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真相

此时,在望月客栈里,苏棠又一次坐在他经常坐着的那颗桃花树下。树叶依然茂密,再过一两个月,它们就会逐渐凋零。但苏棠清楚地知道,也许他见不到那一刻了。他脸上微露出一丝嘲弄的神色,带着一丝冷酷。这些表情都被二楼的杨绪风看在眼里。那是只有苏棠独自一人时才会露出的神色。当杨绪风走下楼来到院子时,那神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平日里展现出的和善态度。

苏棠扭过头来,仿佛刚刚发现了杨绪风一样。杨绪风不禁暗自发笑,苏棠这个身份和地位,何必处处伪装呢?

“您找我吗?”

苏棠点头道:“杨老板请坐。”

杨绪风便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苏棠又向着二楼望了一眼,说道:“阿桥被方神医叫去了是吗?”

杨绪风回答道:“是的!有关苏庄主的病情,他似乎要与尊师弟谈一下。”

苏棠的面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也被杨绪风望在眼中,正自奇怪间,忽听得苏棠又道:“方神医真乃神医也!我原以为我再无机会可下床行走的。阿手去后,我卧床近一个月,却没有想到这一个月的调养下来,气力恢复如比。也不知方神医究竞是使了什么是灵丹妙药。“

杨绪风心间一动道:“说不定苏庄主就此便可忧复了…”

苏棠摇摇头,却并未再言。

苏棠又开始沉思些什么,凝望起远方,杨绪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衔月山庄在浓雾中时隐时现。杨绪风些毫不急地等待着他。如今客栈的生意已不仅仅是冷清了,而是再无其他客人光临。为什么会这样,杨绪风不知道,也懒于去想——他乐得清闲。

“杨掌柜还记得么?”苏棠猝不及防地开口道,“我在阿手随阿桥去衔月山庄取剑之时,曾要杨掌柜答应我一件事。”

杨绪风忙道:“记得!“

不但记得,杨绪风也猜到了苏棠叫他来便是为再提此事。但苏棠后面说出的话还是教他大叫一惊:“我想让杨掌柜做衔月山庄的管家。”

杨绪风忙道:“这怎么可?”

苏棠笑道:“我既肯请你,便是可的。苏家名下尚有些薄产,虽在我手中已败坏了不少,但还是需要有人来管理。在所认识的人中,杨掌柜正是人选……“

杨绪风正要开口,听得苏棠仍有话要说,便停了下来。

“而且杨掌柜又是阿手的舅舅,阿手日后还要由您来扶持才可!“

杨绪风心中一动:“莫非他想让阿手接衔月山庄?”

却听苏棠又道:“我死后有一条遗命留给阿手。本应由阿桥来传答,但是阿桥他……罢了!还是由杨掌柜替我转答吧!“

杨绪风便道:“好!”心里兼着期待与忧愁,听着苏棠继续说下去。

“我虽收了阿手作徒弟,但是我教给他的甚是有限。所以我趁他此行去江南之际,将他托付给了齐姚两家。齐家且先不论,姚家是我母家,无论阿手,还是衔月山庄,他们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这事杨绪风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暗暗吃惊。

苏棠继续说道:“再过几年,待阿手再成熟些后,我希望他能去寻找我父亲的下落。”

杨绪风又吃一惊:“您是说苏老庄主?”

苏棠点点头道:“你想必也听说了,这衔月山庄本就是我从父亲手中窃来的。父亲被我撵走后便下落不明,但我相信他尚在人世,这些年我一直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一直在暗中寻找他的下落。此前一年,我和阿手明面上是四处求医。但其实我早已知晓我是无望的。我是想在我指死之前能再见他一面……但便是这一点心愿看起来也无法达成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但是他面上露出的似有若无的落寞之感,让杨绪风分不清那究意是真实还是伪装的了。他于是开口同道:“苏庄主是想……”

但是他的话没来得及问出口,忽见到苏棠脸色大变——苏棠在此地养病的几个月间,杨绪风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动容的。他只见苏棠霍尔起身,喝道:“什么人?“

他话音刚出,右手已抄了个茶杯掷了出去。茶杯径自飞出,击倒了院子一角的柴火堆。杨绪风隐约瞥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而下一秒苏棠也不见了,他紧随着那黑影跃出了院落。

杨绪风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二楼的窗被推开,方仲看探出头来,喊道:“老杨,发生了什么?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又见只有杨绪风一人,问道:“苏庄主呢?“

杨绪风自己尚未搞清楚状况,便指了指苏棠和那黑影离去的方向。不及方仲春再开口,白桥已将他推开,从那窗口跃下,向那二人方向寻去。

方仲春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忽而轻轻叹了一口气。

便是在不久前,苏棠与杨绪风在院落中谈话之前,方仲春称有关苏庄主的病情要与白桥谈一下。那时苏棠与白桥都在苏的房中,苏棠闻言面色微微变了变,起身道:“我与杨掌柜也有些话要说,烦请通报一声,便说我在院中等他。”

方仲春将苏棠的话告知杨绪风后,将白桥引进房中,开口便问道:“苏庄主身上所中的毒,白公子可否告知?”说完这句话后,他不着于要回复,而是细细地观察着白桥的脸色,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过了有一会儿,方仲春在心里暗数了有十个数的时候,白桥开口道:“我不知道。”

方仲春叹了口气,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答复似的。他在房间里徘徊一圈,又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让白桥坐,白桥只道:“我站着便好。”

方仲春遂也不再相让。他又看了白桥一眼,开口道:“实不相瞒,我初时诊察苏庄主病情时便觉有异。那乍看起来似乎是与普通痨症无差,但那种病,多少年前便会出现端倪,又或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但以我多与苏庄多少年相交所知,苏庄主绝无此症。”

“也便是在前些日里,我忽然想起一事来。两年多前,可能有三年了吧!苏庄主曾带你来藏春阁就医。当时恰值我师父逝世未久,我将他的骨灰奉回故土埋葬,因而不在阁中。我回时你已走了,苏庄主正欲离去,因我回来,便又多逗留了些时候,我与他谈些小时候的事,他感谢我少年时医治他。便在那时我发现他神色有异,隐隐有中毒迹象,但那迹象一闪而过。我当时也与苏庄主明言,我称为保险起见,最好由我为他探下脉搏。但苏庄主笑我多心了,他既不愿我不能勉强,而那时我也以为是我多心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他已发现自己中了毒但刻意使内力压制。”

他说到这里时,白桥的神色略有些变化,方仲春猜测,那可能是惊讶。但见他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愿,方仲春便继续讲道:“他走之后,我问弟子,我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他于我讲,你是被天远堂所伤。你们因何产生纠纷他也不知,但你身陷天远堂,是苏庄主,还有萧韶把你救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萧韶”这两个字,白桥的脸色忽然大变。而后他又便似为比感到羞耻似的,又把头扭转过去了,方仲春心里暗暗纳罕。

“把你带到藏春阁后,萧韶便离去,你在那里休养了七日,而后不告而别。你给苏庄主留下一封信,约他半年后,在衔月山庄比武。而半年后,苏庄主便也败给了你。这事太蹊巧,传言很多,我也听过一些,但直至亲眼见到苏庄主的病症后,我才敢相信,“他牢牢地盯着白桥的脸道:“你当真是为了赢得比武,给自己的师兄下了毒么?”

他的声音便像是撞上了坚硬冷的墙壁,弹回来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方仲春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本来也不愿如此作想,因为我不大相信苏庄主会看错人,但是就我所知的状况而言,我实再想不出会有别的可能性……”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便被白桥打断了。他猝然扭转过身来,开口道:“那个人,你又知道多少?”他一反常态声音很激动,“你们似乎都将 他当作了好人,就因为他武功高,就因为他是天才,他现在装出一副伪善的模样,他年轻时做过的那些混帐事情便不算数了?

”方仲春皱眉道:“你还在意梅山之事?”

白桥摇头:“我对梅山并无留恋,我没有那个资格,但是不止梅山,他又搅过多少个门派,又负过多少人?除我之外,又有多少人欲置他于死地呢?”

方仲春道:“所以你并不否认是你下的毒?”

白桥冷冷地道:“我一开始便没有否认,我只是说,我不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

方仲春略一惊讶,但白桥接下来说的话让他更为惊讶:“你若当真想知道,还是去问他本人吧!”

方仲春奇道:“你是说苏庄主知道他自己中的是什么毒 ?”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若当真如此,为何不与我明言?还要我妄自猜测?”他忽然这么停住,他想起了方才白桥的话:“你对那个人究竟了解多少?”莫非他对那个人当真丝毫都不了解?

白桥又问道:“你知道燕子楼么?”

方仲春道:“略有耳闻。”

白桥道:“那毒药我便是自燕子楼所得。”

方仲春沉思中,白桥又道:“听起来像是我在找借口,但我得来那药时,确是不知那是致死的毒药,那个女人骗了我,她说那药只会使他在短期内变得虚弱,药效不会超过半年。所以我才与他相约半年后比武……你说的没错,世人的猜测也没错,我就是为了赢得那场比武才下的毒!我就是想要胜他,我就是要打败他!”

他忽而把凌厉的目光抛向方仲春,那目光慑得方仲春心里一寒。但是他眼望着白桥的眼里布满血丝,又让方仲春怜惜他了。他心想:“嫉妒,嫉妒总是会便人做出疯狂的事情。”

却听白桥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在嫉妒苏棠,只因为我们是同门师兄弟,只因为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撵不上他,只因他天赋远比我高,所以我嫉妒他?”

方仲春道:“至少我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世上恨他怨他的人很多,却不应包含你。”

白桥走到桌子前,一手撑住在桌子边缘上,若非如此他便站不稳似的。而在他无意识中,桌子边缘的木屑都纷纷掉掉落了。

“在世人眼中,他确是对我好。若非他,我又怎能入得了衔月山庄,拜得了苏青洛的门下?”他若笑着,“但是他又可曾真的瞧得上我呢?”

他猛地一阵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嫉妒他。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超过他的,怎样都不可能……我比别人都更努力,也只是想让他看到……只要他能承认我,便足够了……但是呢?我从来没有妒嫉过他,我只是嫉妒萧韶而已……他把萧韶看得很高,每时每刻都对他赞不绝口……但是我呢?他根本瞧不上我,他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中过,那他对我再好,又有何用?”

他一使力,便将那桌子的一角硬掰了下来,随后又转过身面向方仲春:“便说那阿手吧!在他这种状态下被他收为徒弟,那孩子而言,当真是一件好事么?”

方仲春没有回答,他们的谈话在此中止,因为他们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巨大响声,便一起去到对侧的房间,推开窗,却只见杨绪风一个人呆立院中,他指了苏棠离去的方向,自桥立刻从窗中跃下,紧追而去了。

方仲春兀自回想着与白桥的一番谈话,杨绪风则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顾得上哪一边好。这时他听见前面店里有人叫道:“有人么?”

杨绪风心中惊讶:“怎么这样紧要的关头,居然来了客人?”他赶回店中,见柜台前站着一个人,立时警惕起来:“这是个好手,想来不是住店的。”

未及杨绪风开口,那人已欺至他身前。杨绪风下意识向后一闪,那人已抓住他手臂,将一封信放在他手里:“烦请转交衔月山庄苏庄主 。”

话音方落,人便已离去,当真如影如魅。

杨绪风端详着那信,正反面都没有字迹。他拿着那信回到了二楼,口中低声道:“看来麻烦的事情是越来越多了……”

且说白桥顺着杨绪风所指的方向一口气追出了三里地,发现苏棠正站在林木间的空地上,他的身遭已零零散散散地落了些叶,而他面对的方向,恰是衔月庄的方向。白桥未出声,苏棠已知他站在身后。

“是他!”他轻轻开口道,白桥身子轻轻一颤。

”我找了他这多年,没想到他一直在这里……阿桥,你在紧张么?”

白桥仍旧没有开口。苏棠仍旧背对他站着,并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我的死是我自己的咎由自取,与任何人无关。”

白桥轻轻地叹道:“你还是什么都不明 白。”

苏棠道:“我确是不明白,你当真便如此恨我?”

白桥道:“你都听到了?”

苏棠点了点头,然后他便不再说话了。

白桥看着他的背影,他们所站的位置相距有六尺之远,他早已习惯了这个距离,似乎总不愿靠近。这十余年来他持续地追随着这个背影,但始终追不上。他总是离他很遥远。其实白桥心里很清楚,不单单是他,苏棠距离任何人都很遥远,天底下没有人比他对这个人更了解的了。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想要再见一眼父亲,当真是想要弥补从前的遗憾么?不!白桥在心中摇了摇头。那只是更近一步的报复而已。

从十年前在街月山庄再见苏棠时,白桥便望出了他心底的深渊,任谁也没有办法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