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燕归西楼

和萧韶二人分别后,苏棠又是一个人了,他本自小便习惯了一个人,但这半年多与萧二人相处,乍一分离,竟不自觉地落寞起来。萧氏二人倒是邀他一同入辽,他想了多次觉得三人一同生活也是不错。若是单面对萧韶尚好,但萧燕也在,苏棠便总觉得紧张。在得知她与萧韶的关系后,这种紧张感又夹了些许惶恐,是以非与他二人分别不可。分别后那一点落寞便仅以抚琴来缓解了。

时已入冬,苏棠仍是他在杭州买下的那身单衣,早已御不住寒了。白日尚好,晚间寻着避风的位置去住却要费一番功夫,他身上的银两又已花尽了,吃穿用度都成了问题。他想要及早赶到汴京城不可,大不了便去乞讨,或是从哪个不顺眼的身上顺下一点银两下来。

他望见路边有个茶摊,便上前去讨杯水喝,不出意料被撵走了。他对此早已习惯,也不介意,径自离去,但方走出两里地,那茶摊的小二又急急地追上来,问苏棠道:“公子可是姓苏,单名一个‘棠’字?”

苏棠见他神态忽然恭敬起来,本自纳闷,又见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更是惊奇,便问:“是,你怎知道?”

那小二面上神色更显恭敬了:“原来真的是苏公子,小的竟没有认出来,实在是该死!该死!苏公子这边请!”

他再次将苏棠引回那茶摊,找了个最好的位置让苏棠坐下,不单上了茶水,还上了一碟牛肉来。苏棠心里虽起了一百个疑问,但对方不主动提,他也懒于问,他的肚子又饿得早已叫嚷过多次了,当下便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

那小二一直侍立身旁,苏棠也不去理他,直到吃饱喝足,他才问那小二道:“这里距离汴京城尚有多远?”

小二道:“若骑马,一日夜便可到了。”

苏棠道:“可惜我没有马可骑。”

小二道:“这也好说!”他转去房后,不多时便牵了匹棕马来,对苏棠道:“这马虽不是上等名驹,也是良品了,公子若不嫌弃,大可牵去。”

苏棠摸了摸那马,确属良品,却也不像这店小二所有之物。但他还是毫不客气地上了马。那小二便在他身边道:“公子慢走!”对方才的茶饭钱竟是只字不提。

苏棠策马便行。快到晚间之时,又被一布衣中年人所拦。那人站在路旁的一个巨石上,对着苏棠遥遥地喊道:“来人可是苏棠苏公子?”

苏案便勒住马道:“正是,有何贵干?”

那人道:“天寒露重,我家主人担心公子晚间无处落脚,特命我在此相候,鄙庄离此处不远,如不嫌弃,便到庄上小住一晚,再行赶路。公子意下如何?”

苏棠欣然道:“那自然是极好的!”

那中年人牵着苏棠的马,行了约五里地,来到一处庄子前。苏棠本以为此番总该见到这慷慨的幕后之人了,谁知苏棠被径自引到了客房里,这客房倒是宽敞明亮,装饰精致。

苏棠问那中年人道:“你家主人呢?”

中年人回道:“主人此刻不在庄内,公子不必担心,我是这庄子的管家,公子若有何要求,寻我便好!”

苏棠心中的疑惑只有更甚,但他还是坦然在房间里住下,卸了行李,不多时,又有下人奉上晚膳和茶水。对于想不明白的事情,苏棠的解决方法便是不去想。他吃饱了饭,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第二日来一睁眼,便望见了窗外覆落的一层白。口中喃道:“这便下雪了,也不知阿韶他二人怎样了!”

梳洗完毕后,照例有下人奉上早饭。苏棠也不饿,便随意吃了几口。不久那管家又来,问苏棠道:“公子昨夜睡得如何?”

苏棠心想:“我若是说不好,他当怎样呢?”但对方待他如此殷勤,他也不忍挑事,便道:“很好!”

管家身后走出一人,手里捧了两件衣服。

管家道:“天冷了,公子的衣服薄了些,若不嫌弃……”

苏棠立刻道:“不嫌弃!不嫌弃!”一把将那衣服抢了过来,管家携用众人立刻退到门外,待苏棠换好衣服,背上行李,管家又将苏棠送至庄外,早有人牵着他的马在门外相候了。

自那日起,苏棠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相候,他的吃穿用度都被人打理得妥妥当当,苏棠心中揣着谨慎,但也越发觉得好玩起来。

直至到了汴京城,也早已有人在城门口相候。候着的人叫了一声“苏公子”,也不追问便将苏棠引进了京城最大的一家酒楼兼客店,并开了一间上房。苏棠想着这下谜底总该揭开了吧!但连住了数日,仍是无人出现。苏棠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那店小二:“我这房间是开到什么时候的?”

那小二道:“公子想要住到什么时间都可以。”

苏棠心中的疑惑只是更甚了。不过有人供着吃,有人供着喝,有干净的衣服穿,还有舒服的大床住,却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苏棠决定放下一切想法,反正该出现的总归会出现。

他闲得无事,便在汴京城里闲逛,汴京繁华热闹至极,不过苏棠倒是无甚兴趣,只是肆意而走。但时不时地便迷了路,有时却是要大半时间来寻回去的路。

有一日不知怎得,竟走进一处穷巷深处,左右都望不见路了,两边尽是高墙,那情景倒是与数年前初入扬州时齐姚两家中间相隔的那条巷有些相像,只是墙更高,更庄严肃穆。东侧望见的仅有墙,墙里什么也不见。西边的高墙后却有一小楼,以那墙的高度来望,那楼至少有三层高了。

苏棠正要离去之时,楼里忽而传来了悠悠扬扬的琴声,他便驻足听了一会儿琴,只觉那琴声哀怨似有着无尽的凄凉与愤怒之感。

当晚回到客房,苏棠却是翻来覆去也睡不下,脑子里总是想着白日听见的琴声,那琴声似乎在向他诉说些什么,那是什么呢?

第二日他携了琴又去了那个地方,但没有找到路。

连着几日都未找见,他便觉得一股没由来的失落感,但很想和上一曲,即便他知道以他的琴艺怕是只会引人发笑。但是他便是有这种冲动,且控制不了自己的冲动。直到他准备放弃的时候,却再度撞了进去。他并没有认出原来的路,而是先听见了那琴声。那所奏之曲分明与前日不同,但他还是清清楚地感觉到,那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循着琴声,果然便回到了他初时所见的小巷。待那琴声初歇,他席地而坐,也弹了一曲,弹罢他禁不住又自嘲起来:“枉费阿韶辛若教我半年,阿韶的剑术突飞猛进,我的琴艺却是没有多少进长,与这奏琴之人差得太多了!”

便要起身抱琴而去,那琴声却又再次响起,所奏之曲却是和了他方才所凑。他心底生了暖意,心想:“阿韶引我为知己,我却要以他为知己了,不知这楼里的人是什么人,是男是女。不过这倒也不重要。”

与萧氏二人分别后的孤独感被打破了,他感到有人相伴,即便尚未谋面。

这一日他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日他寻见那地方之时,琴声却消失了,他等了半日没有听见琴声,便独自抚了一曲,但也不见有琴声相和。是人不在,还是对方觉得腻了?他猜想不出,但失落感比前日更甚了。他怀揣着一点希望次日再来时,也是同样。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他孤独的琴的回音。

他感到失望至极,便要离去,忽听得有人喝道:“你在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只见几个官兵模样的人在向他走近,苏棠便收起了琴,口中道:“走错了路,无意间便到了这里,我这便离去!”

方才说话的人似个小头目的样子,此刻踏出一步阻他道:“胡扯,便是走错路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你先与我去了再说!

说罢便伸手要来拿他,苏棠身形一闪,那人便扑了个空。那人一怒之下,便从腰间拔出配剑道:“这里是王府,岂容你在此撒野!”

“王府?”苏棠一愣,再次打量两侧的围墙,确是气势不凡,像是皇家之地。

但听那人对周围人道:“把他拿下!”

苏棠冷哼一声。双方正要动手,忽听得一声:“往手!”

只见巷子的另一侧走来一名锦衣青年。这人衣饰华贵,气度不凡,看着模样有些眼熟,但是苏棠没有想起是在哪里见过。

见他走来,那数名军官纷纷收了佩剑,对那青年行礼道:“公子!”模样恭敬至极。

青年道:“他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们要对他做什么?”

那官兵头目立刻道:“不敢!”

那青年看了苏棠一眼,忽而又笑道:“不过单凭你们几个,想要拿下他,可是痴人说梦了!”他又转向苏棠道:“苏公子久等了!我在客栈没有找见你,你却是找上门来了!”他携着苏棠的手,十足亲昵的模样。

苏棠觉得这声音也略有耳熟,但仍旧没想起来是谁。但他猜想这一路上安置妥当,殷勤招待,应当便是此人,于是不动声色地随着他走。

他们直到走出巷子,那青年才再度开口:“看起来,公子仍旧没有想起我来!”他口中竟颇有落寞之感。

苏棠仔细回想,仍不得其理。直到那青年道:“这却是不大好,公子可是还欠我一个人情,莫不是想就此罢了?”

苏棠乍听到他称人情,还以为他指的是这一路的款待。忽而又想起一事,脱口而出道:“你是那玉林公子!”

那青年笑笑道:“原来公子还记得,真是荣幸至极!”他们说话间已走到一处府邸,苏棠仰头望见门匾上写着“越王府”三个大字,便禁不住问那青年道:“你可是姓赵了?”

玉林公子道:“没错!公子怎得得知的?”

苏棠心道:“他居然是小王爷!”

心底的疑惑不减反增,暗想:“他如此行事必是有事相求,以他这等身份地位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只怕是摊上麻烦了!不过他为什么会在齐家?开始见到他时我还当他是齐慕予的书童呢!”

他随同赵玉林走进王府,走进一处会客的厅堂内。赵玉林请他在一处客椅上坐下,仆人奉上茶水。苏棠很想问一问那小楼中抚琴之人人,莫非便是赵玉林?

但他不知如何启口,便暂且按捺不问。他等着赵玉林开口,看他究竟有何目的。赵玉林却只坐下,与他话起了家常。

“公子这几日游玩京城,可觉得适应?”苏棠只微微点点头。

赵玉林继续道:“可惜我这些日子都在外边,竟不知公子早已到了京城,昨日方听闻此事,便连夜赶了回来!”

苏棠心想:“既如此,那小楼之人便不是他了!”忽而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又忙问道:“我未入京城之时,便有人沿途款待,难道不是赵公子所为?”

赵玉林摇摇头:“我确是昨日才知公子到了京城的!但公子所说之人我却是知道的,那人早听闻公子大名,早便想与你结识了。”

苏棠便问道:“是谁?”

赵玉林笑道:“公子莫急,那人一会儿便来!”他们说话同己有一男子急急忙忙走了进来,赵玉林便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了!”说罢起身叫了那人一声:“姐夫!”

那男子看了苏棠一眼,对赵玉林笑道:“我还未请,人倒是先被你请了!”

苏棠见这人仍旧是有些眼熟,但搜遍记忆也找不出个结果来。他在这等场合下多少又觉得有些局促,并不知该作何反应,那人似乎是看出了这一点来,主动上前与他握手道:“苏公子,久仰大名!”

苏棠此时方觉察到坐着似乎是有些不妥,便站起了身。

那人忙道:“公子不必多礼,快请坐!”

苏棠这才又坐下。

赵玉林道:“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姐姐去!”

那人便在他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了。苏棠仍旧不知如何开口,那人继续道:“苏公子的事迹,早在公子名声尚未大振之前,我便已听闻了许多。前些年里,舍弟托您照料了!”见苏棠一脸茫然神色,又笑道:“我也真是的,竟都忘记了自我介绍。在下齐慕风!”

“齐慕风?”

苏棠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便是齐慕予那居朝官的哥哥。方才那赵玉林称他姐父,看来他不仅在朝中做官,还做了那越王的女婿呢!如此小王爷在齐家倒也不是什么奇事,八成是学武去了!

苏棠心下更谨慎了,这两人若是有求自己,那必不会是容易之事,合王府与齐家之能,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呢?无论什么事,他都万难拒绝,抛开赵玉林的恩情不谈,单是为了蕙兮,他也不得不做。

他耳听得齐慕风又拉到了旁事上,再没有耐心听下去,便言:“齐公子不必再多礼,苏某是个直性子,若有事相求,但开口便可,只要力所能及之事,定当尽力而力!”

齐慕风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公子果是豪爽人,难怪予儿对你赞不绝口。”他起身又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齐慕风带着苏棠穿过后庭,直到一处左右无人的地方。眼见这王府又较齐家大得多了,他们这般左转右转的,苏棠自忖又要找不见回去的路了。

“这本是林儿的事情,只是他生性腼腆,不好意思开口。方才见我来,他便逃了。说什么去看他姐姐,都是借口!”

苏棠心想:“他生性腼腆?这我倒是没看出来。”

齐慕风又微微笑道:“别说他,这事便连我也不大好启齿。”

苏棠更茫然了:“究竟是什么事情?”

齐慕风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公子是打杭州来的,永丰坊一事,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你为了救萧氏兄妹脱离永丰坊,连败永丰坊两大长老,又重天远堂的副堂主,已是声名大振……”

苏棠忙道:“江湖传言不尽实,兄台也不必再提此事”,忽而心中一动,又道,“难不成这件事仍旧和永丰坊有关?

齐慕风点点头:“永丰坊双燕你是听说过的吧!”

苏棠道:“我是听阿燕说过,她有个姐姐,被嫁到了汴京。”

齐慕风道:“那便是了,她叫燕晚袂,是昔年永丰坊的头牌,才貌双全,一舞倾城。但是打从被魏看上后,她的人生便已结束了。”

他携着苏棠上了一处山包,遥遥地指了一个方向:“那里,便是魏王府!”

苏棠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望去,便瞥见了那栋小楼。口中道:“那楼,原来不是这府上的。”

齐慕风道:“那是魏王府的西楼,昔日永丰坊的头牌,现下就被囚禁在那栋楼里。”

苏棠不觉一惊:“是她!”他又扭头问齐慕风道:“真非,你们是想让我将她救出来?”

齐慕风不作声,便算是默认了。

苏棠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她既是嫁与了魏王又为何会被囚禁呢?”

齐慕风道:“魏王这个人,极好面子。他纳燕姑娘为妾,并不是看中了她这个人,只是看中了她的名声。他喜欢大宴宾客,在宴席上让燕姑娘作舞。但是有一次燕姑娘跳舞时一个失误,跌了一跤,使魏王在宾客面前出了糗,魏王一怒之下,废了她的双腿……”

苏棠不禁怒道:“岂有此理!”

齐慕风再度望向小楼的方向:“自那日起,燕姑娘便被囚禁在那西楼里。”

苏棠再度望向那座孤零零的三层小楼,☰象看那楼里的人,或许同她琴声一般萧瑟。

“她和那赵公子……”

“林儿他……”齐慕风方要开口,二人忽听得背后一个声音道:“后面的事情,由我亲口与苏公子讲吧!”

赵玉林不知何时已上了山包,正站在他二人身后。他二人转身后,赵玉林对齐慕风道:“姐天你先去忙吧!”

齐慕风犹豫着:“林儿你?”

赵玉林道:“我想了想,既是我自己的事情,总归由我自己开口好。”

齐慕风便道:“也罢!”

他走后,赵玉林问苏棠道:“不知苏公子酒量如何?”

苏棠笑道:“属实不怎么样!”

赵玉林也笑有着“那也无妨!”他仰头望了一眼微黯的天:“时候已是不早了,王府里也不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再来谈吧!”

他们回到了苏棠所住下的客栈,赵玉林似乎早已是这里的常客了,那伙计对他更是殷勤,他让伙计在楼顶的天台上设了一席,左右无人,只有他二人对月独饮,这让苏棠不禁回想起萧韶的小院来了。或许相似的情景又要上演了?

赵玉林一手端着玉制的酒杯,轻轻笑道:“还是这里好!那个王府里,我总是觉得拘谨,话也不敢多,一举一动都要注意着,生怕给人落了口实。”

苏棠不解道:“为什么?那里不是你家么?”

赵玉林摇摇头:“不能算是,我从小便和母亲生活在杭州,那里,我总共也没有生活过多少时日。”他望着苏棠诧异的目光,又笑道:“你也别拿我当小王爷看待,我不过是一私生子而已。这王位呢,多半也是落不到我头上来的。”

“私生子?那不是便和我一样了么?”因了这句话,他对赵玉林又莫名多了几分好感。但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那一点:“杭州?你是在杭州长大?”

赵玉林道:“是的,我在杭州生活了十五年,我和她在那里,我们很小便相识了。”

苏棠沉默不语。赵玉林静静地凝视着他。

“你见过她么?

苏棠摇头道:“没有。”

赵玉林道:“但凡见过她的人,没有不被她所折服的。‘一舞倾城’,只可惜,再无人可得见了。”

他不再望向苏棠反而转头望起月来了。

苏棠忽然问道:“这件事为什么会找到我呢?”

赵玉林道:“因为这件事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到!”

苏棠笑道:“这可是一句令人难以拒绝的奉承!”

赵玉林却没有笑:“这是实话,除了你,我再想不到别人了,王府我借不上什么力,我在府中本就没有什么地位可言,那魏王是我叔叔,明面上,我也不能与他交恶。”

苏棠道:“不是还有齐家?”

赵玉林摇摇头,道:“齐家与朝廷的关联太深了,这事他们也不能参与进来。而且此事不单单牵证到魏王府,也还与天远堂相关。传言魏王府与天远堂关系颇近……”

苏棠道:“所以,你是想说反正因为永丰坊之事我已与天远堂交恶,便也不怕因这一事再得罪他们了,是么?但是你不怕他们对我更加忌惮么?”

赵玉林道:“我只知道,打从公子上一次重剑了天远堂副堂主之后,那天远堂上下再无一人会是公子敌手了。天远堂的第一大高手傅如湮前些日子刚刚闭关,据称要闭关十年,所以现在正是时候。”

他后面说的话苏棠多半都没有听到,他的心思已然飘到了那小楼上。被困在楼里的,被削了羽翼,再也飞不了了的燕子,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哀与寂寞呢?

他再度从包裹里取出琴来,他的脑海里似乎再度响起了那小楼里的琴声,他于是追随着那琴声和了起来。

赵玉林听着,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异样的神色。但苏棠并没有发觉到,他还在继续弹琴,直到他自己弹得尽兴了,才把琴一推,问赵玉林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赵玉林道:“十日后,魏王将在重阳时宴请宾客,必会请人上门演舞奏乐,到时我会安排苏兄弟混进琴师中,进入王府。平时王府守卫森严,倒是不容易进出,到时我姐夫也在被晏请的人当中,他会为苏兄弟在府内接应。兄弟则会在府外,为公子安排好退路,若当真顺利将燕姑娘救出来,也须得火速离京不可。”

苏棠又问道:“离京后去哪儿呢?”

赵玉林道:“可先去徐州再作打算,等为公子一切安排好后,我也便要赶回徐州去。兄弟近日方在徐州上任,一切都好安排。”

苏棠一边思索着,一边点着头。

赵玉林又言:“公子此行最难的,一是在出王府,二是在入徐州。只要出了王府,兄弟自会将出京之事安排妥当。但将入徐州之时,只怕会有天远堂的人阻拦,公子万加小心。”

苏棠便道:“明白!”

赵玉林举起酒杯道:“如此,我便先预祝公子马到成功了!”

但苏棠已然醉了,对于赵玉林的话他并没有听得很清楚。他迷迷糊糊中望见赵玉林向自己举杯,便举杯一饮而尽,而后便伏在桌上睡下了。赵玉林见状,便也只笑了笑,请了小二来扶他去房间休息。第二天酒醒后,苏棠便不见赵玉林。而打那日起,便再也未见过,但赵玉林的影子又似乎始终追随着他,怎么也摆脱不掉。

他继续无所事事地在汴京城内外闲逛,中间又去了一次越王府,由齐慕风那里得知赵玉林已不在汴京,他已返回徐州赴任去了。同时齐慕风给苏棠介绍了一人,是赵玉林的亲信,后面的一切皆由他来为苏棠安排。

直待重阳前夜,他前来客栈找苏棠,让苏棠微作变妆后,便随他同去。

当晚,苏棠便随同乐队进了魏府。此前,苏棠已得了一张手绘的魏王府布局的地图,苏棠生怕自己再迷路,细细地将那张图中的内容尽数默记了下来。比番进府,虽是天黑,一景一物却似是相熟一般。

他随同众人被引进一处偏房,在那里,他们为第二日的演出排练了几次,因为人很多,苏棠的滥芋充数似乎并未引人注意。夜深休息时,苏棠便偷偷溜了出来,乘着月色寻找那燕姑娘被囚禁的小楼。

不多时,月色便被浓云遮住了,而王府又大得超出了从纸面所看出的感觉,于是苏棠竟是又迷路了。他要躲避那四下里巡逻的官兵本就不易,一边躲一边要寻路对他就更难了。因此他不得不在一处假山下潜伏了许久,不是因为寻不到机会出去,而是因为想不清要往哪里去。

“要不要挟持个人给我带路呢?”苏棠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又有些担心这样会打草惊蛇。便在他这样迟疑不定时,那熟悉的琴声竟又响起了。在这般寂静的深夜,这般呜咽哀怨的琴声这般幽荡荡地响起,每个人的心底似乎都掠过一层寒意——除了苏棠,他不禁大喜,精神又重新振奋起来,从那琴声的距离他也判定出来,那小楼离他当下所在的位置不远了。

两个提着灯笼巡逻的人走过他所在的假山,因而苏棠只得屏气凝神再等一会儿。等待间,他听到了那两人的谈话。

一人道:“这不是那‘楼中燕’又弹琴了?这样大半夜的,也真瘆人,这样谁能睡得着?”

另一人道:“这不正好,反正你我也睡不了,恰好提提神。”

“这我怕是白天也睡不着,也要作噩梦的,就没人去阻止她么?”

“谁去?你去?上头都说了,只要她不走出那楼,随她怎样?况且也吵不到老爷太太那边去。也不是每天都这样,就忍忍吧!”

待他们走远后,苏棠迅速闪出身来,向着那小楼的方向一点一点靠近。他越靠近,心里越紧张。这种紧张倒不是因为怕被人发现,而是他即将见到的人。紧张感中夹杂着期待与忐忑,还有好奇。他终于要与她见面了,她究竟会是怎样的绝色倾城呢?

他终于靠近了那栋楼了,抬眼向上望去,只有三楼的小窗上闪着光。这光在通体漆黑的楼上显得格外突兀,却像是特意留给他似的。

但不一会儿,那光又灭了,小楼再度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了。待那光灭了一会儿,苏棠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后,他仍旧捕捉到了那光亮的位置。但他是否该上去呢?他仍旧犹豫着。

他隐约地感觉到,那夜半奏起的琴声与那小楼的灯光都是为他准备的,都是为引他到此的。但是否当真如此呢?若非如此,他夜半潜入女子的闺房是否有些突兀呢?

他直觉性地觉得赵玉林既然想将她从这里救走,必然会想办法传达信息与她的。若不然便是寻到了她,又如何将人带走呢?

他犹豫着,直到那灯再度亮起了。他确认了这应当是向他传递的信号,他不能再犹豫了,于是纵身跃上,贴壁伏行,从二楼无人的空窗子潜进楼中。楼内黑漆漆的,并无人看守,他于是再上到三楼。上到三楼后,他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于是跃上房梁躲了起来。一个人影走到那半透亮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姑娘还是睡不下么?要不要我熬些粥来!”

门内传出声音道:“你自睡吧!不必理我!”

那声音中透露着焦急和愠怒之感。

那人影于是退下,走到楼梯口时口中还啐着:“真难侍侯,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她声音不大,但那房里想必也是听得见的。于是琴声又响起了。那侍女捂住了耳朵急急地跑下了楼。

待那脚步声停歇后,苏棠从梁上跃下,走到那门前,静听那门内传出的琴声。他方站了一会儿,那琴声中便夹了女子的说话声:“进来吧!这里没有他人了。”这声音极轻,又是夹在琴声中,想必楼下是听不见的。他于是推门而入。

房间里布局简单,但极为雅致,一个身穿深色衣服的女子坐在窗边灯前的椅上。一柄古铜色的琴放在灯下,纤细的手指在上面快速地拔弄着。女子的面被一块黑色的纱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便只那一双眼,便足够了。

随着苏棠踏入房中,那双眼也转了过来,随着那深色的面纱颤了颤,似是在向苏棠点头示意。随即那目光一转,转向苏棠身前的一把椅子上,苏棠于是便在那椅子上坐下了。他一时望向那尚在优雅地跃动的纤纤细指,一时又望向那一双透着灵动的诗意的眼,简直不知道究竟哪个更吸引他一些了。

女子却将她的眼闭了,闭目弹琴。苏棠便将目光下滑,滑到那半纱边缘微微裸露的肌肤,滑到那半透明纱中隐约瞥见的唇。那轻纱与衣襟交界处的肩颈,还有那薄衣遮掩不住的曼妙身姿。直待滑落到底,再无处可落了时,又再度上攀。那乌黑的发只用一条玄色丝带随意系着,系得极松,好像用力抖一抖,便可散了似的。鬓角的发乱蓬蓬的,但并不是仓促。发上,身上,颈上或是手上都无一点装饰。

直到那双眼再度启了,苏棠的目光便凝聚在了那里,再也移不开了。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在出汗——因为角落里的煤炉烧得极旺。

直待她的手指停了下来,房间被空无一物的安静所填满。那双淋着氤氲的目光扭转过来,落在了他身上,他这时才感觉到热了,立刻别过头去,看向那煤炉。不单身上热,脸也热了。

“苏公子!”这霍然清晰的声音使他心底一颤,于是身由心动,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安份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后又担心弄出太大声响被楼下听见才停了下来,却不再坐下,只站在远离那炉子的一个角落,目光也只望着那炉子。

“苏公子?”她又叫了他一声,他这才把头转过去。这一转,便又再也移不开了。

只是她为什么要用纱遮住脸呢?他忽而觉得那纱甚是惹眼了,它使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切似的,他不禁开始怀疑他究竟是身在哪里了,这个充满着煤炉热气的房间竟似一个虚幻的房间,似乎是将外部的一切都隔绝开了。

直至一阵微凉的风使他一阵激灵——女子伸出手将窗子打开了,他这才清醒过来,才想起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肩负着任务来过到这里的。他考虑起当下的情形来,走到窗边,透过窗子的缝隙向外窥探,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望不见。女子于是又伸手将煤灯扑灭了。

这下子他再也望不见她了,虽是觉得遗憾,心思也沉静了下来。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直至被黑夜覆盖的景都渐次清晰起来——黑夜的魅丽减褪了,眼前的一景一物似乎都可与他脑海中的那个地图关联起来了,他开始规划逃跑的路线——那是赵玉林早已给他规划好了的。但摆在他面前的尚有另一个难题:她双腿不便,他要如何将她带出去呢?

他于是再度扭过头来看她,但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房间里的一切都为黑暗所遮敝了。他又痛恨起这黑暗来,同时又觉得庆幸,这黑暗使他不至于昏了头脑。但是他仍旧无法想象他与她可能拥有的一切肢体接触,他觉得那于她,都是一种亵读。

他开口了:“燕姑娘!”

方才她一直不作声,他甚至怀疑她是否已睡着了。但她也开口了,这使他知道,她仍旧清醒着。她开口道:“苏公子有何吩咐?”

但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他心里是有想问的问题的,但不知该如何开口。借着黑暗,她似乎也窥见了他想要说的话。

“苏公子是不是在想,妾身不能于行,要如何将妾身带出去是么?”

苏棠点了头。而后他不禁又怀疑,这黑暗中,她又如何望得见他的点头呢?但是她也分明望见了,因为他听见她继续说道:“公子不必顾虑,这窗子下边已备好了马,公子只需将绳子缠在妾身的身上顺着窗子将妾身放下便可。”

苏棠半信半疑,但未再追问下去。

他想了一会儿,忽而又抛出另一个问题来:“我们为什么非要明天再走不可,今夜不行么?”

燕晚袂笑笑道:“谨凭公子吩咐!”她顿了一顿,又道:“我想接应的人大概已是在外侯着了。”

苏棠感觉有些不对劲,但他一时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儿的,究竟是哪里呢?

但他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今天便行动,不再等明天了,时已是后夜子时,万籁俱寂之时。他总有预感王府似乎知道些什么。他混进来的过程太过顺利,无论是进王府还是进这栋小楼,简直像是人家请他进来似的。赵玉林那个人真的可信么?

但若说这一切都是被人设计好的,他又想不出理由是什么。而且他无论怀疑谁也怀疑不到眼前的人身上,只要她是想要离开这里,无论遇到什么艰险,他都会带她离开。

他于是再度开口询问道:“燕姑娘是当真想要离开这里么?”

她静了一会儿。他瞥见她的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他隐约听见了一声浅浅的叹息,但是他不确定自己听的是否真切,他忽而觉得自己不该问出口来了。问出口,便是表示怀疑了。

但这仍旧是值得的,他必须要一个确认不可。

但她并没有对此表示出什么,她没有将她的叹息再度用言语表述出来,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是的。”

仅这两个字便将他全部的疑虑打散了。他决定不再迟疑,不再等待,当下便要行动起来。他问燕晚袂:“哪里有绳子?”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寻到了一截麻绳,但能否当真如她所言将她顺下他仍旧有所怀疑。他找了根柱子将绳子的一端固定住,然后对燕晚袂道:“你先等着,我去探探情况!”

也不待对方摇头或是点头,便掀开窗子,顺着墙壁攀了下去,直到底后,手中仍旧扯着那绳子的一端,想这绳子的长度是够的。而窗子的正下方果然有一匹马在那里了——这反而有些奇怪,这马绑在这里不会惹人注目么?

但他懒于再多想。他返回到三楼,对燕晚袂道:“我们走吧!”

燕晚袂道:“好。”接过他手里递来的绳子,缚在腰间,然后转动椅子的两个轮子走到苏棠方才出入的窗前。扭过头,对着苏棠嫣然一笑,苏棠并没有望得清那笑容是怎样的,他只是直觉性地觉得,或是一厢情愿地觉得,那笑必然是动人的。

“妾身此生,便缚于公子一念了。”

苏棠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话究竟是何含义,便只见燕晚袂翻身一跃跃了出去,那身姿的轻盈倒当莫像燕子一般。

但苏棠还是吓了一跳,他冲到窗前,但望不清下面的情况。伸手摸到那搭在窗沿的绳子,便也顺着攀了下去。到了底后,他才望见燕晚袂已好端端地坐在马上,这才安下心来。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道:“公子受惊了!”他忽然想到,她既是永丰坊的头牌,轻功定是绝顶的,他摇了摇头,既是作为回答,也是摇去自己的无聊想法。然后他牵起马缰,向着约定好的接应地点行去。

小楼后面是一片林地,大概是果园,只是这季节只余下干枯的树干,倒教二人无处藏身。此前从地图上看,这地方距离府外已不远。苏棠手中握紧了破剑,想着若是遇到阻挡,便直接纵马冲出去,但他一路上却是一个人也没有遇见。

他脑中记着地图上绘的路线,但周围都是同样的枝干,却教他辩不清方向。他几次走错了路都会被燕晚袂指出,然后再告诉他该去的方向。

如此几次后,燕晚袂忽然道:“公子不如上马,由妾身领路。

苏棠不禁一拍脑袋,骂自己笨,但不敢上马,只道:“有劳姑娘了,我在后面跟着便可。”

他耳听得燕晚袂轻轻一笑,道:“那公子可要跟得紧了。”

而后策马而去,苏棠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