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自幼的梦想就是成为武林高手。
这是高手自己的梦想,却不是他爹娘的梦想,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或许是想让他成为一名技艺高超的手艺人?
高手他爹就是一个手艺人,一个地地道道的手艺人。他是一个木匠,手里面整天挥舞的不是斧子就是锤子。他的手艺也相当不错,把一把斧头锯子挥舞得相当灵活,外人一看的确隐隐有大侠之风。高手从小在院子里看他爹干活,总是幻想他爹其实当真是一名武林高手,因为躲避仇家的追杀才会隐居在这样一个偏僻破落的小镇里。他这样想也是有道理的,若非如此,他娘——一个家中有些资产的小商户的女儿,又怎么会嫁给他这样一个穷木匠?
他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一场意外,使得高手对他父亲的幻想破灭了。他父亲在劈木头的时候,一脱手把斧子甩了出去,斧头把撞在门框上又弹了回来。如果高手他爹当真是他幻想的那种武林高人,他必定会躲开的。但是他没有躲得开,于是高手便没了父亲。没过多久又没了母亲——他娘在他爹死后一病不起,不到半年便一命呜呼了。但她临死前好歹撑着一口气,把高手带回了娘家给她弟弟抚养。
高手的舅舅,杨绪风,几年前变卖了资产,在荣城的城郊开了一家客栈。
高手对他这个舅舅仰慕已久,因为听说他这个舅舅在开客栈之前也混了几年江湖。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小镇千山”。为什么叫“小镇千山”呢?因为“镇千山”的名头被他师父占了,所以他就只能叫做“小镇千山”。
这些是高手知道的。高手不知道的却是为何他舅舅名声正旺的时候却要退隐,还要来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开这样一家客栈。
高手如今就在这家客栈里打杂。这里的确荒凉得可以:方圆十里地望不见一户人烟,距离最近的荣城就算是骑快马也要走上大半天。往东五里有一座山,那山也是杳无人烟。山又直又高,挺挺地直立在那里,好像要给天戳个窟窿似的。
高手问舅舅:“那是什么山?”
舅舅回答:“那是衔月山。”
“为什么叫衔月山?”
“因为月亮总是倚在半山腰,爬不上山顶。看起来就像是被山衔住了似的。”
高手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爬到客栈的房顶观察了几日,发现的确如此。月亮总是从一个角落里冒出个头来,然后慢悠悠,慢悠悠地滑向衔月山,撞到衔月山的时候便不动了,就像是被山衔住了。
高手又想起一件事情,他脚下的这个客栈,名字叫做“望月客栈”。莫不是它与衔月山有什么关系?高手又开始想入非非了。
舅舅三十多岁了,至今未娶,也不见他有这个意愿。或许他在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开客栈,便是为了这衔月山?又或是为了衔月山的人?那么他舅舅退隐江湖的理由也解释通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舅舅想必也是如此。只是不知道这衔月山里究竟是怎样一个美人,使得他舅舅甘愿放弃一切?
高手来这里一年多,半年多一个住店的客人都没有。季节好的时候会有进山采蘑菇挖野菜的来此地歇脚喝茶,冬天也有进山打猎的猎人,这些都是些穷苦人,拿不起住店的钱,都是喝口粗茶劣酒,吃口饭就走了。若是遇上恶劣天气,实在赶不回城里的时候,也会在这里留宿。只是不在客房,而是在大堂里。把大门一关,高手回房睡觉去,杨绪风留下来,陪着这帮粗人喝酒猜拳,闹够了再七扭八歪地躺一地。对此杨绪风从不多收钱,兴致来了后还请大家喝酒。平日里歇脚喝茶的若手头没了银子便罢了。是以杨绪风在这一带素有义名。他性子豪爽,穿着打扮又不像是个生意人,来此的客人有的叫他杨老板,有的则喊他杨兄弟。他们从山里摘来的野菜,打来的野味都会带来点给他。
这使得高手更加确信他舅舅在此地开客栈不是为了挣钱的,也加重了他对舅舅的幻想。
有一天,高手实在忍不住把脑子里的想法对他讲了出来。同时央求他舅舅教他习武。他舅舅听完哈哈大笑,边笑边拍着高手的脑袋,心里却暗暗发愁。
杨绪风虽然性格豪爽,但他不是个粗人。粗人是做不了生意的。他不赚那些穷苦人的钱是因为他心里清楚从他们身上赚不到钱。前几年有生意可做的时候,他这客栈也赚了不少钱,也是因为那些年赚了点钱他这客栈才可以维持下去,再维持个几年还是没有问题的,到那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高手脑子里每天在想的东西,他虽然不知道全部,也能猜个大概。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脑子里也是这些乱糟糟的内容。和高手不同的是,他不仅想,还付诸行动。他那时刚刚继承父亲的遗产,手头有一大笔银子。便用这笔钱拜了个名师——总算他还有点精明,没有把银子全部花光。他还和他师父讨价还价来着,他师父要他拿出一千两才能传他七十二路镇山拳法。但是他只肯出五百两。
“我也不需要学满七十二路,您只先教我三十六路便够了。吃多了也消化不了。”他这打的也是生意经,市场还不明朗,他要先保守一点,先试试水。
他只学了两个月,就将这三十六路拳法耍得有模有样,连镇老先生也夸他天资聪慧,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他望着他师父的脸,心里美得极了。
镇千山镇老先生其实并不老,至少杨绪风眼里他至多五十多岁。“镇千山”并非他本名,只是江湖人给的外号。据说他当真“镇”过一千座山,如何镇的,却不得而知。后来他从他师父嘴里得知,他是用拳头震碎了一千座山上的石头。杨绪风第一次听说此事,脑袋里想的却是:原来天下竟有一千座山之多呀!
杨绪风出师之时,镇老先生特意给他准备了三十六个大石头。杨绪风用那三十六路拳法一拳击碎一个大石头,便是功成圆满了。于是他怀着满腔的激情拜别了师父,独自一人闯荡江湖。
但是他对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没有任何想法。难道他要像他师父那样镇上一座山才不愧“小镇千山”的称号?只是江南这一代实在是没什么像样的大山。要么向西,要么便向北。他最后打定主意向西而行。徒步难行,他先买了一匹宝马。然后他发现一件难堪的事情,他并不会骑马。他师父只教他如何使拳,却并未教他如何骑马。但武林中人怎可无马?他无奈只得牵着马走。他把行李放在马上,马虽不驮人,但可驼着行李。他只身一人在向西的小路上缓缓而行。一路上至少三匹马从他身旁疾驰而过,他瞪眼望着那一骑绝尘越行越远的身影,暗恨为何没有多出五百两银子让师父教他如何骑驭。待得第四匹马从他身边掠过时,马上伸出一根细长的竹竿,将他马背上的行李挑走了。杨绪风只得干瞪眼,却追撵不上,恨恨地说道:“莫要我再瞧见你,否则定要你瞧瞧镇山拳的威力。”他心想既然他的拳头可以击碎石头,在人身上打个窟窿总不会太难。
好在他身上还有些银两。不把钱财放在一处也是他祖上传来的教训。他一直铭记在心。他赶在黄昏前赶到了市镇,随后立刻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他知道客栈通常都是不寻常的地方,时常便会发生轰动武林的大事件。即便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情,也可能是日后某个大事件的引子。杨绪风叮嘱自己一定要留心有什么不寻常的人物。
他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人,却看到了自己的行李。那包着行李的看上去只是一块普通的布料,但是他一眼便认出那正是自己的包裹。因为那布料正是他自己家产的,上面还印有他“杨氏布坊”的标记。持着包裹的是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他怎么也无法将这个书生与骑马一竿子挑走自己行李的飞贼联系在一起,但那的确是自己的包裹,千真万确。
杨绪风于是走向那书生的座位,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拱手问道:“先生可是上京赶考的?”
那书生正自吃着饭,听到杨绪风的话,抬头望了他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先生可是打苏州来的?”
那书生眯了眯眼:“苏州如何?”
杨绪风指着书生手边的包裹道:“这包裹的布料产自苏州‘杨氏布坊’,别处都没有,先生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先生丁丁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是不是打苏州来的不要紧。若先生打东边来,我有句话要奉劝。”
“什么话?”杨绪风忙问。
“出门还是走官路,走官路安全些。若是走别的路,容易遇见‘飞马帮’。‘飞马帮’专抢人包裹。”
杨绪风一听,即刻握拳问道:“那飞马帮的总舵在哪儿?”
书生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你以为飞马帮是一个帮派?”
杨绪风一愣:“不然呢?”
书生摇了摇头道:“非也!飞马帮是一个人。”
杨绪风更奇了:“一个人?飞马帮怎么会是一个人,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这当然不是真名,只是一个外号而已。我当然知道你想说这做为外号也够古怪的了,但是你要知道,越是古怪的外号,越是能起到吓唬人的目的。若对方听说你只是一个人,总会觉得这没有什么。你再厉害,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但若对方误以为你是一个帮派就不然了,一个人要想单挑一个门派还是要掂量掂量的。”
杨绪风越听越疑,又问:“那这飞马帮现在何处?”
书生淡淡地说道:“就在你面前。”
杨绪风明白了。他明白的同时也怒了,他怒的不是被人抢了包裹,而是自己竟如此被人小觑了。他在怒中起身,同时凝神摆出了三十六路镇山拳法种的第一式”逆风排虎“式。但是还没等他动作摆到位,对面人影便已不见了,紧接着他背上挨了一着。这一着并不重,只是让他向前踉跄了两步,他那一拳便打在了桌子上,但那桌子并未碎。
杨绪风想不通,按理说他这一拳连石头都能打碎,为什么桌子打不碎。
他一扭头,瞥见那书生气定闲闲地站着,心中更气,又摆出“猴子掏桃”式。桃子没掏到,背上又挨了重重一着。如此连出了五六拳,却是连对方的影都没碰到。
杨绪风于是停下了,对那书生喝道:“兀那小贼,使的究竟是什么妖术?”他师父只教了他拳法,却从未教与他身法,因而他怎么也想不通对方究竟是怎么躲开他的拳头的,还以为是使了什么妖术。
那书生只笑,却不答话。此时客栈里已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有的道:“就这么点伎俩还敢出来丢人现眼,还不如早早回家种地去吧!”
有的道:“就是,就是!看他那拳头使得软绵绵的,跟姑娘使的。”
“连个书生都打不过,真丢人!”
“那可不是什么书生,那可是本地赫赫有名的飞贼。连官府都奈他不得,碰到他也算这汉子倒霉。”
听得杨绪风面红耳赤,心中想着不能给师父丢脸。他定了定神,正要重整旗鼓之时,突见那书生面色一变,步履后退,似乎想溜。还以为他终是被自己的气势吓到了,便喝道:“哪里跑?”
刚要抬脚去追,却感到有什么物什擦着他肩上飞了过去,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那物什却是追着那书生去了,这书生身法极快,但是还比不上那东西快。眼看着书生被那东西追上的时候,忽见他一个凭空翻滚,便将那东西让了过去。杨绪风这时才看清,那东西原来是个酒杯。正当杨绪风暗叫“可惜”的时候,那酒杯忽然一分为二,从酒杯中又飞出一个酒杯来,向上弹起。
只听“哎呦”一声,那书生便被击倒在地了。
这时角落里有人说话了:“小飞贼,早告诫过你别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还当着我的面作案?”
杨绪风循声望去,角落里的桌子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还攥着两个酒杯。那酒杯只是在手里把玩,却是提着酒壶往嘴里灌。
那书生像是被酒杯打得不轻,好一会儿才爬起来,脸上堆笑道:“不知道孟大人在这里,小的这就走。”
说罢把杨绪风的包裹扔在桌子上,转身便要跑。
“等下!”话音一落,角落里那人的身体便已轻飘飘地落在杨绪风身前的桌子上。
“既然都遇见了,先把我的酒钱付了吧!”
那书生在被喝止后本来一脸惊恐,此刻却如遇大赦一般,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一抬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掌柜的柜台上,然后踉跄地跑了出去,跑得无影无踪。
杨绪风这时才明白,他这是遇见了高手,真正的高手。他的这点绣花拳在他们面前一丁点作用都不起。他赶到羞愧难当,便要离去。刚要抬脚,却听那人道:“东西不要了?”
杨绪风抬眼看去的功夫,那人已将包裹抛到了他怀中,然后坐回书生二人坐过的地方继续喝酒。他手中酒壶中的酒已尽了,而方才书生扔下的那锭银子不知够买多少壶好酒了,于是掌柜的赶忙又来给换了一壶。此前围观的人都慢慢散去,杨绪风也觉得就此走掉略有不妥,又折回到那桌前,拱手道:“今日多谢大侠了!”
“我可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酒鬼而已。”此时他新上的那壶酒都已下去一半了,话里已有了醉意,他挥挥手示意杨绪风在对面坐下,眯着醉眼上下打量他一番。
“你方才使的似乎是镇山拳法,你是镇千山的徒弟?”
杨绪风大喜,心想我虽不济,我师父好歹还是有些名气的,便道:“正是!”
那人又道:“招式上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儿,但是徒有其表,内里全无。虽说镇老先生已八十岁高领,但教徒弟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呀!”
杨绪风心头一惊,忙问:“您刚才说镇老先生多大年纪?”
“八十有七八了吧!”
“怎么可能?”杨绪风清楚地记得,他师父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岁的样子。
那人又眯着醉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我听说,有一个江湖骗子不知道从哪儿偷学到了镇老先生拳法的招式,便打着镇老先生的名头到处招摇撞骗,收银子教人所谓的镇山拳法,已有不少人上当受骗了……”
杨绪风听得头皮发麻,心灰意冷。他忽然发觉到自己想要成为一个武林高手的想法是如此的可笑。但随即他又生出了一点希望。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在下梦中人。”
“梦中人?好奇怪的名字,想来不是真名。”杨绪风心想。
“有酒便有梦,有梦便在梦中,梦中人是也。”
“孟先生,请受在下一拜。”杨绪风起身便要拜下去,那人把桌子向前一顶,杨绪风的身体便被卡住,起不得也拜不得。
“你想拜我为师是不是?”
杨绪风点点头。
“不成!我是酒鬼,酒鬼怎可收徒?”他忽而又叹了一口气道,“你也不是学武这块料,放弃吧!”
杨绪风心头一凉道:”你教都没教,怎知我不是那块料呢?”
”你没有那个天赋,天赋这东西,便和你脑门上的皱纹一样,一看便知。”
杨绪风不语,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不要回老家继承家业。却听梦中人又道:“不过……”
杨绪风心里又腾起了一丝希望:”不过什么?”
”你我相逢也算有缘。我虽然不能助你成为武林高手,但可传你一些保命技巧,至少遇见刚才那个小毛贼时你也不会再像今天这样狼狈。”
”刚才那人只是个小毛贼?我还以为是个高手呢!”
“高手?”梦中人哈哈大笑,“就他!不过区区一个毛贼而已。”
“那你呢?你是不是高手?”杨绪风又问。
“我也差得远呢!我从前不过是一个抓毛贼的,如今也不过是一个酒鬼,算得了什么高手?”他隔着桌子拍拍杨绪风的肩道,“你陪我一段时间,我会带你去见一见真正的高手。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虽然要传你些武艺,但你我并不是师徒关系。你在外切莫宣称你是我的徒弟。”
杨绪风心想:’他这是嫌我资质差,怕我丢他的脸。“但还是一口答应,又问:“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生意关系。”梦中人盯着他的包裹道,“我看你原本便是生意人,我就和你做一笔生意。”
“你要多少?”
“不多不多。”梦中人提了提手中的酒壶道,“我是个酒鬼,也是个穷鬼。穷得没钱买酒喝,你只要保证我一路上有酒喝便可,不论好酒劣酒我概不挑剔。怎么样?这生意划算么?”
划算!怎么不划算?此前他付给那假镇千山的五百两银子都够买下一个小酒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