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衔月

梦中人酒醒已是第二天午时后,杨绪风已在他们落脚的客栈的院子里坐了半晌,风推动叶子落在他脚下,他忽而意识到原来已入秋。他们已入蜀中,如梦中人所言,不足半月,他们便可到得那衔月山,若无意外,那便是中秋时节了。

“既然衔月山庄既不收徒,又不收门客。你又去做什么?”

梦中人酒一醒,杨绪风迫不及待地追问。只是梦中人不喝酒便不愿说话,也不记得前一日自己究竟讲到哪里。又因他夜夜醉酒总是午时才醒,路程也落下许多,便白天急于赶路。晚上杨绪风便监视着梦中人让他不要喝多——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杨绪风时不时便落到需要和梦中人抢酒杯的地步,而他通常又抢不到。梦中人动作快得出奇,且是越喝酒越快。有时他酩酊大醉,话都说不伶清,身体却轻盈而稳。杨绪风身后要抢他酒壶时,他便已轻飘飘地落在另一张桌子上。在这一追一夺间,杨绪风的身法一日较一日精进,只是他此时还不知,只道追撵不上梦中人,气得干瞪眼。

“昆仑比武结束后,我偶然见了一面苏棠。“杨绪风原以为他已打定主意不再提起此事,却冷不丁他自己又讲了出来,忙问道:“在哪里?”

“昆仑山脚的一家客店里。比武之后,别人都散了,只有我在昆仑山又逗留了几日。在山脚下的客店里连饮了几日酒。我大老远赶到这里来,却什么也没有见到,心中自然郁闷,但也无可奈何,就一个人喝闷酒。”

杨绪风心想道:“你什么都没见到,还不是因为喝酒。”但是他只敢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来。

“直到我稍微清醒之后。我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少年。”

“不起眼?”

“对,就是不起眼。穿着普普通通,长相也普普通通,没有那种世家少年的潇洒和气质。所以整个客店里人很多,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埋头吃饭,吃的很多,像那种干了很多体力活的年轻人一样。我一眼便注意到少年武功不凡,且具有极高的警戒性。他看似埋头吃饭,但是身体并不放松。他的眼睛虽从未抬起过,但耳朵、鼻子、手脚关节都在戒备着,那模样就像是一个正在进食的豹子,如有异动,他随时都能在瞬间发动攻击。”

“所以那时我并没有想到那会是苏棠,如果他是传说中的天才剑客,不应当是游刃有余的吗?那少年给我的印象反倒像是一只受惊的野兽。”

“那你是怎样发现那是苏棠的?”

梦中人吞着酒,随手钳住了一枚落下的飘下的落叶,那落叶鲜嫩得倒像是初春新生的一般。

“昆仑山的弟子出现了。两个身穿白衣的昆仑剑派的弟子走进了客栈,从头饰到衣服,直到随身携带的佩剑,都白的耀眼,让人没有办法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他们走进店,掌柜的便立刻上前招呼,其中一个彬彬有礼地回道:‘不用劳烦,我们来此地只是找人的。’不愧是名门之子弟,说话做事都极有礼貌。掌柜的回去之后,他们便走向了少年,行礼道:‘苏庄主!’”

“我想当时屋子里惊讶的不止我一个。此前压根没有人会看他一眼,但此刻全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少年抬起头,淡淡地回了一句:‘什么事?’那一瞬间,他身上才好像出现了那一派掌门的气质,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又笑了,他一笑起来,便又回变回了那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他的笑容里带有某种亲和力,让人不会觉得冷漠而难以亲近。”

“‘您把这件东西忘在山上了,师父命我们给您送过来。’说罢,那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来,双手递上给苏棠,我细眼看去,那是一个铃铛,想是苏棠的私物,遗落到昆仑山,被昆仑山的人寻到,送了回来。”

“那少年——苏棠接过那物什之后,脸上仿佛露出了孩子般惊喜的神情。他说道:‘谢谢这东西对我很重要,真是帮了大忙了。’那两名昆仑子弟拱手告辞,苏棠把那铃铛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收起,然后结了账,走出了客栈。

“就这样?”杨绪风听完总觉得意犹未尽。

“就这样,不然还能怎样?”梦中人觑着眼看他,“你还以为我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要么和他打一架?“

似乎这样才符合故事的情节。

“你还没有说这次要去衔月山庄是要做什么呢?”

“我不是说过吗?去看比武呀!”

杨绪风瞪他道:“你什么时候说过?每次我问你,你总是在讲别的事情!”

“好吧,那大概是我忘记了。不过故事嘛,总要有头有尾,循序渐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总是要从起源讲起,讲到过程,最后再引出结局,这才称其为一个圆满的故事。你这样催我,逼着我把故事的结局讲出来,不就享受不到听故事的乐趣了吗?”

杨绪风简直要失去耐心了:“我又没有让你讲故事……”

但是他的话立刻又被梦中人打断了,气得杨绪风干吹胡子瞪眼。杨绪风原本没有胡子,但这半个多月来,他的胡子懒于梳剪,不知不觉竟长了好长了。他从铜镜里看着自己生了胡子的脸,似乎更有英雄气概,从那以后,干脆便不剪了。

却听梦中人继续讲道:“昆仑山比武得胜后,苏棠名气更大,从此回到衔月山庄闭门不出。他不再四处找人比武,而是留守在衔月山庄,等着别人上门来挑战。这三年来,前来衔月山庄挑战的人不可胜数,几乎就没有断绝过,除了投战书来挑战的人,还有大把来围观的人。去年在衔月山脚下的荣城还曾投下赌注,专赌钱来衔月山庄挑战人的胜败。但是所有来衔月山庄的人无一例外不是败着回去的。无论有名无名,年长年少,苏棠都维持着不败的传说,但赌局慢慢也没了吸引力,因为结局总是固定的,从未有过悬念。大家都知道苏棠不会败,都把赌注押在那儿,固定的结局上,谁也赢不了,谁也陪不了。”

“苏棠当真就没有败过?”杨绪风问梦中人。

“当真一次也没有败过?”两年后的望月客栈的屋顶上,高手也这样问舅舅杨绪风。

杨绪风回答道:“那时是没有的,至少在所有公平公开的比武里,无论是他挑战别人,还是别人上门挑战他,苏棠没有败过。”

“那时没有,那就是后来有过?”高手聚精会神地听杨绪风讲的故事,那是舅舅自己的故事,同时又是苏棠的故事。

“后来,便是后来的故事了,”杨绪风望着斜倚在衔月山腰那孤寂的弯月,“像他那样的人,只要败过一次,便是结束了。不会再有胜,也不会再有败。那传说一旦跌落,这个人便也和死没什么两样了。”

“那么严峻的吗?”高手还小,他还理解不了这一点。

“那究竟是什么人打败他的呢?”

“是他的同门师弟,白桥。”

“师弟?”

“衔月山庄前任庄主苏青洛生平唯一收过的徒弟。也许是想为师父复仇吧,苏青洛离开衔月山庄后,传言是出东海求仙去了。白桥留在中土,在江湖上四处游走,渐渐有了一些名气。当时他和永丰坊乐师出身,一个叫萧韶的齐名,也称‘北有音召,南有木乔’,这‘木乔’便是把他名字的左右两边拆开了。他们同属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虽说是佼佼者,但是和苏棠那样的天才相比,还是差得远了。苏棠会被白桥打败,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白桥向衔月山庄投下战书后,谁都不看好他。当时荣城的赌局仍在,只有一个人投了白桥,结果白桥胜了,这个人赢了满钵。当时江湖上有许多传言,有人说,这个压白桥的人就是白桥自己,他是使了手段才打败了苏棠,以他的实力,根本就不是苏棠的对手。而且据说苏棠虽然和他父亲关系不好,对他这个师弟却好得很。有人说白桥资质平平,因为苏棠的唆使,苏青洛才会收他做徒弟。在那之前,他只是梅山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弟子,是苏棠把他带到衔月山庄的。在苏棠隐居衔月山庄那几年,也只有他才能自由出入衔月山庄。“

“不过这些都是传言了。比较令人信服的一点,白桥的实力应当是比不上全盛时期的苏棠的。白桥能打败苏棠,不是因为白桥很强,而是因为苏棠变弱了。”

“一个那么强的人也会变弱吗?”高手不理解,在高手的心里,高手便永远是高手。

“当然!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是强者,当他变老时,受伤时,生病时,他都会变弱的。苏棠这般天才也不例外。”

“那苏棠是因为什么变弱的呢?既然不会有人打败他,也不会有人能让他受伤。他年纪又不老。莫非是生病?”

“是痨病。在白桥之前,苏棠有半年多不再接受别人挑战,也许便是因为这个病。据比武当天现场围观的人说,当天苏棠的脸色就很差,就是一副生了病的模样,因而他出剑的速度比以往慢了许多。即便如此,白桥也是胜得很牵强。最后与其说是被白桥击败,不如说是苏棠自己支撑不住,吐血倒地。”

他吐了一大口血,还是强支撑着站起来,对着眼前的师弟轻轻地说了声:“你赢了!”然后慢慢走回去。不知站在他对面的人会是以什么样的表情望着他的离去的。

高手沉默了半天,盯着那淡淡的附着光晕的月色发呆,杨绪风想不透这孩子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以后呢?苏棠怎么样了?”

“不知道。自那日败与白桥后,苏棠便在江湖上消声灭迹了,连同白桥一起。有人上衔月山庄看过,说那边已经空了。苏棠那日之后离开了衔月山庄,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这客栈也自此冷清了下来。”

高手的眼睛亮了:“怎么你这客栈还曾经热闹过?”

“当然!苏棠败与白桥之前,我这可是络绎不绝的。想去衔月山庄的,不论是去比武的,还是前去看热闹的,我这儿就是最好的留宿的地方。即便不来住宿,在这吃饭喝茶歇脚都是极好的。这其中也不乏一掷千金的主儿,那几大世家也时常光顾。照顾好了,岂不有的赚的?若不是那两年赚了不少,我这客栈又岂能维持到现在?”杨绪风说到这里,颇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但紧接着神色又黯了下来,叹气道:“只可惜啊!好景不长,如今倒是这副光景了。”

高手眨了眨眼,还想再问些什么。杨绪风推了推他道:“行了,时候不早了,小孩子该睡觉了。”

“哼!我才不是小孩子呢。”高手赌气道。

“行!行!你不是小孩子,你是个大人了,好大个大人呢!赶紧睡觉去吧!明天早起干活。”

高手心想道:“你就会这么说,你哪天不是太阳晒到屁股才醒?”

二人从屋顶下来,把客栈前门关好,正要回房休息时,高手又拽住了杨绪风的衣袖:“行行好吧!舅舅!你再与我说说,否则我今晚回去定睡不着觉的。”

杨绪风待不依,耐不过高手一直撒娇,只得道:“好吧,你想问什么?我岂不都与你讲过了?”

高手摇摇头道:“还差一个缺口。”

“什么缺口?”

“您什么时候开的这个望月客栈呢?”

“三年前。”

“三年前?那就是您和那位梦中人前辈来衔月山庄之后嘛,那时发生了什么?您不是来看比武的吗?为什么又开起了客栈呢?”

杨绪风明白了高手所说的缺口指的是什么了。

“我们是赶在比武之前到了衔月山,但是我并没有看到比武。”

“没有看到?莫非是那位前辈又宿醉睡过头了吗?”高手心想,这一点,舅舅倒是学来了。

“不是。梦中人倒是顺利上了衔月山,但是我没有上去。不是我不想上,而是根本上不去。”杨绪风边说边苦笑,“衔月山的比武是在一个名叫半步峰的地方上,到那里根本就没有路,只能由一片断壁攀岩而上。那断壁足有三四米高,我没有那等轻功,上不去。”

高手想笑,却又知道不能笑,忽而又笑不出来了。他从杨绪风自嘲的苦涩笑容里望出了他真正的与江湖的差距。他自以为身在武林,却只摸到了个边而已。

那高手自己呢?那个他憧憬的世界离他是如此的遥远,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摸到个边儿呢?

“然后呢?你就在这儿开了家客栈?”

“我看到这里来来往往这许多人都没地方吃,又没地方住,这可能是一个不小的商机。我便回去苏州,把家产变卖了一部分,然后租下这块地皮,开了这家客栈。”

高手心里却知道,若是舅舅会去继承家业,赚得定比现在多。他之所以想留在这里,也许还是为了那一片江湖的吸引吧!

江湖。

江湖近在咫尺,高手却望不见它。

杨绪风也在为高手担忧,这个孩子打小的江湖梦,是否有一天有机会实现呢?

高手渐渐地失掉了期望,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一个意外的客人的到来,使高手的人生发生了彻底的颠覆性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