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光,由林子里的枝叶切得细细碎碎的,恍恍惚惚地洒落在松松软软的黑土地上。她漾漾地打着马,恍恍惚惚地泛着倦意。有一阵漾漾的风穿过林叶,奏起一阵沙沙的乐声。她闭着眼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即兴哼起了一段一调。
她说也不清这调子是从哪儿听过的,只觉得熟悉,也觉得喜欢。但这调子并非她族里的歌谣,这她是清楚的,她也知道在族人跟前是不能哼这外来的调子的。但此刻这林子只有她一人,她相信只有她一人。
像是被她的歌声触动一般,藏在针叶里的鸟儿也轻轻地歌唱起来。鸟儿的嗓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竟将她的歌声也盖住了。她赌了气,便不唱了。
黑色胖胖的松鼠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顺着细细的树干爬上爬下。她觉得有趣,停下来,望着牠。牠在一根岔开的枝头上停住,回头望了她一会儿,忽然窜到日光来处,那望不见的地方了。
一只白色的兔子从距离她两尺的地方窜过,她的目光正随着那松鼠隐身而去的地方叹息,险些将她这日的目标错过了——好在她屁股下马儿跟随主人久了,也对猎物的出现起了反应。她立刻策马追随而去。
这匹习惯了草原的马在这茂密的丛林里是显得很笨拙的,牠左拐右拐地避开树木,有几次险些向着错误的方向追去了,若不是她的目光锐利,紧紧地盯住猎物,及时收住缰绳的话。
那兔子大概是被她追昏了头脑,将穿出丛林,跑到一小块平地上了。
这是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她立刻架好早已擎在手中的弓,从背上的竹筒中抽出一根细细的羽毛箭,搭在弦上。那兔子猛然发觉自己已窜出丛林,正要左转折回时,她射出了手里的箭。
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却已富有经验的猎手,她丝毫不怀疑自己的箭会不会射偏。
当箭射出后,她便勒住马,等待兔子自行倒下。
然而这一次,她失算了。
她的箭在落在了兔子的眼前,从另一个方向里窜出的箭,射中了兔子。紧接着从旁边低矮的灌木丛中,窜出一个少年来,捡起瘫软成一团的兔子,立刻又滚回草丛里去了。
他的动作太快,她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望见他身上紧裹着的动物皮毛,与这炎热的夏季丝毫不相称。
那是狼皮么?她疑惑着。抑或之后便是气愤。结果这一日照旧是一无所获,她闷闷不乐地回到部落里,免不了挨了一顿训斥。这于她是家常便饭,也不以为意。
她念着白日里抢了她猎物的那个少年。她念着少年身上的裹的皮毛,那狼皮真好看(如果那真的是狼皮的话),白得像雪一般,在落雪的日子里穿上它一定暖和和的。但他为什么要在夏天穿那样一身呢?
尽管这夏天已近尾声。而夏天一过,她将离开这片有山有水有草原的地方,去向更南的地方。
用不了两个月,这个地方将是雪白的一片。那身披雪白皮毛的少年,将与这白色的天地融为一体吧!
第二天,她再次去到了这片丛林。她一扎进林子里,便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信马闲行。她仍旧哼着昨日哼过的调子。松鼠仍旧从一个枝头跳向另一个枝头。她哼着哼着便不哼了。
她抬眼望见了那少年,在两棵树的距离之外。少年仍披着那白色的皮毛,一手拿着弓箭,一手拎着别的什么。他像是在等她,她踌躇了片刻,便策马行到少年跟前,然后下了马。
少年肤色黝黑,被那一身皮毛衬得更黑了。她走进了才发现,那皮毛只是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肩上,遮住半个身子,他的双臂和两条又细又健壮的腿都露在外面。
她走近后,少年把他左手中的东西丢到她的身前,随即转身离去。
那是一只新鲜猎杀的兔子,不是昨天的那只。大概是为了补偿前一日抢了她的猎物。
“等一等!”她叫住少年。
少年停下了脚步,半回过身,扭着头,用极黑的眸子凝视着她。
“谢谢!”她捡起兔子,接受了少年的好意。但她不确定少年是否听得懂——应当是听不懂的吧!她看得清楚,这少年非他本族人。但至少,她的情感能传达到。
少年微微一颔首,随即小跑着离去。
他跑得真快,像一只丛林中的小野兽!
她心里也住了一只小野兽,这只春天的小野兽野性十足地,在她的心窝里奔跑着,不肯停歇。
从此她来这片丛林多了一个理由,尽管她不肯承认。但是接下来的数日里,她都没有再见过这少年了。夏天一点点流逝,秋不声不息地接近了。她的心也由夏天渐渐过渡到秋天了。
夏天已所剩无几,少年还会再出现么?
她又恢复那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了,连带着马儿也倦倦的。狩猎结果不佳,她不得不每天都做好回去挨骂的准备。即便如此,她还是提不起精神去打猎,如果不能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再见一次那少年,她可能要失去努力生活的新年。
她又哼起了那支歌,那支没有名字,也没有固定词句的歌。她每次都会根据自己当下的心情给它随意赋词,有时词也不填,只是随意地哼着。
当夏日的秋意一点点浓重时,她歌声中的秋意也浓了。
待她歌声中的秋意积聚到极点,就要涨破开来时,少年出现了。
他站在两棵树之间望着她,像是在望着一首诗,或是一阕词。她也看见了她,她笑了,歌声中的秋意散了。正如他凝视着她一般,她也凝视着他,就像凝视一支曲,她口中哼着的这只曲。
那曲调不知不觉也轻快起来了。
他们这样相互望了许久,直到那穿林的夕阳打落在少年黝黑的面上。
他们才刚相见,便不得不分别了。
她再去到林子的时候,少年已在林子里等着她了。那几日她快活极了。她把马儿拴在树上,和他一样光着脚丫子在丛林中奔跑,跳跃,追赶野兔和獐子。追得累了,就躺在树下休息。他们从无言语上的交流,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的沟通。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展现在脸上,没有一丝隐藏,她也同样。
夏天好像永不结束似的。她希望夏天永不结束。
夏天结束的那一天,少年带来了一柄琴,那是用马尾做的七弦琴。她的民族里只有乐,没有琴。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琴,她吃惊地看着他的粗糙但有力的手指在那细细的弦间拨弄,便有纷纷扬扬的乐声传了出来。她听着听着便由惊讶转为惊喜了!
这不就是她一个人在丛林中时,常常在嘴边哼唱的那首曲子么?
她觉着这曲子的调子是从什么地方听来了,现在她想起来了,这曲子就是从这少年手中有七根细弦的叫”琴“的东西中传出来的。莫不是她在见过这少年之前便已听过他手中的琴了?
她有些话想问少年了。但她问不出口。即便问得出口,少年也听不懂。便是少年听得懂了,也无法回应。
夏天结束了。她从少年的琴上带走了一根弦。她无法带走整个琴,她不懂的琴,她的族人也不懂。她的族里不允许不懂的东西存在。
少了一根弦的琴,仍可以发出声音,仍可以弹出一支曲来,只是少了一个调子罢了!少年仍旧用他少了一根弦的琴弹奏了那支曲子。只是少了一个调子的曲子,把欢快的调子遗失了,只遗下伤感了。
夏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