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并不存在,是一阵虚缥的风

我又一次梦见了那个女孩儿,在凌晨三点。

为什么我清楚得记得梦见她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呢?因为梦到她的时候,我立刻就醒了。风从半开的阳台扶着白色的纱质窗帘渗进来,把原本堆放在桌子上的白纸吹散了一地。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会有一个身穿白衣的长发女鬼从那个白色飘飘浮浮的轻柔纱布下缓缓而入,挪到我床前,用那一双澄黑空洞的眸子凝望着我,开口说道:“我有病。”

然后我会坐起身来回复她道:“好巧啊,我也是!”

想到这里我脑子一激灵,定了定神。窗帘只是被风轻轻柔柔地抚摸着,并无女鬼出没——当然也不会有。

我到枕下去摸手机,没有摸到。然后起身摸到床头灯的开关,发现手机掉到了地板上。我把手机捡起来,解开锁屏,时间是三点零四分。

由此推断,凌晨三点整,一个经常光顾我梦境的女孩儿,在我梦里。

开枪自杀了。

我坐在床边,紧握着手机,感觉心跳得异常剧烈,冷汗不止。我似乎隐约还能听见梦醒前的那声“砰”的枪响,非常真切——很有可能是我的手机摔到了地上。

梦是有声音的么?你在梦里听到别人说什么,是你听到了,还是你知道他在说什么?

要是弗洛伊德还活着,我真的想把他拉出来替我解解梦。

这个女孩儿是我梦里的常客。我在梦里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纯白的房间,这纯白是就我周围而言,她是从暗处走来的。她从暗处走向我。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的周围依旧是白的,她的周围仍旧是暗的。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隐没在暗中。然后她开口对我说——我听到她开口对我说,或是我知道她在对我说:“我有病。”

我没有回复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复我就醒了。醒了之后就在想,我要怎么回复她。想来想去八成我会说:“好巧啊,我也是!”

当然,我不认识她。说不定曾经我认识,但现在并不认识。

那之后她在我梦里出现了好多次,每次都隐没在暗处,我没有看清过她的脸,但我确切地知道,那就是她。这并不奇怪,在梦里,你能看得清谁?梦只是现实的表象,在梦里没有我听到,我看到,只有我知道。我知道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儿,我知道梦里看到的女孩儿一直都是这个女孩儿,我知道女孩儿在对我说话。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之前的一段对话。

我问她:“你是谁?”

她回答我说:“我并不存在,是一阵虚缥的风。”

我知道女孩儿在开枪自杀前对我说的话:“我并不存在,是一阵虚缥的风。”说完这句话,女孩儿便开枪自杀了。

我并没有看到枪,也没有看到女孩儿举枪的手势。女孩儿依旧躲在暗处,我的周围依旧是一片纯白。我知道她在暗处,我知道她要开枪自杀。我扑上前去想要拦住她,然后枪声响了——我的手机摔到了地板上。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顺手擦掉了眼泪——为了一个梦里死去的姑娘掉眼泪应当不算丢人吧!不过只是听到了枪响,我凭什么确定她已经死了呢?

但我就是如此确定,确定这是千真万确的。且先不论那女孩儿和那枪声,那心悸,那绝望和那撕心裂肺的沉痛感都太真切了,让我确信这不仅仅是个梦而已——这应当是残留的记忆片段。

凌晨三点十五分,我决定去操场跑步。

凌晨三点多的校园并不是一片死寂,可能是考试周要到了,通宵自习室的灯还亮着。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进入操场跑步,这个时间的操场也必然是锁着门的——不过我有钥匙。我的睡眠时间很短,十一点入睡三点醒来是常态。但睡眠质量是较好的,所以每天四个小时的睡眠也不觉得困。三点起来我就睡不着了,睡不着我就想要跑步。可操场总是锁着的——这真的很奇怪,学校大门都不锁操场有什么可锁的——要等六点都保安大叔醒了才能开门。

为此我密谋了两个月和保安大叔交上了朋友并把钥匙骗到了手。其实是保安大叔也是很希望有人自愿帮他保管钥匙的,这样他就可以睡到八点也不会有学生抗议了。

“你们这群学生真奇怪,要么睡到十点不起床,要么三四点钟就起床……”

我回他道:“我不知道,我不是学生!”

“你不是学生?你不是住在学校里么?”

“我是住在学校里,但我不是学生。”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把钥匙交给了我。从此我每天早上四点钟之前把操场门打开,然后一口气跑到天亮。

四点五十分,天色已透白但没有太阳出现,应该是个阴天。第二个人走进了操场,但依旧不是学生,是个新进的大学讲师,可能刚博士毕业,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已经跑了一个多小时,蹲在操场边上休息,盯着操场上这个有些微胖的身影跑了一圈,两圈,三圈,然后停下,径直走向我。

“有火没?”

这么一会儿就想抽烟了?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把打火机递了过去。他蹲在我身边,点了一根烟。

“你住在家属楼吧?”

“对!”

“哪栋?”

“四栋307。”

“今晚有空么?我有点事找你。”

“晚上我都有空,不在公寓也在学校。”

“那好!”

他抽完一根烟就走了。他走之后我也点了一根,背靠在操场边界的铁丝网上,望着青灰色的校园慢慢苏醒。

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我从未离开过这所被称为“明德大学”的校园。三年来我一直在这里,既不作为学生,也不作为教师,更加不是职员。

三年来我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入学,也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毕业离去;三年里我跟这所学校里大到系里主任,小到门卫和保安大叔都混得很熟了;三年前晓梦还是大四学生,如今这丫头都要研究生毕业了。

我也只有这三年的记忆,三年多以前的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女朋友,是否打架,是否抽烟喝酒,我全然不知了。我只知道这三年的我,再往前的我便不是我,好像我是三年前作为一个成年男子突然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似的。

身份证上显示我的名字是叫做庄生,这名字读起来有一股熟悉感,但总觉得不像我的似的。出生于26年前的圣诞节。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可能我真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不过我有一个监护人,叫柏夕,是明德大学“脑认知科学院”的教授,也在某个精神病理学研究所任职,是我的主治医师。我住的家属楼的公寓是他的公寓,他自己则带着老婆孩子去外面住去了。我的生活费是由他出的,不过很少,而且是有偿的——我经常要到他的办公室帮忙。此外我也有额外的收入,生活整体无忧。

但没有过去的记忆,就好像活在梦里一般。

Amnesia即失忆症在心理病理学和精神病理学上都算不得罕见的病症。

“失忆给人带来的是痛苦还是欢乐呢?”在凌余这间永远不见阳光也不开灯的旧书店里,他这样问我。

“应当是快乐居多吧!曾经有一个病人没有只有短期记忆,没有长期记忆。每一刻都活在当下,他觉得自己很开心。”我坐在堆砌成山的书堆上回答他。

凌余把另一个书堆当作桌子在吃早饭。

“你的书店就不能早点开门?害得我在学校里逛了一圈又一圈。”

“开得早了有什么用呢?没有学生会这么早来的。”

“我会!”

“你又不是学生。”

“我可是你难得的顾客!”

他抬头瞪了我一眼:“你都从我这儿借书,什么时候买过书?”

我和凌余的相识并没有偶然性——每个在这所学校里开店的我都认识。但唯独凌余和我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也许吧!

这家旧书店半年前新开在学校西门附近,半年来我也没见到多少顾客上门——这也怨不得别人,如果我是学生我可能在门外看一眼就走了,根本不会进来——屋子常年黑漆漆的,一股霉气,连个书架都没有,所有的书堆在地上。

我曾劝他把屋子好好打理一遍,装修一番,他说:“没有用的,学校有图书馆,现在电子书又这么盛行,纸质书都成古物了。就算我费力气请人设计,装修得像点儿样,也会是参观得多,买书的少。”

“那你干嘛非要开个书店?”

“我自己看书呀!这房价便宜。”

“便宜么?”

“我是本校毕业生,有补贴。”

十点钟十三分,他结束了早饭,把碗筷送进后面厨房。待他从厨房回来,又在那个刚刚被他当作书桌的椅子上坐下,并从屁股底下随手掏出本书来,摊开在膝盖上——他选择的位置很好,从窗户射进的唯一一缕阳光落在他的书页上。

“怎么?又和你的姑娘在梦中约会了?”

我不是每天都会来这里的,虽说我几乎是每天都很闲,但也有别的地方可去。但每次梦见那个女孩之后,我都会来这里汇报一番,已成惯例。为什么要跟他汇报不可?这我也不知。只是第一次一不小心讲了,就觉得不如讲到尾吧!

“你有梦见过别人在你面前自杀么?”

他瞥了我一眼:“难怪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怎么,故事这么快就结束了?”

“结束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人都死了还会再续前缘么……”

“别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没有,不过我梦见过亲近的人去世,但不是自杀,”他合上书,看似认真思索了一阵,“应该是死因不明居多,我并没有梦见他们死去的情形。我的梦里并没有上演那个场景,只是出现了死亡的讯息,我只是感知到他们死亡的讯息,并因此感到悲伤和冷漠,仅此而已。”

“我也没有梦到,只是听到,或者说感知到声音。”

“你因此感觉到悲伤?”

“是的!醒来之后我就去跑步,但直到现在,那股沉痛感还没有消褪。”

“你觉得这是你记忆的重现么?一个,可能和你很亲密的女孩子,在你面前开枪自杀了?或者你就是因为这个打击而失忆的?”

“未必是开枪自杀的,从现实角度来想也不现实。我之所以听到枪声,是因为那时我的手机掉到了地上,它发出的声音被浅睡眠状态中的我捕获到,干扰到我的梦境。但那个女孩和她的死,应该是来自我的记忆片段。”

整个谈话过程中,凌余的目光多半时间都是落在他膝盖上摊开的书页上的。这一会儿他已经把那书翻了五六页,可能觉得无趣,便把书合上,扔到一旁散落的书堆里,然后又从别处抽出一本来,再次打开摊放在膝盖上。

“而且,虽然在小说和电视剧里很常见,实际的失忆症患者中鲜有因为精神创伤而导致失忆的。多数都是外伤或脑部感染病导致的记忆功能缺失,某一部分的记忆消退,且无法形成新的长期记忆。”

“Amnesia?”

“你知道?”

“当然,你和我讲过!”

我开始检索自己并不完善的记忆,但并不确定自己是否与凌余讨论过这件事情。

“看样子你的记忆功能确实有所缺失。”

“不是,目前我的记忆系统应该是完好的。这几年发生的事情我大多都记得。再说,人的记忆容量本就是有限度的,偶尔忘记一两件小事也并不罕见。”

他忽然抬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你恐怕忘记的并不都是小事吧?”

我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然而他又把头低下了。

“上次听你讲过之后,我查了一下相关书籍。确实很有意思,amnesia。一个只有几秒钟记忆的人,每时每刻都是新鲜的,真真正正地活在当下,不也挺好么?”

我摇头,但他并没有看到。

“人对自我的认知,对社会的认知,与周围人的关系,都是基于记忆连结在一起的。Amnesia都是因为后天性损伤导致,目前还没有先天性的,所以他们的认知都还残留在过去的记忆力,这些认知基础基本已经是完备的了。即便如此他们的生活依旧很艰难,没有外力协助可以说根本无法生存。设想一个天生患有amnesia的婴儿……我根本不敢想,我觉得他根本就活不下去!”

我看到他把头微微一抬,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有开口。我猜他是想问“你是怎么生存下来”这一类问题的吧!