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西湖

永丰坊坐落于杭州西湖之上,又有“江南小教坊”之称。坊内众多乐师舞妓,在那西湖之上,夜夜笙歌。高手以为永丰坊是那等香艳场所,其实不尽然,无论外界如何相传,永丰坊总是自诩风雅之地,容不得侵犯。在杭州寻常百姓所熟知之外,永丰坊又是一大武宗,与徐州的天远堂齐名,坊中高手如云,便是一般乐师舞姬也是身携武艺。寻常人家想要一览永丰坊风采只能围在西湖边,遥遥一瞥,听点残曲罢了!有幸见得到的,只有大户人家,甚或王公贵族,便是京城那边也有特意南下杭州来向永丰坊买歌舞的。

当晚,云霏霏与高手好歹在天黑前赶到了最近的市镇,采买了干粮和水,以备途中之需。然后寻了个地方落脚休息。

云霏霏又讲道:“你说那些人要把那女孩儿卖到永丰坊,这件事想来很奇怪。永丰坊可是从不缺人的,对于一般穷苦人家的女儿,永丰坊却是不错的出路呢!待遇好,又不用卖身的。运气好的,被哪个大户人家相中上,纳为妾也是常有的事情。便是十几年前,永丰坊的头牌舞姬便被当朝的王爷纳了去,可是轰动一时呢!永丰坊的身价也是水涨船高,只不过后来……”

“后来怎么样?”高手见云霏霏偷瞧着自己,禁不住接口道。

“后来被你师父抢走啦!”

高手愕然。

云霏霏忙道:“我可没有说谎!这是公子与我说的,那舞姬名为燕晚袂,江湖与她别号是‘一舞倾城’,据公子说来当真是国色天香,若有幸得见她一舞,那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她尚在永丰坊的时候,杭州无论名门望族,或是富贾商贾年年往那永丰坊砸大批钱,就为了能见那燕姑娘一眼的。直至后来在朝中大有权势的魏王南巡到杭州后,也相中了这燕姑娘,硬是将她纳了去了。那之后永丰坊冷清了一阵,但不久之后就又有新的头牌出现了。

高手插嘴道:”那怎说是被我师父抢了去?“

云霏霏白了他一眼道:”你急得什么?倒是听我说完!据称那燕姑娘进了魏王府后过得并不好,在那之前她被人阿谀供奉着,但是一旦成了某个人的,便不被珍惜了,毕竟是那个出身……不仅如此,有传言说,她因为一次王府宴会上献舞失利,被废去了双足……“

“啊!”高手忍不住惊叫一声。

云霏霏继续道:“你师父可能是因为同情她的遭遇,所以将她从王府中劫了出去。适逢朝中内乱,魏王不久便被削爵抄家,燕姑娘这才安全了。”

高手道:“这么说,是我师父侠义心肠……”

云霏霏道:“谁知道!你师父和她之间可是有些不清不楚的暧昧传闻呢。若是江湖流言倒也罢了,听公子和夫人所说也是如此。总之呢,那燕姑娘现在就在徐州的燕子楼,那燕子楼是你师父和一个赌庄的老板打赌赢来的,他将她一个人丢在了徐州十年,都没有去看过一眼。几年前你师父还到过徐州,但也没有踏进那燕子楼。”

高手讷讷地说:“单这样说,也不能证明是我师父抛弃了她……再者,不是在说永丰坊么,怎么尽讲我师父?”

云霏霏斜眼看他:“怎么?我说你师父,你不开心了?那不我说便是!不过我劝你,在那边可最好不要对人讲起你是苏庄主的弟子……”她怕高手不悦,忙道,“我可不是说你如何。只是你师父与永丰坊过节当真不小,燕姑娘的是一事,不过那时她已不是永丰坊的人了,魏王又失势,他们估计也不会怎么在意。但是早在那之前,他已把继燕姑娘之后第二任头牌舞姬,从永丰坊抢走了……”

她瞧着高手的脸色,觉着非常有意思——她似乎并没有发现,她早已默认高手便是苏棠的徒弟了。

“这次倒是没有什么传闻!谁都知道,他是为了他那义弟。”

“义弟?”见高手又吃一惊。

“你连这都不知道?”云霏霏又有些怀疑了,“你师父的结义兄弟,萧韶,他本是永丰坊的乐师。而那永丰坊的继任头牌是他的妹妹萧燕。继燕晚袂之后,她被许给了天远堂的副堂主楚江天,而且是明媒正娶。但那楚江天已过不惑之年了,又有些不好的传闻,当哥哥的便不愿,大概本人也是不愿的。但萧韶在永丰坊只是个末等乐师,无甚地位,武艺也低——他和你师父结交之后便武艺大增,想是你师父点拨的,但那时候外人都很惊讶他是如何与你师父结交的。总之是在苏庄主的帮助下,萧氏兄妹顺利从永丰坊逃了出去,你师父也恰是在那时名声大振,据说他连败了永丰坊的几大长老,又重伤了天远堂的副堂主楚江天,一下子惹上了永丰坊和天远堂两大武宗,但也无人敢上衔月山庄去寻仇!据说呀,当今天下能当真胜得了是你师父的只有一人——你那使下三滥手段的师叔不算——那就是天远堂的堂主傅茹湮,但他已隐匿多年,据称一直在闭关修行,不理俗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高手方要问:“我师叔怎么使下三滥的手段了?”但云霏霏一直说着话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那萧氏二人从永丰坊逃出后,逃去了北方,据说躲到辽土去了,近两年才回中原来。甚至有传言说他们近日到了江南。”

高手紧接着道:“所以永丰坊想要向萧韶寻仇。那几个人看了萧韶给我师父的信,还以为我是萧韶的徒弟,便想把我抓去做要挟。”

云霏霏“嗯”了一声:“不过我看那几人的身手却不像永丰坊的。永丰坊武艺均启悟自舞乐,据称无论剑法拳式皆飘然若舞,携有韵律。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想来永丰坊也是看不上的,不知何永丰坊究竟有何关系……反正不论他们劫那少女是否迎得了永丰坊的意,能对付萧韶永丰坊大概是求之不得的吧。如此想来他们也不笨!只是他们断然想不到你会是苏棠的徒弟罢了……嗯,自称是……”云霏霏又跺了一下脚,“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我们不过分隔半年,你怎么就被苏庄主收为弟子了呢?”

高手便把苏棠到望月山庄找方神医求医,连着其后拜师之事一并与她讲了。云霏霏听罢反常地沉默了一会儿——这一路上她总是讲个不停,除了吃东西难得有不说话的时候。

沉默了一会儿后,云霏霏又开口道:“如此说来,苏庄主得病的传言事真的了?”

高手点头道:“舅舅与我说,他私下里听见方神医说,师父他只剩下两三个月的时间,我出来已有一个月,便是现在赶回去,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得到了。”

云霏霏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师父让你来找公子,有说是什么事情么?”

高手道:“只是说让我持剑来拜访齐公子,没说别的。”

云霏霏道:“如此,那便是托孤了。”

“托孤?”高手不明。

云霏霏道:“便是说,他自知命不久矣。你们虽有师徒之名,但他并未教与你多少东西,所以把你托付给了公子。公子看在他二人相交之情面上,便不会弃你于不顾。”

高手从来没想到这一层上。此时想到许与师父再见不到面,一时间又伤感起来。

云霏霏又道:“不过也奇怪,你既是衔月山庄的弟子,便是你师父不在了,自有衔月山庄的人教养你才对。就算衔月山庄现下已无人,不是还有你师叔白桥么?为什么会想到公子呢?若是如外界传言所说,他师兄弟二人关系不好也罢了。但据你所言,白桥不是一直在照顾你师父呢?”

高手只能附和着点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云霏霏似有所思。高手见她想着想着,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更是不知所以。他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云霏霏忽然想到如此一来,他岂不就成了她的师弟,可任由她欺负了么!

连着几日高手与这少女共乘一骑总觉得颇为别扭,云霏霏倒是洒脱得很,丝毫不以为意。高手有心想再买匹马来,但是云霏霏嫌弃那样浪费时间,高手又身无分文,只能随那少女去了。

直到他们进了杭州城,云霏霏忽然问他:“你饿不饿?”

也不待高手回答,云霏霏便径自走向了一个酒楼,小二忙上来牵马。高手习惯性地随着他去了马厩,半途觉得不对劲,立刻折身回到店里时,云霏霏已择了个二楼临窗的雅座坐定了,从二楼呼唤着高手的名字。高手所幸她喊的是“阿手”,不然怕是又要引起满堂侧目了。即便如此高手仍旧觉得他自己的穿着打扮在这里显得特别显眼,局促不安地上了二楼,赶到云霏霏身前低声道:“我们不是刚吃过干粮么?”

云霏霏眼瞧着窗外,却不望他。高手禁不住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见湖光山水,水镜如碧,轻舟泛行,原来竟是西湖。而在遥遥的天水相接的尽头,有一栋三层的小楼。耳边听得云霏霏低声道:“那便是永丰坊了!西湖当下安静,晚上便热闹得紧了!”

高手凝神间,云霏霏已将小二唤来,一边点菜一边打听之前遇见那伙人的行踪。她形容了那几人的衣着相貌,小二便有了印象。

“您说那几个呀!可是见了!今儿个晨里,小店还未开张时他们便来了,叮了咣啷地敲着门要打尖儿。我这堂里还没扫完,后边儿的厨子也还没备完菜。便说还开不了伙,您老儿候些时间再来吧!结果咋样?那爷当下就火了!还招呼着把式要来揍我,好家伙的,我立刻就喊了人来。这儿可是永丰坊的地盘儿,怎能容那些粗人撒野的!”

这当口忽然有别人的客人喊这小二,小二口中应着“来啦”,就急急忙忙去了。

高手追着喊道:“后来呢?那几人怎么样了?”

远远地传来一声:“都撵走啦!”

云霏霏忽对高手道:“你看出来没?”

高手一愣:“什么?”

云霏霏道:“这小子会武功的!”

高手摇摇头。

云霏霏继续道:“说不定呀,他自己就是永丰坊的人,以我看,那几个粗汉子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想这西湖可是永丰坊的天下,他们既要有求于永丰坊,到了这里竟敢嚣张,真是不要命了!”

便在此时,坐在临座的男子忽然开口道:“姑娘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里,只是不知道姑娘找他们有什么事情?”

高手与云霏霏都吃了一惊,齐齐地将头转到一边——之所以吃惊是他们竟都没有发现旁边的座位上有人,究竟是他们来之前便已在了,还是在他们坐下后,和小二说话的功夫才来的都不知。而这两人显然都是不易被人忽略的那种人。其中一人面色黝黑,像是饱经风吹日晒,但自有一股潇洒之感。另一人却是肤色白皙光嫩,唇上一撮小小的胡子像是粘上去的。若无这胡子,可较那齐二公子还要俊雅了。但这胡子总觉得滑稽可笑,不伦不类了些。

云霏霏盯着那小胡子忘了许久,忽而一笑。对方便也回以一笑,那笑中竟似有些妩媚之感。高手不明其意,他还望见他二人桌边放了个大包裹,那包裹里的东西似与剑长,又似比剑宽,却不知是何物。云霏霏起身走到那座前,对着那先前说话的男子行了一礼道:“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男子微微一笑道:“不敢!”另一人则叫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高手见他二人考得亲近,心有不悦。

云霏霏回了座位后,什么也没与高手说,只是催促小二将饭菜端上来,而后埋头大吃了一顿。高手丝毫没有胃口,他满腹的疑问,又不敢问出口来。直到云霏霏催他道:“赶紧快吃吧!好歹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高手听了这话,料想她一切皆有安排,便也不再多想了。他们吃饱饭后才发现邻桌的两人也已不见了,什么时候去的,高手仍旧没有发觉。

云二人结了账,走出酒楼。高手这次也不再东问西问,怕云霏霏着恼,只是紧随在她身后。走了小半日,高手发现云霏霏只是绕着西湖闲逛,却没有要去哪里的意思。忽而又一时兴起,租借了一条小船,在湖面上泛起走来了。

那小船悠悠地荡着实在是舒适得紧,高手划着桨,感受微风轻拂过耳边,心神荡漾,似乎什么烦恼都不见了。他甚至想闭目吟两首诗,却发现腹中无笔墨,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云霏霏却在这时把桨收了,高手见状便也收了桨,任那小船树叶似得在湖心飘荡了。

云霏霏看着高手轻轻笑道:“现在好了,在这个地方,我们可以随便说话了!”

高手惊讶道:“怎么?之前你不与我说,是因为那里不能说么?”

云霏霏点头道:“方才你也听那小二说了,那酒楼便是永丰坊的地盘,他自己便是永丰坊的人,这附近说不得有多少永丰坊的人在呢!我们说的话,怕是都要被他们听了去。”

高手道:“听去又如何?我们要找的是那伙人,又不是永丰坊。”

云霏霏道:“他们就是一伙的,至少是脱不了干系的。”

高手道:“那小二不是说把他们撵了出去么?”

云霏霏道:“那是他在撒谎。那位前辈与我说,他们盯着这酒楼有许久了,我们描述的那几人——连同那个马车,他们也看到了。但是并没有发生那小二与我们所讲的事情,他们看到的,是那小二直接将马车牵进了后院里。”

高手问:“这两位前辈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云霏霏:“不知道。但是我看得出,他二人武功不弱,远在你我之上,想是前辈高人吧!”

高手道:“即便是前辈高人,也不知是敌是友,怎么就能判定不是他们在说谎呢?”

云霏霏似乎是愣住了:“他们为什么要对我说谎?”

高手道:“这我不知了。我只是猜测。”

其实若论江湖阅历,云霏霏教高手也高不了多少。但是她心高气傲,即便心里觉得高手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却是不肯承认,只咬定那二人不会撒谎。高手也不再与她辩,只道:“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云霏霏道:“等!”

“等什么?”高手不解。

云霏霏道:“等天黑。我才想那几个人和那被绑架的少女应当都还在那家酒楼里,我们天黑时前去探一探。”

高手望着湖面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忽而又道:“假如确如那两位前辈所言,小二与那几人都是一伙儿的,那他该也知道我们是追他们而来的。”

云霏霏道:“这是自然,我们都开口问过了。”

高手又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我们只有两个人,他们又岂会惧怕我们?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找上我们,反而等着我们去找他们呢?”

云霏霏再次愣住了。高手说的没有错,即便对方不主动来找他,可能也会料到他们会再找过去,可能早已有了防备。且不说高手本就是他们的目标,即便不是,凭他二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很快,他们便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