走,那七人似乎已发现这男子是劲敌,抛下其他人合力来对付他一人,却也奈何他不得。杨绪风这时看得清楚,他们七人长相相同,声音相同,唯独武器不同,有使剑的,有使刀的,还有使其他奇形怪状兵器的,相同的是武器上都有一道薄刃,在月光下也闪着幽光。杨绪风回想起那薄刃堪堪划过颈边的触觉,仍旧心有余悸,那上头不知饮了多少人的鲜血了。

那驱车男子以一柄寸余短剑一人敌七人,虽不落下风,却也未有胜算。杨绪风不免有些担心,虽不知他是何人,但今日他与方仲春二人性命全缚于此人一身,只盼望他将那七人统统打倒才好。想到方仲春,他禁不住又向客店里望一眼,心想此人醉了倒是幸运,全不知外面是怎样凶险。

这一望却发现,方仲春不知何时已醒了,他盯着外面的战局,像在盯着一件无关的事情一般,丝毫没有担心的神色。回想起他曾言他来此是为等人,莫非这男子及那马车里的便是他要等的人?

马车里又传出一连串的咳嗽声,杨绪风暗叫不妙,果见那七人相视一眼,已有两人掠出了战局,奔向那马车方向。杨绪风以为那赶车男子定要回身相救,如此便要落了下风。谁知他只是淡淡地瞧了一眼,口中冷冷地抛出两个字来:“找死!”

音落间,一人掀开马车的帘子钻了进去,另一人守在外面,似乎怕人来救,还没等他转头,已有一人从马车里被扔了出来,捂住脖颈,倒在地上挣扎不已,许久才断气。另一人初时还倒是马车里那人,细瞧却是同伴,待要如何时外腕上已中了一箭,手中兵刃脱落。自知不敌,立刻抽身而去。

赶车男子见此情景抽剑而立,余下五人立刻后掠数丈长,望了望那男子,又向马车看了一眼,拾起地上的尸体而去了。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从里面走出个人影来,似乎有些疲惫地靠在马车身上,一手擎着一个剑一样的东西。杨绪风离得远,望不真切。

那身影用袖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向着杨绪风身前的男子道:“区区怀沙七鼠而已,值得你对付这么长时间?”

“怀沙七鼠?”

“怀沙有名的刺客,有七人,七人都是同胞兄弟。”方仲春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杨绪风身旁,对他解释道,“如今一死一伤,只剩五个半了。”

男子的短剑不知何时已收回袖中,对那人影道:“怀沙与我们并无过节,又何必惹这个麻烦?”

那人影轻轻笑道:“你若怕惹麻烦,又何必救人?人既已救了,倒又觉得麻烦了!”

男子冷冷得道:“我不像你,一出手便要人性命。”

那人影道:“是他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他,我为自保还要小心翼翼的不伤到他才行吗?”

男子不再说话了,那人影从黑暗中现身,对着杨绪风道:“店家,我们想在此留宿一晚,不知还有房间吗?”

杨绪风立刻道:“有!”

那人又对方仲春道:“先生久等了!”

方仲春微微一笑,颔首道:“苏庄主,别来无恙!”

那人微笑道:“若无恙,又何必来寻先生您?”

方仲春道:“也是。”又看了一眼微微泛白的天,道,“天寒露重,我们进屋谈吧!”

三人方要进屋去,那男子回头望了一眼赶车那人,见他正望着那衔月山顶的月亮发呆,这边诸人都像不在他眼里似的,便道:“阿桥,走了,进屋吧!”

连唤了两遍,那叫阿桥的才回过神来,随他走进店里。脚踏在门槛上的时候还在望着,大有恋恋不舍之意。杨绪风走在最后,也忍不住望了一眼,那皎如秋水的月色正浓,斜斜懒懒地倚立在山腰间,像是病倦了一般,那些零零落落稀疏的星也远远得躲了开去。孤零零的月只倚着孤零零的山,大有寂寥之感。

杨绪风于是怜惜起那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