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断弦

高手醒来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架残破的古琴。琴架的朱木已多有破损、断裂,但更令人揪心的是琴的左右各断了两根弦。高手未习过音律,但琴他是见过的。这样一柄残破的琴,便是扔在街边,也只有小孩子会捡来玩耍。

但那琴的主人却分明极重视那琴似的,用一双白葱似的纤指轻轻地抚着,由上至下,由左及右。“这琴当真可用来弹么?”高手这样想的时候,那指尖在琴上动了起来,轻抚慢捻,仿佛在琴弦上舞动一般。他陶醉般地欣赏那曼妙的舞姿,却恍然发现,那琴声也如流水一般涌入他耳中了。

他贪婪般地听着,试图从那琴音中寻找它断了两根琴弦的痕迹,但琴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了。接着,他听见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道:“小兄弟,你醒了?”

他能感觉到从那声音里试图流露出一点关怀之情,声音的主人显然已尽力了,但那声音仍旧是冷冷的,那对人世的悲哀之感,怎样都掩盖不住,便如那缺了音的琴声一般。

高手如何能明白这一点呢?但他似乎是明白了。

他试图从床上坐起身来,但是没有提起那个力气,便只翻了个身,恍恍惚惚地看见,那琴的后面坐着一个人影,不真切,似乎只是一个剪影。那为何那断弦的琴的轮廓那般真切呢?

“我看他是醒了。”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传出声音道。这声倒是有些熟悉,是在哪里听到过呢?

“喂!小子!”那声音竟在向着他靠近,“你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么?”

那声音!他隐约想起来了,然后身体一个机灵跃起试图向那声音的反方向去躲,但那边是一堵墙,他无处可躲,便缩在了角落里。然后他意识到他本不该这般害怕,至少不该这般表现出来,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那男人走到他的床前,笑笑道:“看起来,你是想起来了!”

但高手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来整理他当前的状况。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但隐约记得他是怎样来的。他和云霏霏同萧韶夫妇二人乘马车前往扬州,途中遭袭,他被人挟持到马上。那马奔波了两日两夜都未停,他既感到害怕,又觉得难受,兼之这几日遇见的各种状况使他疲惫不堪,中途便昏睡了过去。再醒来,便是这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了。此时站在他床前的正是那个将他掳走的男人,他识得他的模样,也记得他的声音。他在途中似乎还和他说过些什么话来着,但他不记得内容了,是什么来着?

高手这时看清了这女子的身影。她好端端地坐在那张摆着琴的圆桌的后面。此前高手之所以会觉得她的身影有些模糊,许是因为她从头到脚的衣饰都是黑的。发是黑的,乌黑的秀发上没有半点修饰,只是胡乱地披下来。肤色倒是白皙,但被黑纱遮住了大半,衣服也是清一色的黑,黑得这般彻底以至于高手不禁疑惑了:“这个人,真的存在么?真的不是我的幻影么?”

那男人打消了高手的疑虑,他针对那女子的问题回答道:“见过一面。”

女子的声音里透露着惊讶:“什么时候?我竟然不知道?”

男人道:“就在那年,他抛下你,离开徐州之后。”

她的手指还放在琴上,尚未挪开。那男人的话,激得她的指尖用力一抖,划出一道血痕来。那桌子便在高手的床前,他望得真真切切,那血沿着细弦流向一边,似较那女子的存在还要真实。

“我不明白。”男人盯着那女子的脸静静道,“他差不多是你唯一的出路了,你又为何要亲手将它断掉呢?”女子将受伤的手指翻过来,盯看那细细流动的血道:“我不想要出路……而且我也明白他也不想。”

她把头别到一边去,男人颇为感兴趣地看着她。他们保持了一阵子的安静。高手觉得是时候了,他小心翼翼地张口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女子扭过头来望向他,这次把笑意挂在了脸上,那是从眼角透露出来的。她似乎是在努力表现出温柔,但那声音依旧是清冷的:“这里是燕子楼。”

“燕子楼?”高手在努力回想他是从哪里听过这三个字的,是哪里呢?

女子继续开口道:“至于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就要问这个人了。”她扭过头转向了那个男人,“为什么呢?”

男人道:“你应当猜想得到的!”

女子道:“你想和苏棠比武,所以把他的小徒弟挟持来,要逼得他不得不答应。”

男人点头道:“我已派人到蜀中运信,不出两三日便可到了吧!蜀中虽远,乘快马,想必半个月也可到了。”

女子道:“但是为什么是在这里?你大可以带着他的小徒弟去蜀中啊!那样不是会免去许多麻烦?你也不能保证他见信一定会来吧?”

“他会的!”男子断然道,“只要他是苏棠,就不会不应…你不想再见他一面吗?在他临死之前?”

女子幽幽地道:“现如今,见与不见,又能有多大关联?”

高手忍不住在这时插了一嘴,他见那两人同时转过头来看向他,又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但他还是将下面的句话说出口了:“你们也知道我师父要死了,他……他根本赶不来这里。便是赶来了,也无法与你比武的……”

男人轻轻一笑道:“他身边的那位方神医总会有法子的。”

高手心想:“这个男人竟似乎什么都知道。”

男人又走向高手床前,他身上的压迫感让高手不住后退,但是已无路可退了。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反应,又道:“其实我便是不把你挟持来,他也会来赴约的……以我对那个男人的了解。”

女子冷笑道:“你自以为自己很了解他?”

男人转向她:“怎么,你不相信?从他重伤了我天运堂的副堂主起,我便在观察他,已经好几年了。”

“天远堂?”高手心下一凛,“莫非这男人便是天远堂的堂主傅如湮。不知这女子究竟是谁?燕子楼……燕子楼……哪里有个燕子楼来着?”

女子叹息一声道:“我却是不了解你,他与天运堂十余年的恩怨,你始终置身事外……"

男人道:“那是他和楚江天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也与天远堂无关。”

“家都被人放火烧了,还真敢说!”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不在乎。再者,那也是楚江天惹来的。当年他被苏棠重伤之后,求我给他报仇,我才懒得管他。他胳膊腿又没断,要报仇自己去报。他是成名几十年的人物了,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打败,要报仇却不去找本人,却试图拿他师弟作为要挟,也是咎由自取了……”

女子看了一眼高手:“你这与他又有何差别?”

男人笑笑道:“我说了,我把他带来不是为了要挟苏棠的。”

女子凝视着他的眼道:“你也不想替天远堂,替你的副堂主报仇?”

男人道:“即使有仇怨,他本就要死了,我何必多此一举?”

“所以你只是想和他比武而已?”男人点头默认。

女子道:“这我更不明白了,这十年来,你有无数机会,为何又等到现在?”

“因为没有把握。我没有把握当真能战胜他。你一旦打败一次,再取胜就很难了,楚江天便是如此。此外,我很想看一看,这个男人,他究竟能走多远。只是我也没有想到,如今便是尽头了。尽管我仍旧不能说有把握,但这却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说完这番话后,竟是高手的床边坐下了。他看高手缩成一团,笑道:“你不用这样紧张我,我根本不会对你怎么样。我方才也说了,我把你带来,并不是想要挟你的师父。”

“那你是想做什么?”高手努力保持平静,但他的声音还是不自禁地颤抖着。

男人直视着他的眼,像是要透过那里,望向深处似的。

“因为你是苏棠唯一的徒弟。我要教他的徒弟知道,害死他师父的究竟是谁!”

高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我师父他……身染重病。”

“看上去是如此!”

“看上去是如此?”高手没头没脑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后,忽而醒悟过来,“难道不是么?”

男人摇了摇头:“他不是得了病,是被人下了毒。”

高手心底一凛,望向那女子,惊疑不定:“莫非……“

女子懒懒地将身子贴在椅子背上,口中幽幽地道:“我只是给了他所盼望的。“

高手忽得跳了起来:“怎么可能?”他一怒间,连害怕都忘记了,“是人都想活着,怎么会有人期待死亡?”

女子将她那一双如深潭般深不可测的眸子转向他:“你对你师父又有多了解呢?“

高手愣住了,他与师父相处不过三个月,在那以前他听说说过不少有关他的传说,初见他时又觉得与那与传说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多半时候他是温柔而随和的,只有少数时候——也许是在不经意间,他眼中透露出的寒意会让人背脊发凉。那么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但是…”高手觉得自己脑中一片混乱,腿也不自觉的软了,又一屁股跃落在床上,“那当真是中了毒么?连方神医也……“

男人将他的话截住道:“方神医或许早已发觉到了异常,只是未与你说而已,那毒唤作‘归朝欢’,是种烈性毒药,但不会即刻发作。初时必会使人虚弱咳嗽,与痨症无异,慢慢毒性侵入五脏六腑,通常挨不过两年便会殒命……“

高手忽而怀揣了一份希塑道:“既然是毒,那会不会有解药?"

男人道:“有是有……"

高手喜道:“当真?"

却听男人紧接着又道:“只是需要三个月内服下方有效果,若是超过三个月,便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他眼瞧着这少年从绝望到失望,又从失望到绝望的神情变化,不禁轻叹了一口气。

女子忽然对高手道:“你不想让你师父死?"

高手愠道:“这是当然!"

女子又问道:“这是你的期望还是你师父的期望呢?"

高手默然,他不禁也扪心自问:他希望师父活着,是单纯地希望他活下去呢?还是只是私心想要师父传他武功呢?那是他的期望,但是他有问过,有去了解过他师父的想法么?又或许那当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女子从怀中掏出一个棕色的小瓶,放在琴沿上:“这便是害死你师父的毒药‘归朝欢’,你师父对它是再了解不过的。”她抬眼看着高手道,“这药便是十年前他留给我的。他说我若是恨他,便托人将这药带到衔月山庄,他见到后,自会知晓那是什么意思。”

这话不仅高手大吃一惊,便是那男子也大感意外。

不及男子开口,高手抢先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子幽幽地道:“我么……我叫燕晚袂,是被你师父抛弃的女人。”

高手想起来了,他是曾听云霏霏提及过,她本是魏王的妾,被苏棠抢走,然后又将她遗弃。高手讷讷地道:“我不信一我不信,我师父。他……他不会是那样的人……“他说出口才感觉到,自己都没有那个底气。

燕晚袂淡然一笑,她推动椅子边的木轮一高手这才发现她椅子两边嵌着两个木轮,代替了本应有的四个凳子腿。她拨动那木轮那椅子便动了,就这样带着她到了窗畔。

男人——傅茹湮看出了高手的疑问,对他解释道:“她双足已废,不能于行。这椅子是你师父着人制给她的。”他又转头对燕晚袂道:“他虽然弃了你,但对你也不算坏,他留与你燕子楼,又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如此又有何求?“

燕晚袂道:“你说得没错,他救我脱离王府,本就是受人所托,又或是怜惜于我,他本就没于我承诺过什么。他把我带到徐州,又和盛老板打赌赢了这燕子楼把它给了我。在那之后,他在这房间里坐都没有稍坐一下便从这窗一跃而出,头也不回,但我丝毫毫不怪他,反而更倾心于他。若非后来……“

她忽然打住,扭头看着高手:“你一定很好奇,我和你师父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是吗?"

高手感觉自己点了点头,但他在恍惚间,并不确定自己真的点了头。

燕晚袂道:“我们在这里尚有些时日等你师父,我一点一点地讲给你,你总会明白的。”

“在那之前我还有些疑问。”傅茹湮打断道。

燕晚袂将一双美目瞧向他:“你说!”

傅茹湮看着那棕色的药瓶道:“这归朝欢天下仅有一瓶,它还在这里,也就是说你并没有把它给苏棠。”

燕晚袂点头:“这药又是留在这瓶里才可用。它的毒性也不需要一整瓶,一丁点便足够了。”

傅茹湮道:“所以你并没有按苏棠所说,将这瓶药带给他,而是唆使别人下了毒。”

燕晚袂似有些赞赏地看着他:“这你也猜到了?所以你也知道是谁下的毒?”

傅茹湮点头道:“我是通过苏棠中毒的时间推断的,那时他根本不在衔月山庄,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那时候能毫无防备地接近苏棠而此前又和你有过接触的只有一人。”

高手忙问道:“是谁?"

他看看傅茹湮,又看看燕晚袂,他们二人似乎早已心照不宣。高手焦急地等待着答案。尽管他已隐约猜到这个人是谁,直到傅茹湮终于将那个名字说出口:“白桥,你的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