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在山顶,洗涤心灵

和A一起登山那天,恰巧便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三年的第一天。若依我从前一个朋友的个性,每逢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总要庆祝一番,无论那是有关什么的纪念,有无纪念价值。哪怕是买了一根心仪的钢笔,在一周年的当天也定要腾出一定时间工工整整地写一篇小字以示留念。不过我对所谓的纪念日的价值性原本就颇为怀疑,此君对钢笔购入的纪念便也无不道理。

就在前一日,联想到我在此城市落脚两周年,突发奇想要庆祝一下,便把一直珍藏着的宓韶邮寄给我的最后一瓶果酒开了封,一人独酌饮了个半醉。时值夏末,晚间掠过的风已颇有些凉意。我一边半醉着,一边由着这早来的秋风驱散醉意。

此时A发消息,约我第二日去爬山。我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这两个月来,A频繁地在周末约我出门,我也没有一次拒绝的。一开始我是以“别人的邀请不要拒绝”为借口,渐渐地我发觉到,我越来越厌倦这个呆板狭小的房间了。

我和他一起去美术馆,去江边钓鱼,去电影院,去游乐场,甚至去动物园。但即便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常有那么一些时间,我会忘记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宓韶的身影。他与我说的话,与我谈的事,也越来越少能勾起我的兴趣了。很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大谈特谈,而我则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周遭的人群,试图在其中发现与宓韶相似的身影。

然而很不幸,自宓韶之后,也没有再能使我感兴趣的女孩子了。

我们已有好多次提出要去爬山,但因为气温迟迟不降而作罢——今年的夏季似乎格外漫长。

我和A约在公交站台见面。我到了公交站台的时候,A已经到了。等公交的功夫,他把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你的这身衣服,好像和几个月前在客运站遇见你的时候一模一样。还记得么?你去长白山的那次。”

“是么?”我并不记得去长白山那次穿了什么衣服,不过我每个季节的衣服数量屈指可数,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我倒是记得宓韶的平底运动鞋,白T恤,牛仔裤和小巧的双肩包。

作为回礼,我不得不打量一番A的穿着。平底运动鞋,白T恤,牛仔裤,只差了双肩包。

“穿牛仔裤爬山,不会觉得不舒服么?”

“啊?”他正看站牌,被我冷不丁一问,随即回过头来笑笑:“那有什么?我这裤子很宽松,又轻便。不过可能没有你的运动裤舒服就是了。”

恰在此时,公交到了,我们便停止讨论,挤上了公交车——真的是挤上去的。我还是头一次在这座城市里见到装载得满满的公交车,透过车窗望向车内,只能瞥见窗口的几张呆板又不耐烦的面孔。不知为何,我想起了纳粹的运尸车。

若是我一个人,怕是不会上这趟车的,要么等下一趟,要么回家。

踏上公交的台阶的时候,前面的人不知何故向后退了一下,我一个没站稳,险些摔了下去(我离他过近了)。好在A拉了我一把,我算是稳稳地上了车。

在车上我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夏天,我跟周边人的身子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没有一点冗余。而且我也没有栏杆可握,A便一只手抓着上头的栏杆,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其实我也不用担心会摔倒,这公交车上人的密度根本没有给我摔倒的空间。

但这实在是一段难熬的旅程,燥热,拥挤,汗泥和浓烈的香水混杂而成的诡异气味,还有此起彼伏分贝越来越高的说话声,想是因为这车厢内太吵,想说话的人为了让对方听到,便只能调高音量,合在一起便好像室外空调持续无间歇的噪音。

若是带着mp3就好了。即便带着,在这种空间下,我想也不容易掏出来。

好在车行过几站后,下了一大半的人。我总算得到一根纵向的栏杆握着,A便也松手,放开了我的胳膊。只是他的手离开我的胳膊后,立刻伸进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我便望向窗外的风景。公交车似已远离城市,驶向郊区,一边是连绵不绝的江,另一边是时隐时现的山。

距离目的地还剩一站的时候,我提醒A要到站了,A便收起手机,我们串到车门口的位置。车门再次开启后,我好似逃离了一所乌烟瘴气的监狱,跳下公交车,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

“怎么样?挤得很不好受吧?”A在身后问我。

我扭头望他:“是呀!你看上去倒是习惯了。”

“那是!我不算什么,我每天上班坐的公交都是这样子的,哪像你这么幸运,还可以走路上下班?”

“你也可以搬出来,租个房子自己住呗。”

“那样多不划算,还得交房租。”

“房租算什么?又不是负担不起。”

“不行呀!我又不像你们女人,我压力大着呢,还得攒钱买房子,不能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说话间,已走到山门的卖票处。

我要掏钱买票,A不让。

我义正言辞道:“你不是还要攒钱买房子么?”

A瞥了我一眼:“那也不差这几十块钱。”

最终我还是没有付出这三十块钱——这样抢来抢去真的很麻烦,还不如各付各的。

走进树荫下,日头下那一点“秋老虎”也消失不见了。A果真是体力很棒的人,连登几百个台阶也丝毫不喘,还要常常停下来等我。

“你不经常爬山么?”A问我。

“偶尔,也不经常,春秋两季的时候,我差不多每两三个星期都会来这里一趟,那个拥挤得好似火葬场的车的公交车也是坐惯了的。”

我正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休息,他站在高三个台阶的位置上等我。环顾着四周,张望着。

“怎么说呢?每次来这里,尤其是登上山顶的时候,常会有一种洗涤心灵的感觉……所以听说过你去了长白山,我感觉好羡慕,站在天池前的时候,应该更会有洗涤心灵的感觉吧?”

我正大口大口地喝着矿泉水,把矿泉水拧好后,塞进双肩包里,然后三两布追上他。

“有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我,便说:“洗涤心灵的感觉没有,倒是有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为什么?天池那么有魔力么?”

“如果想要自杀,那会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不过你既然想去,为什么不去一次呢?又不远,任意一个小长假都可以来回了。”

“又没有人和我去。”

我看着他:“为什么要有人和你去才去,一个人不能去么?”

“一个人出去旅游,多寂寞呀……”

我笑笑道:“你还一个人爬山呢!”

“那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大概是懒于同我争执了,只一个劲儿地摇头。

爬了一千多个台阶后,余下都是由石头砌成的土路,不少人已由此而返了。

“剩下的路越来越难走了,还要走么?”

“当然!”

我冲到了前面。

“反正有我在,我会拉你一把的。”

虽然是石头堆成的路,都是在山脊上,两侧又有铁链护着,倒是不至于出什么危险。我虽然体力不算好,但胜在灵巧,爬这种路,也不算难事。

A紧跟在我身后,有好几次试图抓住我的手,都落空了。

我只顾向前走,勇往直前地走。

A说,山顶的风景会有净化心灵的感觉。我倒觉得没有呼伦贝尔白桦林那小小山坡上日头的出现会让我觉得震撼。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宓韶。

要是宓韶在这里,该有多好!

脚在石头上滑了一下,A立刻抓住了我的胳膊。

“谢谢,没事的!”我说着,抽回了手臂。

爬到山顶并没有花费很长的时间,这段土路的距离其实很有限。风很大,吹得A的衬衫股涨了起来。

从山顶向下一望,整个城市的景色尽收眼底。

“怎么样?有没有洗涤心灵的感觉?”

我笑了笑。

我霎时间明白了,我是时候离开这座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