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里的腊月,蜀中下了第一场雪。
高手打小生长在江南,那地方并不常下雪,高手自小到大也没见过几场雪。所以他夜里起夜时,仰头望见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兴奋得一夜未睡得实。待天色乍露微曦,便一股脑儿从床上爬起,到前庭看雪去了。
待天色明朗,雪也停了。院子里,树挂上,房顶上都,铺了层白白的毯子似的。天与地忽得变得庄严肃穆了。
高手开始行动起来,先把通往客房门前的雪清理掉,然后把前厅的桌椅摆放整齐,把地面用水清理一遍,桌子、椅子、柜台都用抹布擦拭的干净透亮,最后把大门打开,把门前的雪都清理干净。
他要赶在第一束阳光落下之前做完这些,即便也许一整天都不会有客人来访。而此时客栈的老板——他的舅舅通常还在睡觉,要在午时才会醒来。客栈除了他二人外还有一个厨子,高手时常便会忘掉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因为他几乎就不会踏出厨房,睡觉也就在厨房隔壁的一个窄小的原本用作储物打算的房间里。其实空闲的房间有的是,但是他就是不肯搬出来住。
高手把一切必要的事情做完之后,感到舒心畅意,大大伸了个懒腰。
然后,他便望见了那名意外的客人。
这个时间有客人上门是极少的,前来住店的更是没有过,但那客人却不像是仅仅来吃饭的。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背着个好大的包裹,拿那笠上还挂着未尽的雪,倒像是赶了一夜的路来到这里似的。
一时间,高手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仅仅是路过。直到望出那人是往店门口走来,高手赶忙迎上去。走近了才发现,客人身后还跟着一匹马,只因那马是全白的,倒是和那雪地融为一体了。
高手把客人引到店里,把马牵去了马厩拴好,再回店里招呼的客人。他回店里时,那客人早已径自找了张桌子坐好了,行李放在桌子上,竟占据了大半张桌子。
高手上前堆笑道:“客人,你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那客人却先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您不是这家店的老板吧?”
高手回道:“不是!”
客人又道:“你们老板呢?把他叫出来见我!”
他的语气里有不容置喙的意味。高手无奈,只得跑到杨绪风的房门前,敲了好半天门,才把舅舅叫起来。杨绪风朦朦胧胧间听到有人点名来找他,也是大吃一惊,连脸都未洗便赶到店里去。那客人已把斗笠和蓑衣卸下,搭在一边的椅子背上露出内里的深蓝色棉衣。高手望见那人的脸,是个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续着不深不浅的胡子,可能是因为皱眉皱得多了,两眉相距很近,中间有一道深深的沟纹,双目小而有力,盯在人身上时,总觉得目光要穿过去似的。
“客人,您有何吩咐?”杨绪风上前招呼道。
那客人像打量高手一般,又把杨绪风打量了一番,问道:“您就是这里的老板?”
杨绪风回道:“正是!”
“您这店里现在有多少空房?”
杨绪风答道:“客人放心,房间管够,小店现下没有多少客人。”
“那好,给我两间上房,我要常住。”
“常住?”
“少则数月,多则一年,现在还不定,你留出来两间房便是了,这是定金。”那客人从包裹里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子上。高手从未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望得眼都直了。杨绪风倒是不觉得如何,只是命高手把银子收好,然后亲自引客人上楼。
“这位爷怎么称呼?”杨绪风提着行李走在前面,一边问道。他早已望出这客人气宇不凡,想必不是普通人,他心里于是又为高手的武林梦燃起了一丝希望。
“我姓方。”
“方爷这边请!”杨绪风把客人领进店里最好的房间,“这是一间房,另一间您看是选在隔壁还是对面?”
“隔壁便好!”
“好!好!不知后面的朋友几时到?我早些准备接待着。”他见到客人订了两间房,却只一人,料想后面还有晚到的。
谁知道那客人竟道:“没别人了,两间我都要!”
杨绪风心里奇怪,却也不敢多问。方要离去时,那客人又吩咐道:“三餐饭时送到这间房里,若有人来找姓方的,直接带上来便是!”
杨绪风应允着下了楼,心中更感奇怪。
高手私下里问舅舅:“这人究竟是什么人?”
舅舅答道:“我也不知,你照顾好便是!”
就这样,这位方姓神秘客人便在店里住下了。他难得出门,有什么事便站在门口吆喝一声,高手在楼下听见便上楼。他订了两间房,生活起居几乎都在东边那间房里,西边的房始终空着,也不让人进去打扫。只有一次,高手上楼敲门时候,那客人从隔壁房间出来,那一瞬间,高手似乎在他房间的桌子上瞥见了一些瓶瓶罐罐。
高手几次忍不住问舅舅:“这位客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舅舅答道:“我怎知?不过他既然要在这儿住上一阵子,总有一天我们会知道的。”
直到时间过了半个月,杨绪风又遇到了另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这位客人是乘马车来的,且不说赶着马车专门来到这种地方有多奇怪,单是这马车的华丽程度便与这深山老林格格不入了。杨绪风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家境优越,虽比不上什么豪门大户,却也常与那些豪门大户打交道。各式各样的马车,杨绪风也见过不少,却从没见过有这般华丽的。华盖朱舆,织锦绫罗,那大红绸缎在雪地里非常惹眼。
高手率先瞧见的,他瞧见就大叫了一声,随即杨绪风也瞧见了。
高手问舅舅:“那是什么?”
舅舅回答道:“马车。”
高手皱着眉头:“马车?”他摇摇头,“看着不像!”
“那你看这像什么?”
高手想了一会儿:“像宫殿,会动的宫殿。”
他们看着那会动的宫殿缓缓地驶近了,高手立刻飞也似的跑了过去,跑得近了,却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马车太大,他们家的马厩似乎放不下。
马车最后在店门前停下了,车夫先下车,掀开了马车的围帘,从里面跳出一个比高手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来。她看了高手一眼,高手的脸立刻就红了。小姑娘又冲他伸了个鬼脸,又回身从马车里扶了一位妇人来。
那妇人身形曼妙,举止优雅,面纱遮着脸,望不清面容,身段上望着年轻,头发却有一半都白了。
少女扶着夫人下车后,立刻又取了件斗篷给夫人穿上。她自己却穿着轻纱单衣倒丝毫不觉得冷,高手看着就觉得冷。随着少女走动,轻纱一斗,高手也跟着打了个寒颤,恰被少女看见,扑哧一笑,高手心里又一颤。
少女扶着妇人进屋后,车夫自牵着马车去了。少女让高手拿个椅子过来,高手照做后,她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个软垫子来放到椅子上,那妇人才坐下。
少女这时才开口。她看了高手一眼,立刻越过他,对着杨绪风问道:“请问这里有一位姓方的客人在吗?”
杨绪风立刻便知道他们是来找人的,不要说姓什么的客人,这里店里的客人原本便只有那一位。
杨绪风推了推高手,想让他去通报一声那客人,却见那客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二楼的半台上,此时开口了:“夫人辛苦,方某已恭候多时了!”
夫人尚未开口,少女抢先撅着嘴道:“知道夫人辛苦,还让我们大老远跑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霏霏,不得无礼!”妇人呵斥了那少女一声后,缓缓站起身来,向着姓方的客人一鞠躬,“那就有劳先生了!”
“夫人这边请吧!”姓方的客人道。
少女于是扶着那妇人上了二楼,进到了那客人占据却不用的空屋子里。
过了一会儿,少女又跑下楼来,要杨绪风开两间房,预定了三天的钱款。
高手又问舅舅:“她们是来做什么的?”
杨绪风白了他一眼:“你什么都问我,我怎么能知道?好奇自己问去!”
高手平台被呛了一顿,闷闷不乐地走开了。
杨绪风口中如此说,却是看得明白,这二人必定出身某个武林世家。夫人先不论,那少女看着柔弱,但步履轻盈,目光充沛有神,必是学武之人。她能穿着单衣在寒冬户外不觉得寒冷,想必内力修为不浅。杨绪风自打三年前被梦中人点拨后,眼光比从前明朗许多,那段日子望月客栈尚生意火爆时,来来往往的人孰优孰劣,他一望便知,从无遗漏。
知道又能如何?那妇人想的是哪位要人的妻子,再加上她的侍女,高手还能从她二人身上得到什么机遇不成?至于他二人来找那位姓方的客人何事,杨绪风却是想不出,也不想知道,不多管闲事是他一贯的原则。
他倒是没有想到高手会在他之前把这些人的身份打听清楚了。起因是在第二天,高手把例行的工作做完后,照例伸懒腰来舒展身体,一扭头,却见的少女正站在楼梯上笑吟吟的望着他。
高手的脸唰得红了。
少女立刻板起了脸,道:“你知道从这里到荣城要多久吗?”
“走路要多半日!”
“那赶车呢?”
这高手都不知道了,他时常去荣城玩耍都是徒步,一路走走玩玩到时天都黑了,来不及回返,便随便在哪里将就一夜便罢了,极少也有住店的时候。客店里倒是有一辆车,但只有杨绪风和厨子在用。
少女见他答不上来,便道:“算了,估计用不上半日!”
她踮着轻盈的脚步从楼上下来,走到高手跟前不足五米的地方,高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你现在很忙吗?”
高手摇了摇头。早晨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白日里多半还比较清闲,只听客人吩咐便好。
“不忙,就陪我去一趟城里吧,我要去买点东西!”
她的话语里带有命令的意味,根本没给高手选择的余地。高手甚至来不及和舅舅打声招呼,便被少女拖出了门外,带到了被他称作宫殿的马车上。
马车疾驶在铺着厚厚的雪被的平原上。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竟跑得这样快,又是这样平稳。高手顺着窗户望去,那一排排枯木都告别似的向后退,车内却觉察不出自己在动。少女悠然的望着窗外,高手却紧张地缩在角落里,一动都不敢动。它屁股后方的坐垫非常柔软,高手不敢坐上去,只搭了个边。
那少女向窗外望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车里有这么一个人似得,便扭过头来看了看高手,见他紧张得那般厉害,又觉得好笑。
“这车子又不会吃了你,我也不会吃了你,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高手捏捏诺诺的说道:“这屋子真大,便只你们二人住吗?”
少女见他把马车说成屋子,便觉得有趣。便道:“这小小的屋子能有多大?等有朝一日,你见了我们扬州的宅子,便知道什么叫大了。”
看着高手露出的倾慕的眼神,少女更觉得得意了。
“扬州很好玩吗?”
“当然!你们这个偏僻的小地方是没法比的。”
那少女只当高手是从小在这小地方长大,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却不知高手母亲出身苏州商人之家,对苏州倒是还保留这一点模糊的印象。他也知扬州较苏州还要繁荣,而且四大家族中齐姚两家都在扬州。
忽听了少女又道:“也不知那位方神医为什么非要到这种地方来!”
“方神医?”高手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指的是那位姓方的客人。
“你不知道吗?哦,你大概也不会知道!你们二楼那位客人呢,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人称‘妙手回春’的方仲春,有他在,你们客店的生意一定也不用愁了。”
“为什么不用愁了呢?”
少女瞥了一眼高手道:“你还真是笨!江湖中的人整日打打杀杀的,总要受伤的,就算是一般人也会生病的,生病要看医生。而方仲春便是这里最有名气的一个,排面也很大。别人都是把先生请到家中看病,他确是从不上门,花多少钱都请不上门的。如夫人这般人物都要千里迢迢赶来请他看病,日后怕是会有更多人来这里求他。你那地方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地儿,吃饭住店总要在你那儿的。”她忽而又叹了口气,掀开车窗,向着车后的山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只是可惜了,好容易来了这里,若是能去那里看一眼,倒是不枉此行了!只可惜啊,人已经不在了!”
她扭过头,见高手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高手。”高手回答道。
少女先是微微愣了愣,大概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又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笑得高手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我爸爸……是个木匠……他给我起这个名字是想……是想让我成为和他一样的手艺人……没别……没别的意思……”
少女忽然不笑了,她望着高手望了一会儿到:“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呀!”
“真的吗?”高手还是第一次这样听说。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听见他的名字便笑。
“真的。我没有说笑!”少女故作认真地说道,“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们交个朋友吧!”
“当真!”高手听到少女前面的话,乐得都快蹦起来了,但是听到后面这句,脸又红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高手怯怯地问道。
“我叫霏霏,云霏霏,你叫我霏霏就好了!”
“霏霏,真好听的名字!”
在那之后许多年里,高手都觉得那是他生命里最快乐的一天。他和名叫霏霏的美丽少女成为了朋友,他们坐在富丽堂皇的马车里愉快地聊着天。说是聊着天,其实主要是少女在讲,他在听。少女讲了许多,讲了扬州的好吃的好玩的,讲了除夕和元宵节的花灯和夜市,还讲了自己由小到大习武的训练有多么辛苦,同门师兄弟都有多么优秀,但是她一点也不怕,她自自信自己天资较别人优秀得多,等等等等。
高手津津有味地听着,但他最感兴趣的却还是后半段。扬州的繁华热闹,他觉得与他自幼长大的苏州也相差不多,但是霏霏所在的武门的世界却是他所梦寐以求的。
霏霏大概想不到,她的话让他已死的心又生出了希望。这希望不在于客栈的生意将有怎样的发展,或是他能从谁身上捞到一笔可观的小费,而是他幻想着自己能被哪个过路的武林高手看中,收为关门弟子,由此踏入名门。
杨绪风倒是没有阿手那么乐观,他知道即便是阿手有机会见到那些人,也很难被谁看中,他并不具备那个天赋,他倒宁可那姓方的神医能收高手为徒。他如今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他知道做个武林高手没有什么益处,倒不如做个神医,既不用参与武林纷争,收入也足够可观。
方神医的大名他是有所耳闻的,据说他是藏春阁的关门弟子,一枝独脉,十几岁便已成名。他师父老神医收他为徒时已经八十多岁了,手脚都不利索,给人看病、扎针都只是口述,由小徒弟在一旁操作,他从哪里学会的倒是不知。但是方仲春最有名气的便是他手里的针,所以他另外有一个外号叫“妙手神针”。他给人看病只有两种结论,要么不医,要么便是医得好。他只要肯医,必然便是医得好,若是他不肯医,便是寻遍天下名医,也不会有人医得好他。
有这样的一个人屈尊于这家小小的冷清的客栈,总觉得不像是偶然的。杨绪风能预感到这里将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他只求不要砸了生意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