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真相大白

高手醒来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架残破的古琴。琴架的朱木已多有破损、断裂,但更令人揪心的是琴的左右各断了两根弦。高手未习过音律,但琴他是见过的。这样一柄残破的琴,便是扔在街边,也只有小孩子会捡来玩耍。

但那琴的主人却分明极重视那琴似的,用一双白葱似的纤指轻轻地抚着,由上至下,由左及右。“这琴当真可用来弹么?”高手这样想的时候,那指尖在琴上动了起来,轻抚慢捻,仿佛在琴弦上舞动一般。他陶醉般地欣赏那曼妙的舞姿,却恍然发现,那琴声也如流水一般涌入他耳中了。

他贪婪般地听着,试图从那琴音中寻找它断了两根琴弦的痕迹,但琴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了。接着,他听见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道:“小兄弟,你醒了?”

他能感觉到从那声音里试图流露出一点关怀之情,声音的主人显然已尽力了,但那声音仍旧是冷冷的,那对人世的悲哀之感,怎样都掩盖不住,便如那缺了音的琴声一般。

高手如何能明白这一点呢?但他似乎是明白了。

他试图从床上坐起身来,但是没有提起那个力气,便只翻了个身,恍恍惚惚地看见,那琴的后面坐着一个人影,不真切,似乎只是一个剪影。那为何那断弦的琴的轮廓那般真切呢?

“我看他是醒了。”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传出声音道。这声倒是有些熟悉,是在哪里听到过呢?

“喂!小子!”那声音竟在向着他靠近,“你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么?”

那声音!他隐约想起来了,然后身体一个机灵跃起试图向那声音的反方向去躲,但那边是一堵墙,他无处可躲,便缩在了角落里。然后他意识到他本不该这般害怕,至少不该这般表现出来,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那男人走到他的床前,笑笑道:“看起来,你是想起来了!”

但高手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来整理他当前的状况。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但隐约记得他是怎样来的。他和云霏霏同萧韶夫妇二人乘马车前往扬州,途中遭袭,他被人挟持到马上。那马奔波了两日两夜都未停,他既感到害怕,又觉得难受,兼之这几日遇见的各种状况使他疲惫不堪,中途便昏睡了过去。再醒来,便是这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了。此时站在他床前的正是那个将他掳走的男人,他识得他的模样,也记得他的声音。他在途中似乎还和他说过些什么话来着,但他不记得内容了,是什么来着?

高手这时看清了这女子的身影。她好端端地坐在那张摆着琴的圆桌的后面。此前高手之所以会觉得她的身影有些模糊,许是因为她从头到脚的衣饰都是黑的。发是黑的,乌黑的秀发上没有半点修饰,只是胡乱地披下来。肤色倒是白皙,但被黑纱遮住了大半,衣服也是清一色的黑,黑得这般彻底以至于高手不禁疑惑了:“这个人,真的存在么?真的不是我的幻影么?”

那男人打消了高手的疑虑,他针对那女子的问题回答道:“见过一面。”

女子的声音里透露着惊讶:“什么时候?我竟然不知道?”

男人道:“就在那年,他抛下你,离开徐州之后。”

她的手指还放在琴上,尚未挪开。那男人的话,激得她的指尖用力一抖,划出一道血痕来。那桌子便在高手的床前,他望得真真切切,那血沿着细弦流向一边,似较那女子的存在还要真实。

“我不明白。”男人盯着那女子的脸静静道,“他差不多是你唯一的出路了,你又为何要亲手将它断掉呢?”女子将受伤的手指翻过来,盯看那细细流动的血道:“我不想要出路……而且我也明白他也不想。”

她把头别到一边去,男人颇为感兴趣地看着她。他们保持了一阵子的安静。高手觉得是时候了,他小心翼翼地张口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女子扭过头来望向他,这次把笑意挂在了脸上,那是从眼角透露出来的。她似乎是在努力表现出温柔,但那声音依旧是清冷的:“这里是燕子楼。”

“燕子楼?”高手在努力回想他是从哪里听过这三个字的,是哪里呢?

女子继续开口道:“至于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就要问这个人了。”她扭过头转向了那个男人,“为什么呢?”

男人道:“你应当猜想得到的!”

女子道:“你想和苏棠比武,所以把他的小徒弟挟持来,要逼得他不得不答应。”

男人点头道:“我已派人到蜀中运信,不出两三日便可到了吧!蜀中虽远,乘快马,想必半个月也可到了。”

女子道:“但是为什么是在这里?你大可以带着他的小徒弟去蜀中啊!那样不是会免去许多麻烦?你也不能保证他见信一定会来吧?”

“他会的!”男子断然道,“只要他是苏棠,就不会不应…你不想再见他一面吗?在他临死之前?”

女子幽幽地道:“现如今,见与不见,又能有多大关联?”

高手忍不住在这时插了一嘴,他见那两人同时转过头来看向他,又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但他还是将下面的句话说出口了:“你们也知道我师父要死了,他……他根本赶不来这里。便是赶来了,也无法与你比武的……”

男人轻轻一笑道:“他身边的那位方神医总会有法子的。”

高手心想:“这个男人竟似乎什么都知道。”

男人又走向高手床前,他身上的压迫感让高手不住后退,但是已无路可退了。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反应,又道:“其实我便是不把你挟持来,他也会来赴约的……以我对那个男人的了解。”

女子冷笑道:“你自以为自己很了解他?”

男人转向她:“怎么,你不相信?从他重伤了我天运堂的副堂主起,我便在观察他,已经好几年了。”

“天远堂?”高手心下一凛,“莫非这男人便是天远堂的堂主傅如湮。不知这女子究竟是谁?燕子楼……燕子楼……哪里有个燕子楼来着?”

女子叹息一声道:“我却是不了解你,他与天运堂十余年的恩怨,你始终置身事外……"

男人道:“那是他和楚江天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也与天远堂无关。”

“家都被人放火烧了,还真敢说!”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不在乎。再者,那也是楚江天惹来的。当年他被苏棠重伤之后,求我给他报仇,我才懒得管他。他胳膊腿又没断,要报仇自己去报。他是成名几十年的人物了,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打败,要报仇却不去找本人,却试图拿他师弟作为要挟,也是咎由自取了……”

女子看了一眼高手:“你这与他又有何差别?”

男人笑笑道:“我说了,我把他带来不是为了要挟苏棠的。”

女子凝视着他的眼道:“你也不想替天远堂,替你的副堂主报仇?”

男人道:“即使有仇怨,他本就要死了,我何必多此一举?”

“所以你只是想和他比武而已?”男人点头默认。

女子道:“这我更不明白了,这十年来,你有无数机会,为何又等到现在?”

“因为没有把握。我没有把握当真能战胜他。你一旦打败一次,再取胜就很难了,楚江天便是如此。此外,我很想看一看,这个男人,他究竟能走多远。只是我也没有想到,如今便是尽头了。尽管我仍旧不能说有把握,但这却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说完这番话后,竟是高手的床边坐下了。他看高手缩成一团,笑道:“你不用这样紧张我,我根本不会对你怎么样。我方才也说了,我把你带来,并不是想要挟你的师父。”

“那你是想做什么?”高手努力保持平静,但他的声音还是不自禁地颤抖着。

男人直视着他的眼,像是要透过那里,望向深处似的。

“因为你是苏棠唯一的徒弟。我要教他的徒弟知道,害死他师父的究竟是谁!”

高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我师父他……身染重病。”

“看上去是如此!”

“看上去是如此?”高手没头没脑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后,忽而醒悟过来,“难道不是么?”

男人摇了摇头:“他不是得了病,是被人下了毒。”

高手心底一凛,望向那女子,惊疑不定:“莫非……“

女子懒懒地将身子贴在椅子背上,口中幽幽地道:“我只是给了他所盼望的。“

高手忽得跳了起来:“怎么可能?”他一怒间,连害怕都忘记了,“是人都想活着,怎么会有人期待死亡?”

女子将她那一双如深潭般深不可测的眸子转向他:“你对你师父又有多了解呢?“

高手愣住了,他与师父相处不过三个月,在那以前他听说说过不少有关他的传说,初见他时又觉得与那与传说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多半时候他是温柔而随和的,只有少数时候——也许是在不经意间,他眼中透露出的寒意会让人背脊发凉。那么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但是…”高手觉得自己脑中一片混乱,腿也不自觉的软了,又一屁股跃落在床上,“那当真是中了毒么?连方神医也……“

男人将他的话截住道:“方神医或许早已发觉到了异常,只是未与你说而已,那毒唤作‘归朝欢’,是种烈性毒药,但不会即刻发作。初时必会使人虚弱咳嗽,与痨症无异,慢慢毒性侵入五脏六腑,通常挨不过两年便会殒命……“

高手忽而怀揣了一份希塑道:“既然是毒,那会不会有解药?"

男人道:“有是有……"

高手喜道:“当真?"

却听男人紧接着又道:“只是需要三个月内服下方有效果,若是超过三个月,便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他眼瞧着这少年从绝望到失望,又从失望到绝望的神情变化,不禁轻叹了一口气。

女子忽然对高手道:“你不想让你师父死?"

高手愠道:“这是当然!"

女子又问道:“这是你的期望还是你师父的期望呢?"

高手默然,他不禁也扪心自问:他希望师父活着,是单纯地希望他活下去呢?还是只是私心想要师父传他武功呢?那是他的期望,但是他有问过,有去了解过他师父的想法么?又或许那当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女子从怀中掏出一个棕色的小瓶,放在琴沿上:“这便是害死你师父的毒药‘归朝欢’,你师父对它是再了解不过的。”她抬眼看着高手道,“这药便是十年前他留给我的。他说我若是恨他,便托人将这药带到衔月山庄,他见到后,自会知晓那是什么意思。”

这话不仅高手大吃一惊,便是那男子也大感意外。

不及男子开口,高手抢先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子幽幽地道:“我么……我叫燕晚袂,是被你师父抛弃的女人。”

高手想起来了,他是曾听云霏霏提及过,她本是魏王的妾,被苏棠抢走,然后又将她遗弃。高手讷讷地道:“我不信一我不信,我师父。他……他不会是那样的人……“他说出口才感觉到,自己都没有那个底气。

燕晚袂淡然一笑,她推动椅子边的木轮一高手这才发现她椅子两边嵌着两个木轮,代替了本应有的四个凳子腿。她拨动那木轮那椅子便动了,就这样带着她到了窗畔。

男人——傅茹湮看出了高手的疑问,对他解释道:“她双足已废,不能于行。这椅子是你师父着人制给她的。”他又转头对燕晚袂道:“他虽然弃了你,但对你也不算坏,他留与你燕子楼,又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如此又有何求?“

燕晚袂道:“你说得没错,他救我脱离王府,本就是受人所托,又或是怜惜于我,他本就没于我承诺过什么。他把我带到徐州,又和盛老板打赌赢了这燕子楼把它给了我。在那之后,他在这房间里坐都没有稍坐一下便从这窗一跃而出,头也不回,但我丝毫毫不怪他,反而更倾心于他。若非后来……“

她忽然打住,扭头看着高手:“你一定很好奇,我和你师父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是吗?"

高手感觉自己点了点头,但他在恍惚间,并不确定自己真的点了头。

燕晚袂道:“我们在这里尚有些时日等你师父,我一点一点地讲给你,你总会明白的。”

“在那之前我还有些疑问。”傅茹湮打断道。

燕晚袂将一双美目瞧向他:“你说!”

傅茹湮看着那棕色的药瓶道:“这归朝欢天下仅有一瓶,它还在这里,也就是说你并没有把它给苏棠。”

燕晚袂点头:“这药又是留在这瓶里才可用。它的毒性也不需要一整瓶,一丁点便足够了。”

傅茹湮道:“所以你并没有按苏棠所说,将这瓶药带给他,而是唆使别人下了毒。”

燕晚袂似有些赞赏地看着他:“这你也猜到了?所以你也知道是谁下的毒?”

傅茹湮点头道:“我是通过苏棠中毒的时间推断的,那时他根本不在衔月山庄,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那时候能毫无防备地接近苏棠而此前又和你有过接触的只有一人。”

高手忙问道:“是谁?"

他看看傅茹湮,又看看燕晚袂,他们二人似乎早已心照不宣。高手焦急地等待着答案。尽管他已隐约猜到这个人是谁,直到傅茹湮终于将那个名字说出口:“白桥,你的师叔。”

此时,在望月客栈里,苏棠又一次坐在他经常坐着的那颗桃花树下。树叶依然茂密,再过一两个月,它们就会逐渐凋零。但苏棠清楚地知道,也许他见不到那一刻了。他脸上微露出一丝嘲弄的神色,带着一丝冷酷。这些表情都被二楼的杨绪风看在眼里。那是只有苏棠独自一人时才会露出的神色。当杨绪风走下楼来到院子时,那神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平日里展现出的和善态度。

苏棠扭过头来,仿佛刚刚发现了杨绪风一样。杨绪风不禁暗自发笑,苏棠这个身份和地位,何必处处伪装呢?

“您找我吗?”

苏棠点头道:“杨老板请坐。”

杨绪风便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苏棠又向着二楼望了一眼,说道:“阿桥被方神医叫去了是吗?”

杨绪风回答道:“是的!有关苏庄主的病情,他似乎要与尊师弟谈一下。”

苏棠的面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也被杨绪风望在眼中,正自奇怪间,忽听得苏棠又道:“方神医真乃神医也!我原以为我再无机会可下床行走的。阿手去后,我卧床近一个月,却没有想到这一个月的调养下来,气力恢复如比。也不知方神医究竟是使了什么是灵丹妙药。“

杨绪风心间一动道:“说不定苏庄主就此便可恢复了…”

苏棠摇摇头,却并未再言。

苏棠又开始沉思些什么,凝望起远方,杨绪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衔月山庄在浓雾中时隐时现。杨绪风些毫不急地等待着他。如今客栈的生意已不仅仅是冷清了,而是再无其他客人光临。为什么会这样,杨绪风不知道,也懒于去想——他乐得清闲。

“杨掌柜还记得么?”苏棠猝不及防地开口道,“我在阿手随阿桥去衔月山庄取剑之时,曾要杨掌柜答应我一件事。”

杨绪风忙道:“记得!“

不但记得,杨绪风也猜到了苏棠叫他来便是为再提此事。但苏棠后面说出的话还是教他大叫一惊:“我想让杨掌柜做衔月山庄的管家。”

杨绪风忙道:“这怎么可?”

苏棠笑道:“我既肯请你,便是可的。苏家名下尚有些薄产,虽在我手中已败坏了不少,但还是需要有人来管理。在所认识的人中,杨掌柜正是人选……“

杨绪风正要开口,听得苏棠仍有话要说,便停了下来。

“而且杨掌柜又是阿手的舅舅,阿手日后还要由您来扶持才可!“

杨绪风心中一动:“莫非他想让阿手接衔月山庄?”

却听苏棠又道:“我死后有一条遗命留给阿手。本应由阿桥来传答,但是阿桥他……罢了!还是由杨掌柜替我转答吧!“

杨绪风便道:“好!”心里兼着期待与忧愁,听着苏棠继续说下去。

“我虽收了阿手作徒弟,但是我教给他的甚是有限。所以我趁他此行去江南之际,将他托付给了齐姚两家。齐家且先不论,姚家是我母家,无论阿手,还是衔月山庄,他们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这事杨绪风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暗暗吃惊。

苏棠继续说道:“再过几年,待阿手再成熟些后,我希望他能去寻找我父亲的下落。”

杨绪风又吃一惊:“您是说苏老庄主?”

苏棠点点头道:“你想必也听说了,这衔月山庄本就是我从父亲手中窃来的。父亲被我撵走后便下落不明,但我相信他尚在人世,这些年我一直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一直在暗中寻找他的下落。此前一年,我和阿手明面上是四处求医。但其实我早已知晓我是无望的。我是想在我指死之前能再见他一面……但便是这一点心愿看起来也无法达成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但是他面上露出的似有若无的落寞之感,让杨绪风分不清那究意是真实还是伪装的了。他于是开口同道:“苏庄主是想……”

但是他的话没来得及问出口,忽见到苏棠脸色大变——苏棠在此地养病的几个月间,杨绪风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动容的。他只见苏棠霍尔起身,喝道:“什么人?“

他话音刚出,右手已抄了个茶杯掷了出去。茶杯径自飞出,击倒了院子一角的柴火堆。杨绪风隐约瞥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而下一秒苏棠也不见了,他紧随着那黑影跃出了院落。

杨绪风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二楼的窗被推开,方仲看探出头来,喊道:“老杨,发生了什么?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又见只有杨绪风一人,问道:“苏庄主呢?“

杨绪风自己尚未搞清楚状况,便指了指苏棠和那黑影离去的方向。不及方仲春再开口,白桥已将他推开,从那窗口跃下,向那二人方向寻去。

方仲春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忽而轻轻叹了一口气。

便是在不久前,苏棠与杨绪风在院落中谈话之前,方仲春称有关苏庄主的病情要与白桥谈一下。那时苏棠与白桥都在苏的房中,苏棠闻言面色微微变了变,起身道:“我与杨掌柜也有些话要说,烦请通报一声,便说我在院中等他。”

方仲春将苏棠的话告知杨绪风后,将白桥引进房中,开口便问道:“苏庄主身上所中的毒,白公子可否告知?”说完这句话后,他不着于要回复,而是细细地观察着白桥的脸色,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过了有一会儿,方仲春在心里暗数了有十个数的时候,白桥开口道:“我不知道。”

方仲春叹了口气,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答复似的。他在房间里徘徊一圈,又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让白桥坐,白桥只道:“我站着便好。”

方仲春遂也不再相让。他又看了白桥一眼,开口道:“实不相瞒,我初时诊察苏庄主病情时便觉有异。那乍看起来似乎是与普通痨症无差,但那种病,多少年前便会出现端倪,又或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但以我多与苏庄多少年相交所知,苏庄主绝无此症。”

“也便是在前些日里,我忽然想起一事来。两年多前,可能有三年了吧!苏庄主曾带你来藏春阁就医。当时恰值我师父逝世未久,我将他的骨灰奉回故土埋葬,因而不在阁中。我回时你已走了,苏庄主正欲离去,因我回来,便又多逗留了些时候,我与他谈些小时候的事,他感谢我少年时医治他。便在那时我发现他神色有异,隐隐有中毒迹象,但那迹象一闪而过。我当时也与苏庄主明言,我称为保险起见,最好由我为他探下脉搏。但苏庄主笑我多心了,他既不愿我不能勉强,而那时我也以为是我多心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他已发现自己中了毒但刻意使内力压制。”

他说到这里时,白桥的神色略有些变化,方仲春猜测,那可能是惊讶。但见他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愿,方仲春便继续讲道:“他走之后,我问弟子,我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他于我讲,你是被天远堂所伤。你们因何产生纠纷他也不知,但你身陷天远堂,是苏庄主,还有萧韶把你救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萧韶”这两个字,白桥的脸色忽然大变。而后他又便似为比感到羞耻似的,又把头扭转过去了,方仲春心里暗暗纳罕。

“把你带到藏春阁后,萧韶便离去,你在那里休养了七日,而后不告而别。你给苏庄主留下一封信,约他半年后,在衔月山庄比武。而半年后,苏庄主便也败给了你。这事太蹊巧,传言很多,我也听过一些,但直至亲眼见到苏庄主的病症后,我才敢相信,“他牢牢地盯着白桥的脸道:“你当真是为了赢得比武,给自己的师兄下了毒么?”

他的声音便像是撞上了坚硬冷的墙壁,弹回来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方仲春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本来也不愿如此作想,因为我不大相信苏庄主会看错人,但是就我所知的状况而言,我实再想不出会有别的可能性……”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便被白桥打断了。他猝然扭转过身来,开口道:“那个人,你又知道多少?”他一反常态声音很激动,“你们似乎都将 他当作了好人,就因为他武功高,就因为他是天才,他现在装出一副伪善的模样,他年轻时做过的那些混帐事情便不算数了?

”方仲春皱眉道:“你还在意梅山之事?”

白桥摇头:“我对梅山并无留恋,我没有那个资格,但是不止梅山,他又搅过多少个门派,又负过多少人?除我之外,又有多少人欲置他于死地呢?”

方仲春道:“所以你并不否认是你下的毒?”

白桥冷冷地道:“我一开始便没有否认,我只是说,我不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

方仲春略一惊讶,但白桥接下来说的话让他更为惊讶:“你若当真想知道,还是去问他本人吧!”

方仲春奇道:“你是说苏庄主知道他自己中的是什么毒 ?”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若当真如此,为何不与我明言?还要我妄自猜测?”他忽然这么停住,他想起了方才白桥的话:“你对那个人究竟了解多少?”莫非他对那个人当真丝毫都不了解?

白桥又问道:“你知道燕子楼么?”

方仲春道:“略有耳闻。”

白桥道:“那毒药我便是自燕子楼所得。”

方仲春沉思中,白桥又道:“听起来像是我在找借口,但我得来那药时,确是不知那是致死的毒药,那个女人骗了我,她说那药只会使他在短期内变得虚弱,药效不会超过半年。所以我才与他相约半年后比武……你说的没错,世人的猜测也没错,我就是为了赢得那场比武才下的毒!我就是想要胜他,我就是要打败他!”

他忽而把凌厉的目光抛向方仲春,那目光慑得方仲春心里一寒。但是他眼望着白桥的眼里布满血丝,又让方仲春怜惜他了。他心想:“嫉妒,嫉妒总是会便人做出疯狂的事情。”

却听白桥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在嫉妒苏棠,只因为我们是同门师兄弟,只因为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撵不上他,只因他天赋远比我高,所以我嫉妒他?”

方仲春道:“至少我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世上恨他怨他的人很多,却不应包含你。”

白桥走到桌子前,一手撑住在桌子边缘上,若非如此他便站不稳似的。而在他无意识中,桌子边缘的木屑都纷纷掉掉落了。

“在世人眼中,他确是对我好。若非他,我又怎能入得了衔月山庄,拜得了苏青洛的门下?”他若笑着,“但是他又可曾真的瞧得上我呢?”

他猛地一阵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嫉妒他。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超过他的,怎样都不可能……我比别人都更努力,也只是想让他看到……只要他能承认我,便足够了……但是呢?我从来没有妒嫉过他,我只是嫉妒萧韶而已……他把萧韶看得很高,每时每刻都对他赞不绝口……但是我呢?他根本瞧不上我,他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中过,那他对我再好,又有何用?”

他一使力,便将那桌子的一角硬掰了下来,随后又转过身面向方仲春:“便说那阿手吧!在他这种状态下被他收为徒弟,那孩子而言,当真是一件好事么?”

方仲春没有回答,他们的谈话在此中止,因为他们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巨大响声,便一起去到对侧的房间,推开窗,却只见杨绪风一个人呆立院中,他指了苏棠离去的方向,自桥立刻从窗中跃下,紧追而去了。

方仲春兀自回想着与白桥的一番谈话,杨绪风则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顾得上哪一边好。这时他听见前面店里有人叫道:“有人么?”

杨绪风心中惊讶:“怎么这样紧要的关头,居然来了客人?”他赶回店中,见柜台前站着一个人,立时警惕起来:“这是个好手,想来不是住店的。”

未及杨绪风开口,那人已欺至他身前。杨绪风下意识向后一闪,那人已抓住他手臂,将一封信放在他手里:“烦请转交衔月山庄苏庄主 。”

话音方落,人便已离去,当真如影如魅。

杨绪风端详着那信,正反面都没有字迹。他拿着那信回到了二楼,口中低声道:“看来麻烦的事情是越来越多了……”

且说白桥顺着杨绪风所指的方向一口气追出了三里地,发现苏棠正站在林木间的空地上,他的身遭已零零散散散地落了些叶,而他面对的方向,恰是衔月庄的方向。白桥未出声,苏棠已知他站在身后。

“是他!”他轻轻开口道,白桥身子轻轻一颤。

”我找了他这多年,没想到他一直在这里……阿桥,你在紧张么?”

白桥仍旧没有开口。苏棠仍旧背对他站着,并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我的死是我自己的咎由自取,与任何人无关。”

白桥轻轻地叹道:“你还是什么都不明 白。”

苏棠道:“我确是不明白,你当真便如此恨我?”

白桥道:“你都听到了?”

苏棠点了点头,然后他便不再说话了。

白桥看着他的背影,他们所站的位置相距有六尺之远,他早已习惯了这个距离,似乎总不愿靠近。这十余年来他持续地追随着这个背影,但始终追不上。他总是离他很遥远。其实白桥心里很清楚,不单单是他,苏棠距离任何人都很遥远,天底下没有人比他对这个人更了解的了。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想要再见一眼父亲,当真是想要弥补从前的遗憾么?不!白桥在心中摇了摇头。那只是更近一步的报复而已。

从十年前在街月山庄再见苏棠时,白桥便望出了他心底的深渊,任谁也没有办法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