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日出

夜色渐淡,天空透露出一点微弱的蓝意。重新在草地上躺好后,那最后一点困意也被偶然掠过的风吹散,无处可寻了。

我躺了一会儿,觉得睡不下,便坐起来。

可以看得清宓韶的脸,看得见她把两只黑澄澄的眼珠子,瞪向苍穹的深处。

“你也不困了么?”我问。

宓韶摇摇头,便也坐了起来。

“感觉酒醒了,困意也散了。天也要亮了吧!”

“看起来是的。”

“真好呀!看到了日落,又可以看日出了。”

我把双手撑在地上坐着,宓韶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草地上,风轻轻地吹着,奏着簌簌的轻鸣。我感觉能嗅到草的气息,沿着气息,能追寻到风的来向。

“遇到美好的时间,我就觉得,啊!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当下这一刻该有多好呀,可惜这只能是我一厢情愿而又自私的想法。”

“因为时光留不住,你才会觉到它的美好。我们总觉得快乐的时光短暂,如果快乐成为一种长久的状态,那快乐就不成其为快乐了。情绪和感觉永远是相对的。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安稳是快乐的;但若是长久地过这一成不变的生活,便又觉得需要些冒险和波折了。”

“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么?”

“喜欢。那又如何?再喜欢,也会有厌倦的时候。一个简简单单的喜欢是成不了永久的动力的,你还需要有信仰。”

“信仰什么呢?”

“信仰自己可以改变世界吧……一类的!“

“那不是很中二么?”

“哈哈,也是!”

“我们工作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活着么?”

“活着。当活着不成问题的时候,就想要更好地活着了。活得更舒适,或更有意思。但活着就是活着,工作也是为了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如果仅仅是为了活着,我们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钱。”

“赚钱是为了活着,又或者活着是为了赚钱。手段和结果相混淆,本末倒置,我们不都是这样活着的么?”

“工作不仅仅是为了活着,也是为了消磨时间。”

“消磨时间有很多方式,为什么一定需要工作呢?”

“因为工作具有社会意义上的‘正当性’。正如结婚生孩子,养育下一代也具有社会意义上的‘正当性’一样,虽然后者同样也是生物意义上的‘正当性’。但我们处在社会中,总是被前者的正当性所支配的。手段与目的相混淆,不单单是赚钱,结婚生育也是一样,我们上一代的许多人不就是这么做的么?把结婚生育抚养下一代作为己任,其他都是手段,都是不值得一提的。”

“这相对把赚钱当作人生目的来说,更符合人作为生物的‘本性’呢!只是很多人不这么做思考罢了,他们这么做只因这是处在社会中的一个人的常规路线,不会出差错。作为父母,比起希望你功成名就,他们更希望你的人生”不出差错“,因为前者的概率太小,小到对于一般人而言,几乎为零。”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这些没头没尾的话,直到天的蓝一点点地褪得淡了,褪到天际与莫日格勒河相接的地方透出了一丝光亮的时候。我们便跑到坡顶去,准备迎接日出。

朝日未出,天便明得透底了。山坡下村落里的屋顶和树和马,都清晰可见了。我们还看到有零星的人,从房子里走出,向山坡的方向走来。

都是早起看日出的!

一道闪亮的白从莫日格勒河上伸展开来,伸个大懒腰般把双臂伸得长长的。那光也一点一点地向外扩展。预热膨胀一般,扩展的很快。

一对夫妇向着我们走来,笑着叹道:“原以为我们俩已经够早的了!想不到还有更早的。”

我和宓韶向相视一笑,又问那妇人道:“我们出门忘带手机了,现在几点了?”

那妇人看了一眼手表:“四点三十分。看完日出,还能再回去睡一觉。”

说话间,太阳已经探出个头来了。

仿佛为了尊重太阳腾起的威严似的,我们谁都不说话了。静望着那光亮的舒展和膨胀。

日光。多么美好的日光啊!

这么好的日光若睡过去真是可惜了。

云层略显浓意,将那日光的边缘附上了一层朦胧感。在那深浅不一的云络中,光的影在着力挥着墨。日头向上一窜,窜到云里去了。

那对夫妇似颇觉遗憾:“有云呀!都看不见太阳了……走吧!走吧!”

我却觉得这样的朝日有种欲遮还羞的意味,能看到日头隐没在云层后渗出的影,但对其真实的影,你却只能想象而不能得见。这岂不是更增加了想象的空间?

不知道宓韶是怎么想的。

我和宓韶一直等着,等到天彻底白了,也不见日头的影,便往回去了。空酒瓶直接扔到宾馆门前的垃圾桶里,我们回到房间,时间是五点多,也不愿再睡。便各自洗了把脸,换了件衣服。在房间小坐一会儿,等到六点多,旅馆的餐厅开门时,去吃早饭。

吃罢出门时,司机才到,惊讶道:“你们起这么早……看日出去了么?”

宓韶道:“是呀!为了看日出,特意早起的呢!”

“可惜今天不是大晴天,有云彩。唉……要是昨天的天气就好了呢!”

宓韶和我什么都没说,回了房间,把行李收拾好。司机的早饭吃得很快,于是我们早早便出了门。

一个上午都是车程,车子沿着界河——也就是莫日格勒河静静地行驶,油菜花和青麦相伴着。只是油菜花和青麦都被那厚重的铁丝网锁在内了,与人之间相隔了一道虽无距离却逾越不了的坎儿。

河的那一岸,杳无人息,不时却有村庄的影掠过。

“那是俄罗斯的村庄吧?”宓韶问。

司机道:“是的。这里是界河,河的对岸,就是俄罗斯了。”

宓韶扭头对我一笑。

我却没能读出这笑的意味。

莫日格勒河静静地陪伴。我喜欢这陪伴,绝无强加的意味,你若不喜,可以视它为不在。你若欢喜,它便静处一旁,绝无惊扰。有时我们忽然行得离它远了,绕过了一座山,望不见它的影了。忽而便有失落感了。不多时,仿佛流淌到你身边似的,它又离得你近了。

无论你行到哪里,莫日格勒河,总是摆脱不掉的。

我们赶在午时之前到达了呼伦湖。原来呼伦贝尔名字的由来,是呼伦湖,和贝尔湖的合体。不过呼伦湖,就像是一道寻常的菜肴,毫无特色,平平无奇。我们沿着湖岸走了一圈,便寻了个岩石处坐下,吹着湖风,继续着我们不着边际的谈话。

“这个湖一望无际,看上去和海一样。但闭上眼,便知道气息不同了!”

宓韶说罢便闭上了眼。我也学她一般闭上眼,仔细嗅着。我也到过沿海城市,去过海边,闻到过海水的气息,我却没有感觉到有多大不同。

“嗅不出来么?那也正常!你不像我,在沿海城市生存。尽管城市的海,好不安宁,四处都是熙攘的人群,就同这景区一样。但我不时就坐在海岸边,戴上耳机,用音乐声来隔离尘世的喧嚣。然后闭上眼,静静地嗅着海水的气息。有风的时候,我就幻想我是坐在一艘船上,随着船儿一荡一荡,欲荡欲远。有一首词,苏轼写的,你应该读过吧!”

“可能吧!背来听听?”

“醉漾轻舟,信流引导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这与海无关吧?”

“是,无关。但我一直很向往这种‘醉漾’的感觉,向往这种人生。一壶酒,一夜轻舟足矣的人生。如果我觉得人生无望,就以这种方式死去也未尝不可。”

我继续闭着眼,试图嗅出湖与海不同的气息。

如何嗅得出来呢?我根本就不记得海的气息是什么样了,我倒是记得昨夜露宿的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