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静坐在床边,凝视着窗外疯狂生长的绿,那绿的生命力是如此茂然,连着苏棠都有些眼馋了。
当晚,肖仲有等人又在客栈留宿一晚,第二天用过早饭后便启程离去。临行前,高手连着梅山诸人向苏棠请辞。苏棠拉住高手的手细细叮嘱一番,又当着肖仲有等人的面道:“你从梅山下来后,再去一趟扬州,寻访齐家,那齐家的二公子齐慕予与我是少时故交,你携着剑去寻他,当是替我去拜访了。
肖仲有心想:“他当我的面说这话是要与我警示,让我不得为难他这小徒弟。哼!我梅山又岂是这般心胸狭窄的?”
杨绪风也在一旁,听到“齐家”这两个字,却忽然想起一事来:“莫非这臭小子的单相思尚有指望不成?”
高手那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眼见着师父身体不大好,心中着实有些不舍。但苏棠说完这些话,显然是乏了,不愿再与高手多言。昨日舅舅已与高手言,他这往江南一个来回,多半再见不到苏棠的了。他于是跪地拜了三拜,这才随着梅山众人离去。
待众人走得尽了,房间里只剩下苏棠与白桥二人。白桥站在窗前望着众人离去,扭头对苏棠道:“这样好吗?把他托付给齐家?”
苏棠道:“齐家那个齐慕予,脑子虽然不太灵活,人却是好的,武功悟性也高,又有蕙兮在,没事的!”
“我说的当然不是……罢了!不过除了齐家外,并没有别人了吗?不是还有你义弟?”
“你是说阿韶?”苏棠摇摇头,“阿韶行踪漂泊不定,当下他在哪里我都不知,又如何托付于他?”
白桥道:“他不是与你留了信?”
苏棠不解道:“信?什么信?”
白桥摇了摇头,道:“没事!”
待苏棠睡去后,白桥仍旧站在窗前,他喃喃自语道:“那孩子……竟是连这般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
高手想起这封信,是在他进入江南境地的时候了。这一路上与那三人同行,高手心里多少有些忐忑,越到梅山,这种忐忑心理更强。
他拜得名师,草草地学了三个月的剑,成果如何他并没有半点把握。若留在客栈里终此一生倒也罢了,如今却是携着他师父的剑出来。若是此时有人邀他来比剑,他是应还是不应?若是应了,他多半是要输的,他连师父的剑招都还没有学会,岂不是毁了他的名声?若是不应……苏棠,在他半生中,有过不应的时候吗?
好在一路随梅山这三人都是平安无事:肖仲有肖长老始终一言不发,林知秋本就亲近随和,那曾和礼在望月客栈时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事,倒是一反初见时的印象,神情有些抑郁。直到进了江南地界,才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高手从他眼中看出他对他有所不满,在客栈当过伙计,高手多多少少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小心地想着他这不满来自哪里,却发现可能性实在太多了。而高手对曾和礼也是不满的,那天客栈里他讲苏棠的坏话,高手都听在耳中。
晚间在客店留宿,他趁无人的时候把破剑从剑鞘里抽出,他轻轻抚摸那剑的缺口,拂去上面的锈迹。他至今仍不敢相信,他师父便是凭这样一口斑驳的破剑,称霸武林十年,成了不灭的传说。又或许这也是传说中的一个点缀?可惜身为武林第一奇才的唯一嫡传弟子,他却是没有办法把这传说再维持下去的。这于苏棠如何且先不论,这于高手自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他不知不觉间竟也叹了气,把剑收回剑鞘中,这用竹子编成的剑鞘很精致,但从外面全然看不出里面的剑是什么模样。这剑鞘与这剑这般贴合,像是有人专为它编成的,那会是谁呢?
他不愿再多想,翻了翻行李,这才发现了那封信,不禁大叫“糟糕”,他竟是完全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他在房里反反复复地踱步,却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他尚揣着师父交代给他的两个任务,又不能此时返回蜀中去,待这两件事情都完成后,他再回去怕是也来不及了。他思索了一夜,忽然想得开了:他发现这封信原本便是偶然,或许寄信人原本也没抱多大期望这个能被人读到,或许他将它遗忘了也是天意。他这样想着,愧疚感便也减轻了许多,反正当下也是无能为力,他孤身在此,又无人可商量,便决定忘掉此事,收拾好行李,随众人去上路。
不一日,到了梅山山脚,高手心中的忐忑感更强了,他强定心神,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怕的。至于这个自己是否相信,那便是另一回事情了。
他随着肖仲有上了梅山,拜见了梅山掌门乔若千。此前苏棠所讲的故事里,昔日的这位大师兄,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他听肖仲有介绍高手是苏庄主新入门弟子时,只略略表现出惊讶。
高手将梅花剑奉上,又代苏棠为十五年前的事表达了歉意。说辞却是舅舅为他拟好,他一路默记早已烂熟于心。兼之这位掌门本性随和,让高手初时的紧张感去了大半,是以一番寒暄下来,也未出什么岔子。
乔若千又问起苏棠的病。令高手惊讶的是,他言语中吐露出的关心不像是伪装。高手淡淡以应,便请辞离去——他明白他在这里终究是不受欢迎的。
乔若千也并未相留,他不无在意地盯着高手腰间斜挎的佩剑,问了一句:“那是你师父的剑?他传于你了?”
高手不明白他此问何意,只得回答:“是!”
乔若千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问出口,命弟子送高手下山。高手没想到他此行会是这般容易,未受到任何为难。送他下山的这位小弟子与他年容相仿,也颇为有礼。他将高手一直送到山脚下才离去。高手想,师父交待的两件事,一件已了解,另一件要到扬州去。他们本便是打扬州来的,扬州的路他还是记得清楚,虽只身一人,寻去却也不难。
想到扬州,他忽然想起那名为霏霏的少女来了。他记得她曾说她也在扬州,不知他是否能遇见她呢?从前他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如今已然不同,他已是衔月山庄的入门弟子。他也许配得上她了吧!
方走出几里地,忽见几个白衣少年候在路的前方,他远远地瞧见,识得那是梅山的服饰,心下一凛,想着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他有心想绕道而去,但一来他不识路,二来那样便显得气馁了,反而更丢他师父的脸面,于是好歹继续向前走了。
他走近后,发现对方为首一人便是曾和礼,心中更加不安,但面上还是强作镇定,行了一礼道:“曾公子是在此地等我吗?”
曾和礼道:“自然!”
高手道:“有什么要紧事吗?如今天色已不早了,我怕耽搁久了,天黑赶不到城里。”
曾和礼轻轻一笑道:“赶不到也无妨,我梅山总有一间房容高兄弟下榻的。只是唯有一事需向高兄弟请教不可。”
高手皱眉道:“何事?”
曾和礼将手中的剑横在身前道:“我想知道,阁下究竟是凭着什么入得了衔月山庄的门下的?”
高手心想:“果然!”口中却只淡淡道,“运气而已。”
高手心中知晓,无论他如何说,这剑却是非拔不可。他想了一会儿,又说道:“曾公子想与我比剑,自当奉陪,只是有一事,我却是要声明的。”
曾和礼挑眉道:“何事?”
高手道:“我入门仅有三个月,我师父重病在床,这你也知道,师父教我的实为有限……”
他话未说完,曾和礼身边一名白衣少年道:“哦,你是想说你本领不怎么样,也怪不得你和你师父咯?”
高手瞪着他道:“我成与不成,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我师父无关!”
那少年继续道:“难说!谁知道他是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高手脸涨得通红,正要反唇相讥。忽听得曾和礼训斥道:“闭嘴!休得胡言乱语!”又扭头对高手道:“尊师名扬天下十数年,不会为你这一新入门弟子所耽,放心好了!”
高手心道:“你这时倒是这般说了,此前你是如何说我师父的坏话来着?若不是我自知学艺未成,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的!”他又看了一眼曾和礼身边的几人,问道:“他们是?”
曾和礼道:“他们只是在此做个见证,不用在意。你我本无仇怨,点到为止即可。”
高手道:“好!”他紧握着剑鞘,似乎想要从其中汲取一点力量似的,而后将剑从剑鞘中缓缓抽出。随即响起了一阵哄然而笑,方才那名少年指着破剑道:“那是什么?你师父连一柄像样的剑都不肯给你吗?”还有人道:“要不要我借你一柄?”
高手指淡淡地道:“这是我师父的配剑,名为破剑!”
笑声止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与不信。曾和礼却没笑,他没笑也没有说什么,他让随行的师兄弟们退到一边,腾出空地来取出配剑,对高手道:“你比我年小,又是客,我让你先!”
高手道:“不必!”他这倒不是自谦。只是此前苏棠与他喂招,都是他先出招。苏棠似乎于各门各派剑术都略窥一二,每次所使皆不相同,他却要只以那破剑十二式中的五式相迎,以不变应万变。
曾和礼遂也不再相让,起手一记梅山剑式推了出去。这剑式高手却是隐约识得的,苏棠曾与他使过,只不过其时是以竹枝代剑。他使得看似漫不经心,高手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身上被抽得左一道又一道的红麟子。此刻这套剑招又在他面前被使将出来,虽使的是剑,看似剑风凌厉,但并无任何危险可言。单是这件剑速便不知慢了多少,于是他那点尚存的惊慌感也不见了,大可从容应对。
他起初只守不攻,似显下风。他手中破剑本处劣势,无法抵御对方锐利剑锋,但对方的剑式他了然于胸,再加上与苏棠过招时练就的闪躲能力,倒是不显败相。只是如何才能取胜,他脑子并不灵光,却是想不出。可是如此一味闪躲也不是办法。又听到旁边围观的梅山弟子喊道:“喂!你别躲了!打不过便认输罢了。”心中又有些慌了,这一慌竟险些被曾和礼的剑锋擦到。
他心中固然吃惊,对面的曾和礼更惊:“这一招可是我的杀手锏,怎么还是被他躲了开去?若如他言只入门三个月,那身法当真了得了!可是他至今一招未出,那传言中苏棠自创的剑法,我是见不到的了……”
紧接着使他更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高手忽然闭上了眼睛。他不觉心想:“这是何意?”
原来高手眼前闪避他剑招并不难,难的只是如何使出他自己的剑招。那破剑十二式中的五式,苏棠是一招一式拆解给他的,但是在苏棠以桃枝与他过招时,他却是鲜有机会使将出来。苏棠也并未引导他如何使。简而言之,他根本做不到融会贯通。
但是他感觉到了这样下去不可,如何不可,他却是说不出来,只是觉得须得的反击不可。他不想再为对方的剑招所牵引,是以干脆闭了眼,如此倒是全神贯注,将一招惊鸟式递了过去。
曾和礼正不解比剑中对方何以闭上了眼,忽见高手转守为攻,以一个古怪的剑式掩了过来,他心中不惊反喜。要知道,他不惜违背师训,将高手截在山下,不单单是为了知道苏棠这位嫡传弟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也是想见识一下苏棠自创的剑法。此前他贸然向苏棠出手也存有此意,可惜他的本领根本无法逼得苏棠出剑。但眼前却有这位嫡传弟子,虽入门尚浅,资质平庸,总归是得了他亲传的,能从他手中窥得一二也是好的。他对高手本存心轻视,是以一开始出手便有余裕,但高手身法之快超出他想象。他若只闪不攻,便违背了曾和礼的原意。他却是想不到高手不出招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出招,他甚至怀疑过苏棠是否根本就没有传他剑招。直至高手使出了这招惊鸟式,这一招招式虽古怪,但威力平平,让曾和礼有不过如此的感觉。他在惊喜过后,紧接着就是失望了。
惊鸟式过后又是破云式,这一式倒是与梅山剑式相似,空有凌厉,招式无奇。曾和礼不禁开始想象这一剑在苏棠手中会是什么模样,但他想象不出来。早在前往衔月山庄的路上,他便反反复复地揣想着苏棠的模样,结果与他想象中的大相迳庭。为什么会如此呢?为什么他所见的一切都看上去如此寻常呢?
高手此刻脑子里却没有这么多的念头,他在修行这剑法之时也在修心。苏棠曾与他说,他教与他的这套剑法须得他修炼到心中空明无一物时方能有所威力,当下分明还不是时候。他虽不明其意,但只能尽力而为之。初始那招惊鸟式使出时,他脑中杂念尚多,但渐渐地他似乎找回了独自一人修行的感觉,能忽略外界的存在。对方是曾和礼也好,是别人也罢,关系不大。他是在和别人对空舞剑,又或者是在和树叶舞剑关联也不大。他只专注于他手里的剑,甚至剑也不存在了,在他的领域里,预留的只有他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悟到了。但这瞬间一闪而过,便再也捕捉不到了。单是这一瞬间,他使出了破竹式。在曾和礼眼中,这仍旧是平平无奇的一记剑招,但他偏偏就没有躲过。他根本不晓得这剑招是什么样的,它的平凡足以让人忽略掉它的存在。那不是快,而是惹人轻视。他分明已经看到了,但转眼便忘记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手中的剑已被击落了。
剑已脱手之后,曾和礼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又呆呆地站了少顷。传言苏棠与人比剑,多次以击落对方的手中的剑而胜,莫非使的便是这一招?但是曾和礼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为什么什么都没有看到呢?
高手也花费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胜了。他心里还在回味着那一瞬间的感觉,但是他找不见了。这感觉的丢失使他没有品尝到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使他心焦了。于是他将剑收回剑鞘中,向曾和礼道了一声:“承让!”循着下山路而去,再无人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