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绪风和梦中人同行了两个月。同行中杨绪风知道,梦中人本姓孟,原是名捕头,因贪杯误事削了官职,于是便彻底沦为了酒鬼。虽是酒鬼,他在江南一代还是小有名气。他虽已不再当差,还是专和各路大小毛贼作对,经常喝酒的同时顺路帮官府抓贼,以此邀功讨酒喝,因此他虽然身无分文,却有办法让酒从未断过。
他的武功看上去招式平平,但是根基稳固。他教给杨绪风的更是一些基本的身法和基础的吐纳调息之术,连招式都没有,但却实用的很。只是这一点杨绪风要几年后才能有所感受。初时他只觉得这些内容枯燥乏味,又无半点肉眼可见的威力可言。他心中有所不满,但是不敢表现出来。
梦中人的脾气并不好,清醒的时候尤甚,总是骂他笨,动辄不教了。只是无论他发多大的火,只要三杯酒下肚即刻平息,神奇得很。
他们走了半个月后,杨绪风发觉到他们是一路向西,便问梦中人:”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蜀中!”
“去蜀中做什么?”
梦中人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杨绪风立刻把随身携带的酒瓶递了过去,梦中人喜道:“你在这种时候倒是机灵得很!”
他咕噜咕噜连喝三大口,那情形不像是喝酒,倒像是饮水一般。
“你有没有听说过蜀中的衔月山?”
杨绪风摇摇头,他对名山大川并没有什么兴致:“很有名么?”
“从前倒是没有,那山除了高便没有什么特点了。但是自从一个杭州富商把它买下之后,建了个衔月山庄,它便有名了。在此之前他连名字都没有。衔月山这名字也是打那山庄来的。你既然自江南来,那江南武林的四大家族你总该知道吧?”
杨绪风点点头,他就算再孤陋寡闻还不至于连这也不知道:“齐姚风韩。”
“不错。齐姚风韩。但那风家其实是后起之秀,在那之前是齐姚苏韩。”
这杨绪风倒是第一次听说:“那苏家怎么样了?没落了么?”
“苏家并没有没落,他们只是离开了江南,迁去了蜀中。就是他们家买下了衔月山的地皮。至于为何迁走,不得而知。苏家历代家主性格都比较怪异,买下衔月山庄的是上上上代家主,据说他只是年轻在外游历的时候看中了衔月山半山衔月的这片风景,便放弃了其在杭州百余年的基业,举家迁向了那堪称穷乡僻壤的地方。”
“穷乡僻壤?”
“不错!那地方偏得很,交通就不便,商业也不繁荣。虽说苏家迁来后凭其家产多少垄断了当地的柴米业,家道未败,但比起杭州那般富庶之地,还是差得多了。”
“我们此行就是要去那个什么衔月山庄?”
“是。我就是要去衔月山庄,你只要陪我到了那里,保证我一路都有酒喝,其后你要去那里,是去是留,就行你的便了。”
“行是行,只是且容我好奇多问一句,您去衔月山庄是要做什么?莫不是也想投入苏家门下?”
梦中人已喝得醉眼朦胧,撇撇手,想去抓酒壶,却抓了个空:“苏家近十年不收徒了,也不收门客。”
“不收徒,也不收门客?”杨绪风感到惊奇,“那么大一个家族,不收徒要如何维持下去?”
梦中人耸耸肩道:“谁知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苏家历任家主,性格都很古怪,这两代尤甚。上代家主苏青洛在时,苏家门下便已冷落了。倒不是没人愿意如其门下,想要入苏家家门的有的是,那苏青洛本就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客,但是他不肯收徒,又是独子。苏家便是从他手里一点点冷落下去,但毕竟还是有人的。人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精英。唯一被苏青洛收归门下的弟子白桥,便是近年来名声最起的年轻剑客,你听说过么?北有音召,南有木乔?”
杨绪风摇摇头,梦中人猛地瞪他一眼:“你还真的是孤陋寡闻。”然后他似乏力一般,不再与杨绪风说话了。
窗外夜已深,从窗缝中溜进一点风带来一丝凉意,把杨绪风吞下的一点酒所带来的困意也吹得尽了。他见梦中人已伏在桌上睡了,便走过去把窗子关上。却听见背后又有人出声道:“你听说过苏棠这个名字么?”
杨绪风刚伸出去推窗的手停了下来。
“苏棠?”这个名字杨绪风倒是听说过。武林中,没有听说过他的人应该不多,据传他是武林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不是高手,不是宗师,而是天才。武林中称得上高手的很多,高手维持个几十年便称宗师了,若再点缀上一点不平凡的经历,便可称为传奇了。但是这些都与天才无关,想成为高手必须要有天赋,如杨绪风这般没有天赋之人,基本是注定与高手无缘的。但仅有天赋又不行,还要有刻苦的修行,要有机遇。有天赋之人不在少数,苦修也不难做到,但是机遇却不常见。所以能成为高手的终究还是少数。那么天才是什么?他是集齐了所有天赋的人,别人的天赋只在某一方面,他却是拥有全部。他也苦修,但不以之为苦。他不需要机遇,他本身便是机遇。
这便是苏棠,一个被上天选中的人。据称他十五岁成名,十八岁自创武学,已可开宗立派。二十岁便已有不败的传说。这传说终究在其后某一日终结,但在那时,他还是不败的,十年从未有一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杨绪风没有办法想象,他甚至不知道这传言究竟是真是假——江湖传言多少都带有一定虚假性,发起这些传言的人总是喜欢夸大事实。
“苏棠怎么了?”说起来这个人真的存在么,“莫非他和衔月山庄的苏家有什么关系?”
“苏棠便是这衔月山庄这一代的家主了,他如今一个人隐居在衔月山庄。”
“一个人?”杨绪风有些在意,梦中人似乎特意强调了“一个人”这三个字。
“只有他一个人……也许还有一些家仆之类的,毕竟是那么大一个山庄,也还是需要有人照料的。但是若说是习武之人,现在大概只剩下苏棠一个人了。”
“那其他人呢?”
“都被苏棠撵走了,连同上代家主苏青洛一起,苏家全部内姓外姓门生,都被他撵出了衔月山庄。“
“苏棠是苏青洛的儿子?”
“名义上是这样。”
“名义上?”
“在苏棠夺得衔月山庄之前,他是衔月山庄的大少爷,这点毋庸置疑,但谁也不知道苏青洛这个儿子是从哪儿来的。苏青洛压根就没有娶妻纳妾,也未曾听说过他有什么艳闻,也许是私生子,但很大可性能只是他收养来继承家业的。江湖上普遍是这么认为。真相如何,恐怕只有苏青洛自己知道。说不定苏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样的。”
“若当真是养子,苏青洛也算是没有选错人。苏棠这个人,武学天赋极高——想必你也已经听说过有关他的传言。你若有所怀疑,我可以告诉你,那传言不假。苏棠可以算是近百年来武林界的第一奇才,连他老子都不如。但是他性格也很古怪。这一点上,他们父子如出一辙,苏棠只怕还是有过 之而无不及。”
“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他们父子关系并不好。据传苏棠十岁的时候就从家里逃了出来,而后又被抓了回去。他十五岁成名之时也就是和他老爹彻底闹翻的,据称还断绝了父子关系。那之后几年,苏棠都是一个人在外流浪闯荡,名气渐盛。后来二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三年前,苏棠回到了衔月山庄,向苏青洛提出挑战,用他自创的剑法打败了苏青洛,成了衔月山庄新任庄主。苏青洛则带领其他子弟离开了衔月山,据称是赴东海求仙去了。从此苏棠就占据了衔月山庄,成了衔月山庄的新主人。”
“苏棠当真是打败了他父亲?”杨绪风无法不怀疑这其中是否有隐情,是以如此发问。
却听梦中人道:“比武前两个月,苏棠便已向衔月山庄递上战书,当时闹得风波很大,整个武林都知道了,所以比武当天去衔月山庄观战的不在少数。据当时围观者说,并不见苏青洛又对自己儿子放水的痕迹,据说他们比了很久,虽然最后仅一招之差,但输了还是输了。毕竟比武事先已声名,比的是剑术,不在内力上做高下。苏棠的内里根基也许的确不敌苏青洛几十年的修为,但剑术着实精妙。”
“即便如此,当时仍有不少人如你这般怀疑。直到半年后,苏棠又击败了昆仑剑圣夏无衣。”
“昆仑剑圣?”杨绪风动容道,“据称昆仑剑总在剑术上无出其右,而只有本门剑术最精湛者,才有资格被成为剑圣。”
梦中人点头:“不错。所以苏棠向昆仑剑宗递上战书后,再次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若在苏棠夺下衔月山庄之前,以他的身份,昆仑根本不会应。但如今他是以衔月山庄庄主,也就是一世家门主的身份,地位大不相同。衔月山庄历代也以剑术出众,可说论名称仅次于昆仑。苏青洛和夏无衣有过一剑之约,但因为种种原因并未实践。孰弱孰强江湖上一直都很好奇。谁也没想到这最终成了无解之谜了。苏棠与夏无衣比武的地点实在昆仑之巅,那一战前去围观的不下千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站终将名垂千古,无论成与败,苏棠这个人都将屹立于武林之巅。”
梦中人讲到这里的时候抬头向上望了一眼,杨绪风也禁不住随着他的目光向上瞧。那里只有灰乌乌的屋顶,杨绪风仿佛却看见了昆仑山的峰顶,那白云缭绕的山巅,身着青衣的年轻人和身着灰衣的长者执剑对决。老者身形清瘦,目光健硕,那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修行的结晶。年轻人呢?年轻人什么都没有,他只有一股气,一股傲气,那是天选之才的傲气。因为有上天的眷顾,所以无所畏惧。他知道自己永不会败,除非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莫非你也在那千人之中。”杨绪风问。
“我确是在那千人之中,但我并未上得了那昆仑之巅。山顶地势狭窄,容不下这么多人。有昆仑子弟把守着,也不让靠近。去围观的人都挤在隔壁山峰上遥遥观看。我前一天晚上喝多了酒,睡过了头。等我到时,有利的地势都已被人占得满了。等我寻到可以望见山顶的地方的时候,比武已经结束了。”
杨绪风急得真想帮他揪一揪胡子——如果他有胡子的话,好让他把喝下去的酒全部吐出来,以免再误事。
“那么比武的结果……”已不用问了,结果岂不是早已知道的了!杨绪风只是想再知道些细节,他恨不得能让时间倒退回三年前,他飞身到那昆仑山巅一览究竟。
“结果是苏棠胜了,不过仍旧是险胜。说是平手也不为过,因为据说苏棠胜在击落了夏无衣手里的剑,但他自己也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其后在昆仑山休养了两天才下山。我还曾听说,昆仑剑宗因为这一战失了脸面,作为补救,他们曾想邀苏棠加入昆仑。”
“邀苏棠入昆仑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只要苏棠加入了昆仑剑宗,他就是新一代的剑圣。上一代的昆仑剑圣败在新的剑圣手中,也就不算丢脸了。”
“但是苏棠并没有答应?”从结果上看,苏棠仍旧是衔月山庄的庄主。
“这也是意料之中。昆仑也不是第一个想拉拢苏棠入伙的门派,此前比昆仑更大的势力也有过,但苏棠无一例外都拒绝了。他或许就是想一个人独来独往,不想与任何人为伍吧!”
杨绪风又想起来一事:“以昆仑的实力,难道没有办法强迫苏棠留下来么?”
“当然能!昆仑上下多少人?几千人!这其中至少有七人的实力不在夏无衣之下。苏棠面对夏无衣尚且要拼尽全力,若是同时面对那七人,想必一点胜算都没有。只是如此一来,昆仑千百年来的声望可就毁于一旦了。更何况,这样做也并没有什么好处。抛开面子问题,苏棠这个人,对他们也没什么威胁。”
杨绪风更不懂了:“苏棠实力这么强,为什么会没有威胁?”
“他武功再强,终究不过是一个武学痴子而已。既无野心,有无势力——若不然又如何会将衔月山庄众人遣散了?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他只在乎他手里的剑,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这种人是不会当真有人把他当作威胁的。”
可是,这人岂不是很孤独?还是说,他除了剑,当真什么也不在乎?
梦中人说到这里再次睡去了,这次是真的睡了,隐约都能听到他的鼾声。夜已深得极了,是该睡了,杨绪风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始终都在想着苏棠。
苏棠,年方二十已站在武林之巅的青年。他开始想象他的模样,却始终构想不出。
他应当是什么样子的?本应是武林世家之子,富商子弟,温文儒雅,偏偏君子,或是恃才傲物,不可一世。或俊美,或冷峭,这些仅凭梦中人所讲的故事,杨绪风判断不出。唯一他能感觉得到的是,他是孤独的,从来都是孤独一人,既无朋友,亦无知己。出身于他或许只是负担,作为天选之才的剑客,他在乎的,或许只有他手中的剑。
他想象不出苏棠是什么样子的,便转而开始想象苏棠手中的剑。那应当是一柄同苏棠同样冷峻的剑吧!如冰霜,如落雪。剑身一抖,便划出一道光去。那光也如它的主人一样寂寞。如今这炳孤独的剑和它的主人都隐居在那孤独的衔着月的山中,山是冷的,月亦是冷的。
若非他心中有剑,也只有剑,又怎能在这冷冰冰的山中待得下,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