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赶慢赶地在天黑前赶到了扬州城。高手想着天黑也不好去人家拜访,便先寻了个客店休息。在店里,高手将齐家的位置打听清楚了。他虽是第一次离家,但常年在客栈混着,人情世故倒也清明,打听清楚齐家情况后,翌日天明便前去拜访。
时齐家的家主齐乱山身染重疾,卧病在床。大公子齐慕风在朝中已是高官,当家的便是那位齐二公子了。但扬州城中谁都知道,这位齐二公子不理俗事,齐家真正当权的却是他的夫人姚蕙兮。
高手还记得那位齐夫人,那位尚且年轻,头发却白了一半的妇人。关于她头发因何而白,扬州城里也有传言,据说是因为新婚之后第二日,丈夫便和妓女跑掉了,两年才归,齐夫人独守了两年的空房,头发便白了。那齐二公子年轻时风流成性,是扬州有名的花花公子,但是在两年后再回来,却莫名地转了性,再不去那等风月场合,门也鲜出,似被妻子管得极严。那时齐家的家主齐乱山身体开始出现不适,齐夫人渐渐便把家中的大小事宜都揽了,又有对门的娘家在旁协持,俨然是齐家的新任家主了!
高手便是要奉师命去拜访这位齐二公子,他却想不出这位齐公子与他师父会有怎样的交情。苏棠与姚家的关系至今鲜有人知,便是齐姚两家知晓此事的也不多,高手更不会知道。
高手准备得当后,便去了齐家,寻了门房求见齐二公子。那门房上下打量一番高手,便觉得他与自家公子不像是有交情的模样。细细追问,高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称奉师命前来拜访。又问他是哪家门下,高手想说是衔月山庄,却难以说出口来。那门房见他支支吾吾的,更加心疑。若是从前早将他撵走了,如今在齐夫人治下,却不敢造次,便对另一人道::去请云姑娘来一趟吧!“
“云姑娘?”高手不觉心中一动。
那门房道:“连云姑娘都不知道吗?那是我家夫人的心腹,也是二公子的门下高徒。”
过了一会儿,那门后便闪现出一个少女来,不是云霏霏却是谁?高手万万想不到他与这少女还有重逢之日,禁不住脸又红了。云霏霏见到他也是又惊又喜:“你是阿手?你怎么在这里?”又见他手边拿着剑,更是喜道,“你终于拜了师父了?恭喜你了!”
高手没有想到少女还记得自己,心下甚慰。那门房堆笑道:“原来是云姑娘的朋友,早说嘛!”
云霏霏牵了高手的衣袖,显得极为亲热:“你不是在蜀中吗?为什么会来到扬州呢?是来找我的吗?你师父是谁呀?学武有多久了?”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高手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云霏霏似也不期待高手的回答,只是随口一问,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恰好,我正要去一个地方,你陪我去吧!”
她不由分说便将高手拽走。他们绕了一条街,却是直奔姚家的府邸。那门房显然是识得云霏霏的,唤了一声:“云姑娘!”
云霏霏问他道:“沈公子在吗?”
门房答道:“在呢,需要我去叫他吗?”
云霏霏道:“不用,我自己找他便是。”
她进了姚家便似进了自家府邸一般,所遇之人都与她招呼一声。她径自来到了一个小院,对着屋子里喊了一声:“沈愁!”便有一少年从那房中行了出来。少年板着脸,一副无奈而又不悦的神色,先打量了一番高手,又对云霏霏道:“你又来做什么?”
云霏霏道:“我自然是来找你比剑的!”
那少年摇头道:“我不与你比!我又比不过你,每次都输给你,又有什么可再比的?”
云霏霏道:“我又不是要你与我比,是要你和他比。”说着便把高手推到身前,高手和那少年闻言都是一惊。那少年又将高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云霏霏道:“他是你齐家新入门的弟子?”
云霏霏道:“怎么可能?”
少年又问高手道:“阁下是哪家门下?”
不待高手开口,云霏霏便又代他答道:“说了你也没有听过,又何必问?你便说你应还是不应吧!不应便是认输了,堂堂姚家首徒的公子,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都打不出去,传出来岂不丢人?”
“姚家的首徒?”原来这少年便是姚家首徒沈墨的儿子沈愁,却不知云霏霏与他究竟有何过节。高手听得云霏霏口中对自己师门颇为轻视,虽有不悦,却更不敢说出自己师门名号来了。他明知自己不会是姚家弟子的对手,便道:“比不得!我刚拜入师门不久,只学得一招半式,又怎会是沈公子的敌手?”
云霏霏却道:“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才让他指点你一二啊!难得的机会你可别白白浪费掉。喂!沈愁,你是应还是不应,不应便算你输了!”
这少女显然是被人应承惯了的,我行我素,丝毫不理会别人的感受。沈愁叹气道:“你还是真是纠缠不休!”但还是回房间取了剑来。
云霏霏又道:”不过先说好了,他是我朋友,你可不许伤他。而且刚才你也听说了,他方入门几个月,你须得让他三招才行。“
沈愁似乎放弃了抵抗:“好!好!都依你便是!”又对高手道,“兄台出剑吧!”见高手仍在犹豫,又言,“这小丫头片子啰嗦得紧。你不应她,她不依不饶的。我们便比划两下,让她开心开心便是了!”
高手只得拔剑。他那破剑一出,云霏霏又扑哧一笑道:“你师门这般穷的么?也罢!回头我叫人打一柄新剑给你。沈愁,你先借一柄剑给他吧!”
高手忙道:“我不用!这剑……这剑是我师父给我的……”
云霏霏便道:“哦?这样,那好吧!”她退下来到了一边。
高手方要出剑,忽听得一个男声道:“愁儿,你在做什么?啊!是云姑娘来了。”
只见一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沈愁叫了一声“爹”,云霏霏则叫了一声“沈叔叔”。
来人正是姚家家主姚四牧门下的大弟子沈墨。沈墨走上前,看见了高手,问道:“这位是?”
沈愁道:“他是霏霏的朋友,来找儿子切磋武艺。”
沈墨又向高手瞧了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忽然望见了他手里的剑,面色一变,沉声道:“沈某不才,岂敢与衔月山庄为敌?”
“衔月山庄?”云霏霏与沈愁闻言俱是一惊。高手也没有想到自己师门竟会被人认出来,他却不知当年与他师父打过照面的人,无人不识得这柄剑的。
沈墨本来便是有事来找儿子,当下更是不由分说领了沈愁便走。边走边口中道:“真是忘乎所以,居然妄想和苏棠的弟子比武……”
他声音虽低,云霏霏却听得清楚了,这于她不异于晴天霹雳一般。他不可思议地望着高手道:“你……你当真是苏棠……苏庄主的弟子?”
高手只得点点头。他看得出来云霏霏似乎很生气,但是他并不明白她因何而生气。云霏霏低头微一凝思,忽而五指成爪,朝着高手肩头抓来。高手万没料到她会在这档口出手,真是猝不及防,身体只凭本能向右闪了一下,但还是慢了半拍,衣服被抓破一个口子。第二招再来的时候,高手便有了准备,左闪右躲,云霏霏连出三招,都被高手闪了过去,既而一跺脚,冷冷地抛下一句:“身法倒还不错!”折身离去。
高手急忙跟上。云霏霏从姚府走出,又回到齐府,到门前时又回过身对高手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高手便道:“我不是跟着你,是我师父让我来拜访齐家二公子。”
云霏霏揣着怀疑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问道:“有何凭证?”
高手遂将他的佩剑递与云霏霏道:“师父让我携着这柄剑来见他,想必便是信物了吧!”
云霏霏接过那剑,仍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给公子通报一声。”
云霏霏拿着剑进去给齐慕予看了。这天齐夫人——也就是姚蕙兮有事外出,恰好不在府内,齐慕予一个人正百无聊赖间,见云霏霏拿了一柄剑过来,喜道:“这不是我姚……苏兄弟的剑吗?怎么在你这里,你见过他了?”
云霏霏更为惊讶道:“这当真是衔月山庄苏庄主的佩剑?”
齐慕予道:“当然!这剑鞘还是你家夫人亲手织给他的呢!这么多年了,多少还是变了色。”他又把剑从剑鞘中抽出,再次面露喜色,“对!就是这个!就是这柄破剑。我第一次见到这剑的时候,便劝他换一柄,这破剑要如何使呢?不过十五年前这剑似乎还没有这般破。便是这柄破剑,我已有两度败于他这剑下,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名气,后来更是不知有多少人败于这剑下了。哎!一晃十余年,也不知我这兄弟现在怎么样了。我欠他一个人情还没有还。对了,你还没说你哪儿来的这柄剑呢?是苏兄弟来了吗?”
云霏霏摇了摇头,道:“外面有一个自称是他徒弟的。”
“徒弟?”齐慕予笑道,“苏兄弟什么时候收了徒弟?我却没有听说过!”
云霏霏耸了耸肩道:“都没有听说,谁知道是真是假!”
齐慕予道:“这还有假的?这剑可是不假!”
云霏霏道:“仅凭这剑也说明不了什么,说不定剑是他捡的呢!”
齐慕予点头道:“也有理,你先把人叫进来,我来试试他!”
云霏霏便出了门,对高手道:“你与我来吧!”
高手见云霏霏始终板着脸,心下惴惴不安,不知自己究竟哪里惹怒了这个少女,小心跟在身后也不敢开口。云霏霏领他到了会客厅,齐慕予已侯在那里,他把高手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每一个听说高手是苏棠徒弟的人都要这样打量着他。这等目光总是让高手产生羞耻感乃至于罪恶感,就好像他作为苏棠的徒弟这件事对不起了所有人一般。
齐慕予打量过后,皱眉道:“你便是苏兄弟的徒弟?看起来不像呢!”
齐慕予在打量高手的同时,高手也在打量着齐慕予。他发现这位齐家少主比想像中要年轻许多,全然没有他师父身上那种沧桑感,倒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哥一般,举止投足仍透露着孩子气。他听了齐慕予的话,立刻涨红了脸。但是他没有透露出其他情绪,只是保持着晚辈对长辈的谦虚态度道:“我师父命我携此剑来拜访二公子。”
齐慕予道:“好说!我和你师父十余年未见,也难得他还记得我。不过你怎么能证明你是你师父的徒弟呢?”
高手道:“这剑……”
齐慕予道:“哦!你说这剑,这剑可说明不了什么,任何人都拿这柄剑来找我,难道我都要承认他是苏棠的徒弟不成?”
他自觉他这话说得棒极了,说完禁不住向云霏霏偷瞧一眼,却见云霏霏抿着嘴偷笑,他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见高手一脸惊愕,说不出话来,心生一计道:“这样吧!苏兄弟的剑法我是见识过,我与你过几招,便知你是不是他弟子了。”
云霏霏摇头道:“不成!不成!”
齐慕予道:“为何不成?”
云霏霏笑道:“公子您这等身份,怎么可以与小辈动手?”
齐慕予想了想,道:“也是,那霏霏,就由你替我与这位小兄弟过两招吧!顺便看看是我的徒弟厉害还是苏兄弟的徒弟厉害……假如这位小兄弟当真是苏兄弟的徒弟的话!”
云霏霏不待他的话讲完,便下去取剑去了。齐慕予带着高手到宅院后方齐家练武的校场上。高手边走边纳闷儿:这个齐家究竟有多大?衔月山庄似乎也没有这么大,而论庭院的精美程度,衔月山庄更是远逊于这齐姚两家了。齐慕予颇为感慨道:“当年我同你师父……同苏兄弟便是在这里比过剑,那一次虽是胜负未分,我却心知我不是他的敌手,他只是瞧在蕙兮的面上让我的。他名声正旺的那些年,我总想上一趟衔月山庄去挑战一下,但我夫人偏就是不准!唉!没有她的允许,我连这个大门都不敢出。她总是怀疑我。她怎知有那么一回经验后,我可没那么多想法了……这丫头怎么这么慢……咦?她回来了……”
齐慕予喋喋不休地说着一堆让人听不懂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可声音偏教高手听得见。云霏霏此时回来,倒是将他解救了一般。
云霏霏不但取了剑,衣服也换成短衣襟的,看上去活力四射。高手不觉又心动了。齐慕予退到一边,给两个小辈腾出地方来,云霏霏也不带高手相让,剑尖一挑便施起剑招来。
云霏霏八岁时入了齐家,本是作为侍女收养进来,一直随侍在姚蕙兮身边。那时齐慕予已有收徒,他在教徒弟之时,云霏霏在一旁偷学,被齐慕予发现。齐慕予非但没有责备她,反而发现此女武学天赋颇高,便将其收为弟子。在学武之外,云霏霏仍旧服侍姚蕙兮,因为聪明伶俐,成了她的心腹。随着姚蕙兮在齐家逐渐掌权,她在齐家的地位也日益高涨。便是单论武学修为,在齐慕予的弟子之间已屈其首,与那梅山的曾和礼不可同日而语。云霏霏心里对高手有气,出手更是丝毫不留情面。第一招起高手便落了下风,云霏霏出剑又疾又厉,高手只勉强招架,根本就无还手的余力。几招过后,眼见高手便要抵挡不住,忽听得齐慕予道:“霏霏,你先停手。”
齐慕予心想:“苏兄弟这是看走了眼吗?他这些年未曾收徒,我还道是宁缺勿滥,若这小兄弟当真是他徒弟,那可真是奇了。”对云霏霏道:“他不是你的敌手,这点不用试了。只是你这般出剑,他根本无法出招,我要如何看得清他武功路数?你好歹让他一让!”
云霏霏口中应允,对高手道:“那你先出招吧!”
高手便将依着那破剑十二式,将那“惊鸟式”使了出来。云霏霏这次只守不攻,由得高手将他所学的招式平铺开来。只是没到他使出“破竹式”的时候,忽听了齐慕予喊道:“不对!不对!”
云高二人闻言各自收了剑。齐慕予走到高手身前道:“且不论你这剑术如何,你这根本就不是衔月山庄的剑法!”
高手愕然。云霏霏似也吃惊道:“当真?”
齐慕予道:“当然!苏兄弟的剑法我已领教过多次,早已了然于胸。这位小兄弟无论招式还是武功路数都不像。小兄弟,你究竟是打哪儿来的?你又是从哪儿得来的这柄剑的?”
高手只觉脑中一片混乱,僵立了半响,说不出话来。齐慕予见状,把破剑从他手中夺了下来。高手脑中虽混乱,身体还有警觉性,齐慕予一出手,他身体便已有所戒备。但他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剑便已脱手而出了。
高手惊道:“你做什么?”欲来夺剑,但他所学的那一点点胡闹拳在此却派不上任何用场。
齐慕予道:“这是我苏兄弟的剑,我自然要归还于他。霏霏,送客吧!”说罢,扬长而去。
云霏霏走到愣住不知所措的高手身前道:“我们走吧!”高手知道再留下去只是自取其辱,便随着她走出了齐府。云霏霏一直送他到门口,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高手茫然地走在大街上,身遭的一切却都入不了他的眼。他的手空空的,脑子也空空的。他不知掉自己想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正在做些什么。直到他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道:“客官,您回来了?”
高手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客栈门前,那小二正在门口张罗着。折腾了大半日,高手的肚子早已叫了几叠,便让小二将饭菜送到房间里来。他径自回房,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饭菜送来后,他吃了点东西,感觉脑中清醒了些,便开始思考自己要怎么做。
去齐家把剑要回来?怎么要?人家根本不相信他!他师父的朋友不信任他,云霏霏也不信任他。若非他师父亲自出来作证,没有人会相信他是他的徒弟。被人怀疑地久了,连他自己都有些怀疑了。此前向苏棠拜师学艺,竟似梦境一般了。那真的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么?又或许他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一切都恢复如初。他仍是望月客栈里的那个整日做梦,整日胡思乱想的店小二。又或者就这样返回蜀中,回到客栈里去?但是剑已丢了,他又有何面目再去见师父呢?便是回去,还能再见到了么?上次离开不已然是诀别了么?
或许此事便是一个契机,让他明白他的江湖梦就只是梦而已,他注定是要重返客栈,回归平凡生活的。
他下定了决心,抛下一切回去。但是在那之前,他要先去一个地方。他想要回一趟苏州,去拜祭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