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山谷

从梅山下来后,白桥心中怅怅地,若有所思。离梅山越远,这种感觉就越加强烈。有时他恨不得就那样回去,跪下来求师父原谅,但这想法很快便作罢,他心里明白,无论如何,梅山已再无他的容身之所了。

苏棠在他身前欢快地走着,他走得极快,白桥要提气小跑才跟得上。有时白桥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他心里有气,也懒得叫他。他觉得若不是他今日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现,他或许不至于被撵出梅山。但是望见他轻松自如的背影,不自觉又心生向往起来。

苏棠这时才想起来身边有个人似的,走到白桥身边,道:“你觉得累了?”

白桥心想:“这岂不是明知故问?”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苏棠似乎是有些惊讶的,那惊讶又不像是伪装,也不做任何掩饰:“我们才走了这么一点路……”白桥于是把眼闭上,不再理他。

这一闭不多时竟是睡着了。其实他倒不是体力如此不济,只是今日所经历之事让他从身体到精神上全都疲惫不堪,而后者更严重些。

白桥醒来时天色已然黄昏了。他醒来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今天发生的事情。他猛然明白自己已不在梅山了,也不在他平日作息的床上。他忽然生出一股悲怆之感。然而更让他心惊的却是:苏棠不在他身边!他只身一人斜倚在溪边的树下,陪伴他的只有溪里的流水和头顶沙沙的叶声。他在感到孤独一人寂寥之余,又不禁害怕起来。他自幼便在梅山长大,始终未曾离开过师兄弟们,他根本不知如何独自生存。

但没多久,他便听闻到了脚步声在朝他逼近,他下意识地去握剑,但剑不在他身边——他并没有把自己的配剑带下山来。这更让他觉得难受,连自己的老朋友都被他遗弃了。

但很快他便安下心来,因为伴随着脚步声,苏棠出现了。最初见面的时候,白桥觉得苏棠像一个乞丐,现在他觉得他更像一个野人。他左手臂下搂着一把木柴,右手拿着那柄破剑,肩上还扛着不知是什么物事。走进了白桥才看清那是什么,原来是一只野兔。

他把那堆木柴扔在地上,然后对白桥说:“你醒了,来帮个忙。”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让白桥生火,他去处理那只死掉的野兔。白桥把木柴堆在一起,一边生火,一边眼望着苏棠从怀中取出梅花剑,手法利落地给野兔剃毛,不禁惊叫道:“你做什么?”

苏棠倒是给他吓了一跳,用警戒的眼神望了一眼周围,没有异状,才问:“怎么了?”

白桥道:“你怎么在用梅花剑?”

苏棠道:“哦!我那柄剑太锈了,又长,不称手。”

白桥道:“我当然不是说这个。”但是他没有问下去。他看着苏棠诧异的眼神,便觉得自己才是奇怪的那一个。而且他肚子饿得要死,也实在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伴着梅花剑上浸满了血,死掉的野兔也被分成几份,架在火上炙烤了起来。白桥看见梅花剑用过后便被随意扔在地上,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

随着肉香味儿逐渐飘出,白桥肚子里的叫声一阵叠过一阵,心想:“管他什么梅山!管他什么梅花剑!填饱肚子最要紧。”一阵饱餐后,天色便已黑得透亮,白桥不禁再次担忧起来,问:“我们今晚到不了城里了吧?”

苏棠反问道:“去城里做什么?”

白桥一愣:“那我们睡在哪儿?”

苏棠右手拍了拍身边的草地,白桥惊道:“这怎么能行?”

苏棠道:“为什么不行?这季节又不冷!”

白桥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摔进了一个深坑里,没有外力的帮助根本无法爬出来的那种。

苏棠吃饱后,又到溪边饮足了清水,便睡下了。白桥因为白日里睡过,此刻丝毫不困。干坐在火堆旁,听着凄厉的风声。他无事可做,眼盯着在火边睡得香甜的少年,有些怅然,有些期许。此前,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眼望得见尽头的。在梅山,尽管资质平平,只要他不惹祸,不违反门规,也不用担心被撵出去,他迟早会熬成长老,然后碌碌无为,终此一生。而现在,他连明天会在哪儿睡觉都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夜里风声夹紧,吹得树叶沙沙地鸣奏起来。白桥从未在外露宿过,此刻忽然害怕了,不知这山中是否有老虎、蛇虫之类的,若真有,又该如何?他就这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蜷缩着过了一整夜,直至天将明了,远方露出了鱼肚白,才将将睡去了。

醒来时,天早已大亮,隐约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在眼前晃动,那姿势说不上好看,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飘逸灵动之气。定睛一看,原来是苏棠在舞剑。他坐起身来看了一会儿,觉得苏棠是在使梅山的剑法,但又略有不像。

他舞了一会儿,扭头发现白桥正聚精会神瞧着自己。忽然心中一动,剑锋一转,朝着白桥而来。白桥未及反应,剑锋已及前襟,不禁大骇异,急向后退,但身后便是大树,却是后退不得。但剑尖到白桥身前便停住了,苏棠用脚尖从地上挑,便把梅花剑挑到了白桥身前。白桥顺手捉住,心中感慨万千。前年里,这柄剑当着众人的面被传给了乔若千,白桥那是只远远地瞧着,心想哪怕有朝一日能摸一摸此剑也好。而如今这柄梦寐以求的宝剑就握着他手中,却是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了。他这么想着,苏棠又一甩了一招剑式在他身前,白桥识得这是梅山剑法,立刻凝神应对。

白桥见苏棠的剑速的比之在梅山慢了许多,显示有意相让,心中不悦。忽而收了剑,料想苏棠也不会当真使剑来伤他。他一收剑,苏棠果然也撤了剑。

苏棠道:“怎么?没意思吗?”

白桥道:“当然没意思,连大师兄都打不过你,我怎么会是你的对手?”

苏棠道:“其实你根基不弱,但临敌经验太少了些,只会照章使剑,不会随机应变。我想你师兄在你的年纪也未必强于你。”

白桥不信,但见苏棠说得郑重其事,倒也不似作伪。

其实乔若千比他入门早不了几年,梅山上下除了白桥,其余人几乎都是带艺修行,是以白桥的梅山武功最为纯正,只是他不会用。

苏棠又道:“你手中的是宝剑,我手里的是破剑,你的优势已较我足了,我们再来比过。”

白桥只得又与苏棠过了几招,他有心想学师兄那样削断苏棠的剑,但是不得其法。其实苏棠那柄生了锈的破剑,只要被梅花剑的剑刃碰到必断不可,但是苏棠便有法子让他碰不到。白桥着实不解,明明同是梅山剑法,苏棠所使还不如自己熟练,速度也不算快,一招一式他都看得清,为何便是占不了半点便宜呢?

他们一直舞剑到白桥饿得没力气了为止,苏棠再去打猎。白桥子留在原地思索苏棠所使的剑术,但是想不通。他想苏棠或许能给他解释,但他心里有气,也不愿出口询问。

苏棠背了两只野兔回来,白桥很好奇他是怎么打猎的,但又不肯出口问。苏棠向白桥要梅花剑,白球不肯给。

“这是梅山圣剑,天天给你用来剥野兔,像什么话?”

苏棠于是换他那顶破剑来用。但他那破剑锈得厉害,根本无法用来剥兔皮。

白桥奇道:“你不是衔月山庄的公子吗?出门都不带剑的吗?”

苏棠道:“我带着剑的,不过给人了。”

白桥不禁大惊:“给了人?剑怎可给了人?你可是习武之人!”

苏棠道:“习武之人又如何?我身无别物,要别人带我来梅山,我只能把剑抵了。”

白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听苏棠继续道:“那是我爹给的剑,被我弄丢了,我总要找个剑来还给他,不然我要你们梅花剑干什么?”

白桥不再理会剑的事,又问道:“你为何非要来梅山不可呢?”

苏棠道:“来找你呀!”

白桥哑然。但是回想起苏棠在梅山上的表现,却又像是冲着自己而来。可是他与此人毫不相识,初次见时倒是觉得有些眼熟。但他自幼在梅山长大,至今也不过随着师长能下山那么两三次,与衔月山庄的少爷又能有何关联?“

白桥想不出,但又不愿再问,他也根本来不及问,苏棠又去了。苏棠回来时捧了些果子回来,二人勉强果腹,但不觉得有多饱。又练了一会儿剑,很快便饿了。白桥回想起前日里吃的热腾腾的烤兔肉,不禁垂涎欲滴,便把梅花剑又给了苏棠。白桥见他三下两下便把兔子剥得干干净净,又不禁暗暗惊奇。

二人再次饱餐一顿,白桥禁不住问道:“你怎么这样熟练?”

苏棠悠悠然道:“我在山里独自一人生活了四五年,这些事情自然手到擒来,若不然,岂不是要饿死?”

这更令白桥不解了:“你却为何独自一人在山里生活呢?”

苏棠瞥了他一眼,道:“因为不想回家。”他忽而叹了一口气,道,“我和你一样,也不受人待见。”

白桥不解,他因为天赋差,别人都嫌他笨,所以都不和他好,如苏棠这般天资聪颖之人,怎会不受人待见?除非是他恃才傲物,与别人相处不来。

他见苏棠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多问。

一连几日,他二人都在山谷中生活,渴了便饮溪水,饿了便采摘山果,挖野菜,打野兔,有时还会在河里抓鱼。其余时间里,二人便在山里练剑。

白桥隐约发觉自己的剑术似乎有所增长,但是他不解,也懒得多想。直到有一天,梅花剑的剑刃终于挨到了破剑的剑身,但苏棠剑收得极快,只削出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原来便有几个口子,却也不算突兀,白桥已觉得心里畅快许多,他早已对苏棠这柄破剑不满了,恨不得一削为快。

苏棠却也不恼,反而欣喜。他把破剑丢在地上,却从树上折了根树枝下来,口中道:“这次我可是要动真格的了!”

白桥心想:“难不成树枝还能抵得过剑?”但回想到苏棠出现在后山上,却是只使一根树枝,便将众师兄弟打得落花流水,当下也不敢轻敌。

而几招之后他便知晓的厉害之处。原来那树枝极韧,白桥的剑还不够快,便是碰到树枝也削不断,反而是梅花剑被黏住,被树枝带着走。这还不算,白桥时常被苏棠的树枝抽到,有一次抽得极狠,衣服破了不说,腰间被抽裂出一道鲜红的口子。白桥吃痛却不吭声,如此一天下来,身上竟有七八道口子。白桥不禁怀疑:“这小子莫非是在借机报复我?我却又是哪里惹到他了呢?”但是他的性格便是有苦不说。即便晚上疼的睡不着觉,也是一声不吭儿。苏棠似乎也未觉得有何不可。

如此过了月余,二人始终在山谷,直到天气转凉。白桥夜间睡时感到微凉,忍不住问苏棠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苏棠反问道:“去哪里?”

白桥道:“当然是去衔月山庄。”忽然想起苏棠之前之言,惊问道,“你不是不打算回家了吧?”

苏棠道:“我好不容易出来的,干嘛要回去?”

白桥暗暗叫苦,他原本想跟着苏棠去衔月山庄,若能成为衔月山庄弟子,即便无所成就,也算是不枉此生了。谁知道这竟是个离家出走的大少爷!他失望之际,想要与他分道扬镳,却不知自己一个人如何生存,回梅山是不可能的了,和他这样两个人住在这山谷里又有不甘,当真是进退两难。

多少年后,当白桥再回想起他与苏棠在山谷里生存的这段日子,却发现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光。这时光不久后便结束,他再想追寻,却是再也寻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