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了。
在我以为她以她生命的结束给我的梦画上终结的两个月后,她又回归到了我的梦里。
她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
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苏何。
她扭过头来看着我,微微一笑。随即又消失了。
我想起了她的名字——准确来说,不是我想起了,是我发现了。在我看到铅字打印的那两个字一刻,她的名字连同她的音容相貌流回我的记忆中。
那一瞬间,梦里模糊的面容豁然清晰明朗。
为什么会忘记呢?总觉得这是不应当忘记的事情。
又为什么,不能忘记呢?
打开档案的封皮,抽出带有一寸相片的那张纸。相片上的容貌与我梦里的半分不差。
青鹿好像在我身旁,在我耳边说了许多话话。我感知到有声音从耳道中传递过来,但仅仅是感知而已,我的思维并没对声音中的消息进行编码——所以我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些什么。猴子听人说话大概便是这种感觉吧!
“苏何……苏何……”
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仍旧不知道呢?为什么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头很疼。疼得要死。要炸开了。谁他妈在我脑袋里放了个炸弹吧?
我一边用力挤压着太阳穴,一边在材料中搜寻有用的信息。
苏何。明德大学脑认知学院神经心理学本科生。大学四年的学分绩都是优,后保研。但研究生二年级,因病退学。
“因病退学”,因什么“病”呢?
她还在吗?不在了吧!她在我的梦里已经自杀了……梦总是与现实存在映射关系的。
“这个人好像……”
青鹿在说话么?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青鹿……”
青鹿还在么?这里还是档案室么?
好像有一阵轰轰隆隆的机器声。有人走到我身边,我扭头问他:“青鹿呢?”
“青鹿……冯青鹿么?你和那个小姑娘也认识了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是柏夕的声音。哦,对,这里是柏夕的诊疗室,我又在检查中睡着了。
“起来吧!”
我从白色冰冷的机器上坐起,有些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熟悉的诊疗室,熟悉而又讨厌的布局。
“回去吧,下周之后再来复查!”
“下周,不是一个月之后么?”
“最近你的头是不是经常疼?”
“……是。”那天从档案室回去后,我除了苏何这个名字以及她的人之外,仍旧什么都没有记起来。但是头一天比一天疼,晚上疼得直打滚,甚至整夜睡不着觉。
一旦睡着后,梦里又都是苏何的脸。
“我让助手给你开了点药,一会儿你去隔壁办公室取一下。每天按时吃,看看能不能有所缓解!先观察两周,视情况而定,很有可能你又要回医院了!”
“不就是头疼而已,有那么严重么?”
柏夕的面色异常,不像平日里那故作呆板严肃的模样,而是真的遇到了什么难题。我犹豫了一阵要不要把苏何的事情告诉给他,他应该认识她的吧?我犹豫着,直到被柏夕撵出诊疗室。
还是算了吧!
跟自己的主治医师对着干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总觉得如果说了,我的自由生活也就彻底结束了。
推开柏夕办公室的门时,我吓了一跳,因为有个穿着根本不合身的白大褂的娇小女生站在柜子前整理资料,听到推门声转过身向我打了声招呼。
“呦!庄生,检查结束了?怎么样?感觉如何?哦,对,教授给你开的药我还没给你取呢,稍等我一下!”
晓梦风一样地从我身旁走了过去,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现在还没有开学,这丫头应该是提前回来实习来了。
这间是柏夕的办公室,但柏教授只要在医院基本都呆在诊疗室,所以他的办公室通常就是助手的工作和休息室。柏夕的助手多数都是明大的研究生或是博士生,数量由零到三不等。助手其实没什么确实工作,就是观摩,外加跑跑腿。
我也曾经做过柏夕的助手——在柏夕被自己带的博士生拒绝了之后,柏大教授为了挽回面子硬是要我做他的助手。我当然是很开心地做了,因为柏教授答应给我工资,而且我似乎是唯一一个拿到工资的助手。因为我不需要实习证明。
青鹿说曾经把我误认为是柏教授的助手——完全不是误会——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晓梦的办公桌(其实是柏夕的办公桌)上,散乱着一堆学术杂志。这里面应该会有柏夕的学术论文吧?说不定还是我代笔写的。闲着也是闲着,翻翻看吧!
我在房间里唯一的一个椅子上的坐了下来,翻动着桌子上的杂志。
都是英文的呀!那应该就不会有的柏夕的了,有也不会是我代笔的。竟然还有一本二十年前的杂志,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吧?晓梦这不会是在为毕业论文选题吧?
“你在乱翻什么?”
突然从背后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但还是故作镇定地把刚翻到一半的杂志合上了。
“翻翻而已,至于大惊小怪吗?”
“没有大惊小怪,就是好奇你想看什么!”晓梦把一包药扔到我面前的桌子上,“用量和注意事项都写在盒子上了,自己看吧!”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这么一会儿功夫,这丫头居然把衣服都换了,换了个合身的白大褂回来。
“你这是要准备毕业论文了么?找来这么多学术期刊来看?”
“当然啦!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交选题了。”
“让柏夕给你定一个不就好了么,他不是你的导师么?”
“教授还没有闲到这种事情都亲力亲为吧!”
也是,他连自己的论文都懒得写……
“那你有一点想法了么?”
“本来是没有的,所以在随便乱翻……不够看到你倒是稍微有了一点……”因为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被我占了的缘故,晓梦只得靠着档案柜站着——我好一会儿才发现这点,便把椅子让给了她。
“失忆症么?这是老生常谈的内容了吧……”
“对哦!我都没想到这个……其实也不错,毕竟眼前有个活生生的样本。”
“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看到我你还能想到别的么?”
“其实我是看到你的时候想起了师姐。”在我起身一分钟后,晓梦回到了本属于她的椅子上。
“青鹿?F症么?”
“这个你都知道了?”晓梦略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嗯,她和我说过。”
“看样子你们已经有过不少接触了!嗯,不错,比我想象中的发展要快。”
“什么发展?”
晓梦扭过头,在那一堆杂志中拨弄着。
“其实我对F症比对Amnesia兴趣要高一些,但是这个多少有些偏离柏夕的研究方向了。”
“现在换个导师说不定还来得及!”
“怎么可能?!再说,明大也没有主攻这个方向的教授。不过要说偏离也没有偏离那么远,估计柏夕也能接受这个选题。对于F症的研究,他留学时的M大成果最突出。当时有个华裔博士生发表了一篇相当有名气的论文,嗯……叫什么来着,我找找?”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Brain And The Reality》?”
她瞥了我一眼:“你看到了……不对,我这里面应该没有的。还是你看到过?”
“不知道,这名字突然就从我脑子里蹦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哦?算了!反正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那个作者好像还和柏夕教授认识的!我昨天特意问了一下教授,不过教授说这个人几年前已经去世了……”
“你和柏夕提了选题的事情?”
“还没!当时教授看着脸色很难看,我没敢提,就想着再调研一下……”
“他不一直都是那个脸色么?”
“不是不是!那天要更吓人,还很激动。我都感觉再多说一句他就要打我似的,我就跑了!”
“怎么会有那么夸张?”
“就是有那么夸张啊……你是没在场,估计你在场你也会被吓到。我还第一次见到那个样子的教授,我不过就问了一下他认不认识那篇论文的作者而已。”
“他怎么说的?”
“他说,认识,怎么了。我就问他他人在国内么,还是在国外,能不能联系上。他回了我一句‘死了’,然后……”
我正在盯着档案柜看,等着她的“然后”,等了好几秒都没有结果。我便转过头问她“然后怎么了”,却见她瞪大着眼睛看着我,一副又疑惑又有些惊恐的表情。
我被她盯得浑身发毛,禁不住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我见她手里拿着本摊开的杂志,又上前一步,“你看到了什么?”
我试图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杂志,她猛地一抽手,站起身,把那本杂志藏在身后。
莫名其妙。
“到底怎么了呀?”
晓梦把后背贴在墙上,生怕我会抢走她手里的杂志似的。两只大眼睛死死得盯着我看着,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庄生,你该不会……”
“我不会什么?”
“没什么!”晓梦忽然又把目光收了回去,把那本杂志卷成一团夹在怀里。
“我去找教授,你先回去吧!”
而后她再次风一样地走出了房间,留我一个人愣愣地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