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扶余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由窗帘的缝隙硬是挤进来了,在白色墙壁上挂了一条橙色的带子。我俯卧在床上,这姿势像是要把床紧紧搂住似的,眼睛斜瞥着那在墙上挂不稳的橙色带子,缓缓移动,然后猛地掀开被子,一跃而起,掀开了窗帘,将成群结队的橙色阳光放了进来。只是失去挑逗感的阳光,反而没有多少吸引力了。

我的眼睛下面有两条浓浓的黑眼圈,早在初中时便存在。尝试各种化妆品,连带着外敷内调都不作用,干脆便置之不理了。因为这两边的黑眼圈,身边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断定我是熬夜者,总要劝我早睡。

简单粗暴的推论,每个人却都自以为是柯南。

只有非常了解我的人才知道,我过的是标准的老年人的生活,睡得早,起得也早。如果没有事情耽搁,我九点左右便可进入梦乡,然后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起床。也许睡眠质量不够良好,多梦,起夜。但从白天从不困顿这一点看,睡眠应当是充足的。

至于下眼皮的这两个圈,我也无能为力,只能顺其自然,随人误解。反正人与人的交往不过就是如此肤浅的东西。就好像当你生病的时候,一半人劝你多喝水,一半人劝你多锻炼,也有人什么都不劝,只断言“体质太差”。这其中也许不乏关心,没经过大脑也没过心的关心。追根溯源似乎没有必要,每个人都很忙碌,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用心”。

九点钟,应当抛开一切外物,手机也好,kindle也好,书也好。让身体平展在床上,让思维自由活跃,睡得着就睡,睡不着就想,无需借助外物打发时间。

起床后,我就坐在窗台上看云彩。北方的云,又大又沉,压在楼顶上,好像伸手就可以够到似的。又白又肥,好像小孩儿手里的棉花糖,可以团成各种形状,揉把揉把塞进口袋里,必要时可以掏出来咬上一口。

看得够了,开始做早饭。我认为,一日三餐,早餐尤为重要,值得花诸多心思准备。这也许与许多现代人的观念有悖,当我偶尔提及自己早起的时候,总得到不可思议的发问:“起那么早,做什么?”如果我像他们一般,拎着街边随手买的包子煎饼冲进办公室的话,我定会觉得,这一天是白过了。从清晨起便在浪费的人生,还不如不过得好。

早饭是两片面包,微微发糊的煎蛋,顺便把圆白菜的叶子也煎了煎,余下的时间,都在手冲咖啡上。新鲜研磨的咖啡豆散发出温醇气息,合着舒缓的音乐,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悠然将逝。

即将出门前,再度伸展伸展筋骨。压腿,抻臂,推肩,直至关节发出清脆的“咯噔”声,让紧绷的四肢关节都得以舒展,让这一天以一个舒展的身子开始。接下来将有超过八个小时的紧绷时间,如一台静止不动的机器,只有手指有规则得敲击着键盘。关节在僵化,肌肉在松弛。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阳光从半掀开的窗帘偷渡进来,把我工位上的笔记本一分为二了。

我把窗帘拉起,把笔记本打开,趁着还没有人来,先开了会儿小差,从网上搜索扶余的历史。

槁离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曰:“有气如鸡子,从天来下,故我有娠。”后生子,捐之猪圈中,猪以喙嘘之;徙至马枥中马复以气嘘之。故得不死。王疑以为天子也,乃令其母收畜之,名曰东明。常令牧马。东明善射,王恐其夺己国也,欲杀之。东明走,南至施掩水,以弓击水。鱼鳖浮为桥,东明得渡。鱼鳖解散,追兵不得渡。因都王夫余。

看到这段的时候,邻座的男同事到了,我便将网页关掉,试图专心工作,但脑子里总是反复映着“扶余”两个字,甩不掉。

关于这个古老王国,史书的痕迹也是很少的。翻阅各大史籍,提及的也不过寥寥数句。对于当时的中原而言,远在东北的夫余王国不过是九夷之一,蛮荒之地罢了。

作为东北地区最古老的少数民族政权之一,始于秦汉,终于隋唐,前后六百年的历史,只留下浅浅的痕迹。偏就在现实里见到了同样的名字,让我恍惚有了离世之感。

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邻座的男同事喊了我几声,我才听见。

“怎么心神不宁,周末没有休息好么?”

心神不宁?恰恰相反,我是因为太专注了,所以走神了的吧!

我随意“嗯”了一声,继续工作。过了有一会儿才想起来问道:“刚才叫我什么事儿?”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绩效写了么,什么时候交来着。”

我禁不住一拍脑袋。

“糟糕!忘记了!”

一年四季,我最喜欢的还是夏天,天长夜短,可以伴着夕阳回家。

走进小区的时候,听到手机响了,看了一眼是陌生号码,便挂断了。上楼走进家门后,电话再次响起,还是同一个号码。

“您好?”

“为什么挂掉了我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颇有些不高兴的陌生女声。

“不好意思,您打错了吧!”

我方要挂掉电话,听见听筒那边急着喊道:“等一下!等一下!你忘了我么,我们昨天可才见过面的!”

“哦?”

我把昨天从起床吃饭到上床睡觉的流程细细地回忆了一整遍,才想起来,是昨天在火车站麦当劳见到的那个女孩儿。

那个问我要不要去莫斯科的女孩儿。

我说:“稍等一下,我换个衣服,一会儿打给你!”

我猜到这可能会是一个漫长的通话,便把睡衣换上,倒了杯饮料,挑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在沙发上。一切准备就绪后,才回电话给她。

等待的忙音只响了两声便中断了。

“吃饭了么?”她开口便问。

“还没!”

“你下班蛮早的呢?我以为你还在公司呢,所以给你打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

电话里传来她轻盈的笑声,轻轻的,柔柔的,和现实脱节的声音。

“这并不困难。这个社会是有关系网的,哪怕盘根错节,只要慢慢理清,一层一层地搜寻过去,总会触及到你的。我们又是初中同学,网络并不算复杂。”

“但我不记得你了,”我老实说,“完全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正常。我们不是一个班的,只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你那时可能都没记住过我的名字。”

确实,同班的都没有几个记得住的。不过我很少——几乎不与外班人往来,至少应该稍微有些印象才对。

“不好意思,确实没有印象。”

“哈哈!那也没啥,不如说这才像你嘛!除了你自己,你好像对外部人和物都没什么兴趣。”

“或许吧!”

有吗?

“下次出门计划在什么时候?”

“欸?我么?”

“当然咯,不然还有谁呢?”

“两个星期之后吧!”

两个星期后有个小长假,不过我还没有计划好去哪里。

“打算去哪儿呢?”

“还没想好……你有什么建议么?”我用脖子把电话夹住,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本子来,上面有记录所有我想去的地方。

“嗯……”电话那头思考了有半分钟,“长白山怎么样?有去过了么?”

“长白山?还没……”

这是个好主意,我翻到第三页,找到“长白山”三个字,用铅笔勾了个圈。

“听起来不错,那就长白山了吧!”

“哦耶!想想都觉得迫不及待了呢!”电话那头传来颇为兴奋的声音,“想一想,我们在哪儿集合好呢?”

“我们?”我一时之间没有搞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我们,就是指你和我咯,我自然要和你一起去的咯!”

电话那端没有任何询问我是否接受这般安排的意思。就这样,我独自一人孤独的旅行,被个陌生的女孩儿,强势地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