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夕的办公室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没有太大的改变改变。桌子上堆满了凌乱的杂志和文件,只是椅子多了一个。
晓梦让我找了个椅子坐着,自己则站着——她总是喜欢站着,除非要写字或是做类似事情的时候。柏夕明显对此已经习惯了,他也是习惯站着,可能是因为顾及到了我——如果他站着,我大概也无法踏实地坐着,于是他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最近怎么样?”柏夕问我。
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柏夕问的可能是什么意思,就回了一句:“挺好的!”
柏夕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否明白了我的“挺好的“的意思,然后他便把目光转向晓梦了。
也许只是单纯的寒暄而已吧!
“有关庄生的情况,你已经大体猜到了吧?”柏夕问晓梦。
晓梦道:“是想到了一些,有多少准确性我就不知道了。”
“没有什么百分之百准确的东西,我所知的也是基于现实和理论的一种猜测。说来听听吧,看看你的猜测和我的猜测有几分贴合。”
柏夕紧皱的眉头松了些,眉角微微上扬地盯着晓梦看。晓梦原本是侧着身子倚着窗户站着的,这时她转过身来。
“庄生的失忆与一般的失忆症患者的情况有所不同,从表面来看,他的记忆功能并没有出现障碍,无论是在短期记忆的摄入以及长期记忆的构成上看,他的长期记忆虽有缺失,但通常都能保持一年以上,所以我猜测,他的记忆应当不是海马体受损导致的,他的记忆器官应当是正常的。”
柏夕微微点了点头。
“之后我试图从心理层面找寻庄生失忆的原因。虽然庄生的症状与一般心理原因导致的失忆情况不同,但我想,心理因素如此复杂,也可能仅仅是未知领域而已。我与庄生相识已有一段时日,从现状上发现不出什么异常,我只能从庄生的过去入手。庄生自己已然什么都不记得,而您又什么都不肯说。我便在有一次您给庄生做检查的时候,溜进了您的办公室。庄生是您的病人,您应该会留有他的档案才对。”
“哦?还有这种事情,我怎么都不知道?”柏夕的语调丝毫不变。
“您嘴上说着不知道,却是一副什么都知道了的表情……反正我也什么都没找到。我溜近您的办公室三次,甚至连您的公文包都翻过了,然而都是一无所获。我托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去人事局查,但是名叫庄生的实在是太多了。我对每天出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庄生,除了性别之外,并无确知——我连他的年龄都不敢确定,尽管他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但实际年纪可能比我大也可能比我小。”
“所以你什么都没有发现?”
“是!在我把师姐……青鹿师姐介绍给庄生之前,我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无所获。直到前一阵子,在毕业论文选题时,我翻出了老旧的杂志,看到了一篇发表于近三十年前的学术文章。”
“《The Reality in Losing Memory》?”
“对。”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这样把一切串联起来了?”
“是可以连起来,但也不算完整。这篇论文的作者是一个近些年来已经被遗忘,但在那个年代相当瞩目的年轻的神经心理学家,庄严。”
庄严……原来如此。
原来在我从档案室入手调查庄生出身时,晓梦已凭借偶然得知了。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调查了一下庄严的生平,发现他有一个儿子,名字就叫做庄生,年纪也和我们认识的这个庄生年纪相符,应当就是本人,没错了。再深入调查下去,我发现庄严终身未婚,庄生是他的养子。我还找到了二十年前,庄生六岁时的就医记录,他被确诊为先天性智力障碍。”
“先天性智力障碍?”
我还以为我自己听错了。
“就是说,他是个先天性的低能儿。”晓梦对我解释道。
“怎么会……”
晓梦微微笑着看了我一眼:“不敢相信是吧?的确,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二十六岁智力完全正常的年轻男性。不止智力正常,如果师姐你深入接触一下,会发现他甚至有些智力超群。他的脑子里存储的知识量远远超过一般人,远不是我们这些寻常学生可比的。但,近三五年的精神科学界的最新发现,他却几乎一无所知。”
那就是乔奈所说的“生活有障碍”……
“可以做的联想是,庄严作为一个天才的精神心理学家,治好了庄生的智力障碍。但如果是这样,有两点我就想不明白了。一个是庄严为什么不把研究成果发不出来,智力障碍在今天仍旧是个难题。另外一个是,它解释不了庄生远超过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知识量,以及他超越常人的智力。”
晓梦将目光移回到柏夕教授的身上。柏夕的目光一直落在晓梦身上,但我总觉得他在看我。
“庄严是五年前去世的,才五十刚刚出头。死因是猝死,也就是说,没有确切的原因。我向他去世所在的医院打听了一下,说是脑功能的障碍,而且是没有见过的症状。”
“即使是今天,脑疾病的研究仍旧不算完全。即便在今天,人类已经能原封不动地还原一个大脑模型,对于其中的功能性原理仍旧是一知半解,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柏夕说道。
“的确,仅凭这一点是说明不了什么。但是结合起庄严这个人的身份职业,庄生的情况,以及庄严年轻时在《Science》杂志上发表的这篇学术文章,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推测。”
“那篇学术文章,讲的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我发觉到晓梦和柏夕似乎都已将此当作心照不宣的事实,而我自己却是一头雾水。
“记忆实体化。”
“记忆实体化?这……可能么?”
“这学术界还没有得出结论。庄严在三十年前提出了记忆实体化的假设,但至今仍未被学术界证实。那时的庄严可谓学术界的新秀,26岁就拿到了MIT的脑科学博士学位。只是他的学术方向是精神问题治疗,他的博士论文发表的却是有关失忆症,而且提出了记忆实体化的可能性。但是记忆实体化并非是他这篇论文的核心,他只是简单一提并未进行试验或提出科学论据,所以被当时的学术界所忽略。”
“不能算是忽略,在当时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重视,也为此深入实验研究。但更多人还是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柏夕补充道。
“说到这里,我有些好奇,”晓梦露出略微兴奋的表情,“教授您当年怎么看?庄严是您的师兄,他的博士论文您是知道的吧!”
“是,没错。但是因为不属于我当时研究的方向,我是直到很多年后才看到的。你问我什么想法,我也说不清楚,毕竟我也是近些年才开始涉及记忆的研究的。”
“但您对此是感兴趣的吧?我帮您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了不少于此相关的杂志和书籍。”
柏夕微微一笑:“是没错……不过我可不记得我有让你帮忙整理资料。”
晓梦吐了吐舌头,笑得像只小鹿。
“是没有,不过您让我帮您找过东西呀!您的办公室那么乱,不整理一下怎么找?”
柏夕略显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如果不了解柏夕平日里就是这个表情的人,估计会以为他在生气吧!
“行了!这件事回头再说,先继续说你的吧!说了这么多了,还没有讲你的结论是什么?”
晓梦收敛起了笑容,像是为了证明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不是一句玩笑似的。
“结论就是,庄严做了记忆移植手术,将他自己的记忆移植给了庄生!”
“这怎么可能?!”我像是被椅子弹了起来,朝着晓梦的方向走了几步,眼睛直直地瞪着她,“这怎么做得到?”
“听起来倒像是师姐你小说里的情节了,很不可思议吧?但这却可以解释很多事情。首先,庄生一个曾经的低能儿,怎么会忽然拥有远超出他年纪所拥有的智识,为什么会知道很多他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如果说那是庄严的记忆,便很好解释了,毕竟知识原本就是记忆。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庄生反而对近五六年的学术界一无所知,理由就是庄严的记忆止于那时。而庄严,他早在年轻时提出的假设,在外界不知晓的情况下,一个人研究了二三十年,最终得到了实践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也可能是导致他过早死亡的原因。”
“但是……庄严他若是单纯给庄生做手术我可以理解,他要怎么给自己做手术呢?”
晓梦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的地方,教授,您觉得呢?”
晓梦和我同时看向柏夕。
然而柏夕沉默了有些许,似乎在认真思索些什么。晓梦和我屏住呼吸一般地等着,不算大的房间立即被空调等电器的电波音充满了。
直到柏夕再次开口,将其逐散。
“记忆移植于我们只是假设,即便庄严真的做成了,我们也无法获知他究竟是如何做成的。我们更不能先入为主地认为那就是常规意义上的外科手术。在没有确实证明之前,所有一切都只是推测,不能定论。”
“那么教授,您觉得我的推测有多大的可能性呢?”晓梦歪着脑袋问。
“这我也说不准,我只能说,你的推测和我的推测基本一致。”
“这样么?那我就很开心了!”
晓梦看起来很得意。我则尚未从最初的震惊与迷惑中恢复过来。
柏夕再次叹了口气,又在地上踱步,转了两圈,说道:“你们先坐吧!青鹿。晓梦,那边有椅子,你也坐……你站着,会给我很大压力。”
晓梦撇了撇嘴,但最终还是依言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